何康的最后一条新闻-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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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何康最后有没有和常远合作写那个稿子,总之我没有在报纸上看到过。让我高兴的是,在不久后区里的一次干部提拔中,何康终于如愿以偿。新闻办几乎是大洗牌,常远、丁冬和季小红都动了,常远提成了主任,何康和丁冬同时成了副主任。原新闻办主任张阳调整到宣传部任了个副部长,季小红则调任区文化馆副馆长,可以说是皆大欢喜。故事讲到这里按说应该结束了,可是几天后发生在何康身上的一件事,让我感到了人生的多变,命运的无常,所以,必须再补记一笔。

    那天晚上,区委办主任冯国庆在宾馆设宴招待解说组的全体成员,这就是季小红说的那个庆功会了。我那天正好在宾馆有个应酬,是市作协的几个朋友下来采风,好像要给威鲁写个东西,自然是区里接待了。写东西的人都是性情中人,再加上喝了点酒,闹得就有点晚。我想何康他们应该也喝得很尽兴,毕竟是喜事临门嘛。我中途上卫生间时,看到何康一个人从他们庆功的牡丹厅出来了,他也看见了我,像电影里的那个革命导师一样冲我挥了挥手。我发现他脸色不对,走路也一摇一晃的,赶紧上前扶住了他。我说你没事吧。何康僵着舌头说,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正说着,季小红跑出来了,她也知道我和何康是老同学,像见到了救星,她指着何康对我说,大作家,你这老同学喝多了,刚才在酒桌上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冯主任不高兴,批评了他几句,他一甩门就出来了。冯主任有些担心他,让我出来看看。一听她这么说,我就更有些不放心了。

    “美女,不,季馆长,你就把他交给我吧。”

    “那就拜托你了。”季小红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走吧老同学,我送你回去。”我对何康说。

    “别管我,我没事,没事。”何康摇摇头说,“我只想一个人在街上走走。”

    我知道醉酒的人都这德性,他越说没事越有事,便偷偷跟在他身后。走出宾馆大院,何康身子摇晃得更厉害了,像大风中的一棵小树,随时都有被拦腰折断的可能。突然,他跌跌撞撞地冲到路边的花丛中,一弯腰,呜哩哇啦地吐起来。

    “你真不想回家吗?”等他站起来,我问。

    “我想,想回家,可我不能回去,绝对不能。”

    “为什么?”

    “老同学,我真没脸回去,我对不起于琴,对不起我老丈人啊。”何康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吗,我送赵一鸣的那枚桃核罗汉雕,根本不是赝品,是货真价实的古董,是明朝的雕刻,明朝的啊。”

    “你怎么知道的?”我早听他说过这件事,但没想到是个真古董。

    “没有不透风的墙啊,是史进告诉我的。”何康又叹了口气,“昨天,史进让我请客,他说你提拔了也该请我们喝一顿,让弟兄们分享一下你的喜悦。后来他喝高了,忽然贴着我的耳朵说,老弟你不是答应给我弄个古董吗?什么时候给我啊。我说有机会我一定给你弄一个。他说好好好,到时我也可以发笔猛财了。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他说何康你知道吗,你给赵总弄的那个桃核罗汉雕,他一出手就卖了十八万。我一听就傻了眼。”说到这里,何康一弯腰又吐了一口,吐过后慢慢直起腰来,“我当时喝得也有点高,我说那其实是假古董,怎么可能卖十八万呢?他说信不信由你,你也给我弄个假的,最好和你送赵总的那个一模一样,让我也赚点钱。我一听就知道不是赝品了,再后悔也来不及了。这事我也不敢告诉于琴,更不敢跟我老丈人说了。你说,我还有脸回家吗?我不回,不回,就罚我在大街上流浪吧。”

    “你不想回你的家,总可以回我的家吧?”

    看他醉得这么厉害,我想我必须把他看管好。那天我老婆到外地出差去了,家里只我一个人,我连哄带劝总算把他领回了家。

    何康真的喝多了,他躺在我的床上,也不知在胡说些什么。一会儿是他单位里那些烂事,这些事我不知听过了多少遍,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了。一会儿又提起了他的父亲,他说,老同学,你知道我父亲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他直直地望着我,然后说,我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就是希望我出人头地。他临终前对我说,你要好好干,给爹争口气,争取当上你们卫生院的院长。现在我总算提了,如愿以偿了,当了什么副主任,比那个院长大多了,按说也圆了他的梦。可提上去了,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心里堵得慌啊。我不知道我这几个月都干了些什么,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老同学,我心里真空啊,空荡荡的好像给秋风扫过一样。我他妈的真可怜。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啊?我是个可怜虫啊,老同学。何康说着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你拔掉了身上所有的刺,想讨好谁,

    这个世界却一点都不在意;

    你不知道你是谁,

    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就这么光秃秃地走在人群中,

    心里充满了焦虑;

    偶尔,擦一擦眼角的泪,

    那些刺已深深地扎到了心里……

    哭着哭着,他又念起了这几句诗,我知道这是他写的,这组诗发表后他还请我喝过一回酒呢。那一次,他就喝高了,他喷着酒气对我说,老同学我真羡慕你,你弃医从文写起了小说,你走的是鲁迅的路子。鲁迅是谁,是我们的同门人啊,鲁迅当年学的也是医。我也弃医从文,我写啊写,每年不比你写的少,不比你少下功夫,可我不知道自己都写了些什么,你说我都写了些什么?我越写,越觉着离自己的心性越远,我真他妈的可怜啊。有时候,我也想学着你的样子写小说,写诗,可是又觉得那玩艺当不了饭吃,这年头谁还写诗啊,谁写诗谁他妈的就是大傻瓜。我不如你啊,你能耐得住寂寞,你写的《甘家洼风景》多棒啊,小说里的那只小狗居然能坐着一片雪花飞起来,真他妈的神了。说着说着,他像是憋不住了,又爬起来往卫生间跑,进去后呜哩哇啦又一阵吐。我把他搀回来,扶他躺下,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倒头就睡着了。

    何康睡着了,我却睡不着,老担心他会再吐。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可能是酒精还在体内燃烧,他突然把盖在身上的被子一脚踢开了。我又给他盖上,结果又给他踢开了。反复了几次,我知道盖也是白盖,就不再管他了。可能仍觉得热,他一伸手又把背心和短裤揪下来扔到了地上。这下,他的身体彻底展现在我眼前,他瘦弱不堪,肋条一根一根都暴露出来,没一点健康男人的样子。他的生殖器也袒露出来,软塌塌的,丑陋不堪。我盯着他,我想这就是我的老同学何康,这就是我们威鲁有名的笔杆子?

    接下来的事就有些奇怪了。我听得何康忽然叫出声来,他说,我想飞,我他妈的想飞,想飞啊。我以为他醒了,我说你醒了?他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移到我家的窗口上去了,嘴里念念有词,我想飞,我他妈的想飞,想飞。我把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他眼睛一动不动,我想他肯定在说梦话。我不知道他想飞到哪里去。他嘴里念叨着,胳膊竟然也扇动起来,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大鸟了。他扑扇着胳膊,忽然坐了起来,依然直直地盯着我家的窗口。

    “老同学,你知道吗,我想飞,想飞。”何康说。

    “你,你要飞到哪里去?”

    我想人一旦喝醉了,什么事都想得出来。

    何康又看了我一眼,好像没听清我在说什么。接下来,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我发现他的胳膊眨眼间变成了毛茸茸的翅膀,它们扑扇着,扇出呼呼的风声。那个闷热的夏夜,何康那一双翅膀扇出的风,给了我丝丝凉意和莫名的恐惧。后来,他就从我家窗口飞出去了,像一只大鸟。飞出去时,他还在我家客厅的顶上盘旋了一圈,翅膀狠狠地扫了我一下,把我扫晕了。

    第二天早晨,我从床上爬起来,发现何康真的不见了。也许,他真的变成一只大鸟飞走了,反正那以后,我再没在区委大院看到过看他。

    新闻办的人也找不到何康,后来他们刨根问底,终于得知那天晚上是我把何康送回家的,于是打发丁冬来我办公室询问。我看过丁冬的一些新闻稿子,知道他对奇闻轶事很感兴趣,就把何康失踪当晚的事详细说了一遍,特别描述了那双毛茸茸的翅膀,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丁冬听了后显得非常气愤,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老半天才出了声,王作家,你这是杜撰,是胡编乱造。没错,我看过你的小说,你让一只小狗坐上一片雪花飞上了天,可何康他一个大活人会飞走吗?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顿了顿又说,即便何康真的成了一只大鸟,扑棱棱从我们威鲁的上空飞走了,我也不会去写他。何康是我的同事,我怎么会作践他呢。你要知道,这跟某村的驴子生了三条腿是两码事,绝对是两码事。我和何康一样,我们都太可怜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飞走呢。

    当然,何康不可能飞走,那极可能是我刹那间产生的幻觉,我听着他嘴里念叨着飞呀飞的,就以为他真的飞走了。他怎么可能飞走呢?真实的情况是,何康辞去了新闻办副主任一职,离开我们威鲁到南方打工去了。听说新任主任常远没少做他的工作,苦口婆心地劝他留下来,好好工作,可何康根本听不进去。常远因此非常失望,说何康太狂妄了,有负区里多年的培养,一个单位出一个副科级领导有多难呢,他倒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了。这事我也有些想不通,我曾问过于琴,你怎么不拦着他呀。于琴只是淡淡一笑,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看得出她很无奈。

    “你丈夫在新闻办呆了多年,”我说,“最后也给我们留下了一条新闻。”

    “这叫新闻吗?你说这叫新闻吗?”于琴反问我。

    “这不叫新闻又叫什么?”我笑了笑。

    我不知道何康还会不会回到我们这个小城。我真的没有这个信心。也许再过几年,等他在南方站稳了脚根,他会把于琴和孩子也一块接走,从此就彻底离开了。也许他走不了一年就回来了,因为,这个世界毕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南方就那么理想就那么好混吗?但是不管怎么说,在何康离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却养成了抬头望天的习惯,有时看到天上飞过一个什么,我就想,那是不是我的老同学何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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