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好奇与对口中之物的求索，我便问及那石榴之事。
老人们说，石榴树已经在村口长了十几年了。那里原是一片荒地，后来有人开荒种树，把自家石榴树挖来种下，浇水施肥，多少年精心管理，才有了今日我们的腹中之物。
从有那树后，每年中秋，小镇居民的清供也就多了那果实。
只是一直伺候石榴树的人，被人视为傻瓜。
因为他不图回报，一做就是十几年。不是傻是什么，在锱铢必较的精明人眼里，没有比不算计、不功利更傻的事了。
当初他把自家的石榴树挖了来，等树长稳后，压条扦插才在自家里又种上一棵。那新栽的当然不比母树繁茂结实。经年以后，每到果子成熟，两树对比明显，总免不得被人笑话，说他傻。
汶川地震，他捐了两万，那是他近一年的抚恤金，又被不肯掏腰包的人笑话，说他脑袋有病，一定是当兵打仗摔傻了。
众人皆说他脑袋不正常，所做之事亦不太考虑自己。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人，不是有毛病还能是什么。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小时候听多了村人的言论，总避着他。远远地见他笑眯眯地走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赶紧跑开。
但我一直都在享用他的红石榴。
相信品尝过那石榴的，一定不会再期待其他的果实了。那树结的果实，无论色泽、口感还是饱满程度，都让人格外满意。
人都说傻子的红石榴一点不像他。那石榴古灵精怪，长着仙女的容颜，中国红，喜庆的颜色，红艳赛过大年里的红鞭炮。长熟了的裂口对着秋风笑。饱满、晶莹、透亮的珠子，一颗紧挨一颗，塞满白薄皮包裹的腹腔，水嫩润泽宛若羊水里睡着的婴孩。
傻子见人摘了他的红石榴，总是笑得很开心。那笑也是远远的，多少让人感觉有一种君子的淡然。
平时在路上见到他，不是牵着一只羊就是遛着一匹马。似乎他很喜欢去小镇的窑厂放羊饮马，任那牲畜自由吃草采花。
每次经过草地，见到他的时候，不是坐在深草丛里，旁边开满野花，就是口衔一根狗尾草或一枝小野花，跷起二郎腿，用头枕着臂弯，自然随意地躺在花开的草丛里，静静地想心事，或许只是痴痴地仰望天空。
每次见到那场景，都很好奇，挺想坐下来与他聊一聊。那样子，仿佛不是本地人该有的。他在草地里很轻盈，那姿态，仿佛能飞起来。
其实他模样周正，身材魁梧，仪表堂堂，怎么看都不像众人口中的那样。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他与我说话了。
我们在一个小胡同里遇见，狭窄逼仄，我想避开，似乎是不可能的。算起来他是我的长辈，他先是祝贺我从小镇上走出去。说姑娘，以后，你与这里的人是不同的，外面的世界很复杂，但总比闭塞的好。活在这里是孤独的，但明了了，也就好了。
我一直睁大眼睛看他，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的用词是陌生的，与这里生活的人不同。
后来，知道他是一名指挥官，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他的部队在那场战役里只有他活了下来，从马背上摔下来留了病根。他清醒的时候，拥有的美德与修养，是这个小镇的居民无法理解的，他们只会把不利于自我利益的人称为傻瓜。
我们小镇上有一个美好的傻瓜。他的红石榴，以及他的云淡风轻的放牛牧马，红遍我浪漫少年的心。
这个傻子，是让心若明镜的人暗暗心感温暖的人。
至于为什么他栽下的是一棵红石榴，而不是别的树，也许与他心底的愿望有关。他希望这个小镇人丁兴旺，多子多福，宛若石榴，不似他没有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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