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暖者-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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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脑卖掉了,事后我拼命想自己的漏洞,最后认定是网络暴露了我,让她发现蛛丝马迹,循着痕迹找到设计公司,再找到住处。当然,我想不透有什么蛛丝马迹,她是用什么方法找到的我,但我深知网络已到了无孔不入的境地,因此卖掉电脑是最干净的。也可能是手机,虽然毁掉画幅跑掉后,我换了手机号,但我和母亲通过一次电话,表示了残存的一点孝心,让她知道我活着,活得挺好,我敢保证自己“发疯”的所有细节早到她耳里了。果然,一听见是我,母亲的声音就不对头了,我简单说了几句就结束通话,然后换手机号。那短短的一次通话可能让他们有迹可查,因此,我也卖了手机。

    卖掉电脑和手机后,我像一个真空地带,确信现在是绝对安全的。我的新工作不用面对电脑,不用面对人。这两个月来,我从早到晚面对严严实实的包裹。早饭后来到速运站,有成堆的包裹等着我,我排列好一些塑料筐,然后开始为包裹分类,各个省份,各个城市,然后登记。这份工作枯燥琐碎到可以心如止水的地步,我喜欢。

    因两个月前走得匆忙,很多画具和书没来得及收拾,这两个月我慢慢添齐画具,新买了些书。这次,恢复得更慢,最初一段时间,我的睡眠是深黑色的,之后又是一大段空白,每天早上我睁开眼,愣愣地躺在床上,细细回忆,没有,除了深黑和空白,一夜无梦,与童年与奶奶相关的片断也失去了色彩。那些瞬间,我胸口塞满无法言说的绝望,怀疑自己将永远无梦,永远失去那些色彩和回忆。那将是怎样的日子,我不敢想象,总是极快地爬起床,以便甩掉那些胡思乱想。

    最近竟又有了梦和回忆,零零碎碎的,好像它们也知道危险,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什么。色彩和回忆也是零碎的,还不算亮丽,但足够了,我耐心等待那些日子重新绽放。但这种安静还是残缺的,有时我的胡思乱想里,她的脸会忽然一闪而过,像风里飘过的一张纸片,不足道,但出现在我思绪里,令人惶惑。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被她扰得太过了,是阴影,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然而我仍为此而烦躁,无法控制地在房间内踱步,试图驱赶那些与她有关的碎片。但所有人都知道,对于思绪里的东西,驱赶是最无力的。

    这天,我走进公司时有些轻飘飘,昨晚待得很安静,睡得挺好,又做梦了,都是以前那种色彩丰富的,还有记忆里那些影子,再次清晰明暖。下班后,我将重新发呆、看书、作画,我相信属于自己的日子又将开始。我觉得自己表情一定兴奋得有些异样,以至于一起干活的同事都抬头看我。这次我很释然,看就看吧,我的欣喜确实无法掩饰,只要他们不探听就好。

    慢慢地,我感觉到不对头,那么长时间,同事还在盯着我看,不是我太敏感,是他们眼神确实不正常,还时不时凑着头说几句什么。共事两个多月,他们已经习惯我的孤僻,直到今天,还感到奇怪吗?

    没法专心手头的事了,我已变得神经质。我脸上的疑惑与烦恼一定极明显了,他们中的一个终于走到桌子边,拿起一张纸朝我扬着,吴鸣,这是怎么回事?

    我脚边堆满包裹,只能竭力伸长脖子,想看清那是一张什么纸。

    同事说,你还不知道?

    我不明白该知道什么。

    纸张传递到我手里,寻人启事。我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同事,他从哪个街角捡这么张纸给我。他示意我细看,我才看到上面的内容。

    吴鸣,身高一米七五,清瘦,肤白。两个月前外出找工作,失去联系。家里人甚为着急,有要事相商,盼速与家里联系,速归。若有知情者,请与柳小姐联系,定当重谢。联系方式如下……

    寻人启事后面写了柳娴的手机号,还有一个地址。

    我冲进房间,扑向公司的电话,拨通了她的手机,说,把寻人启事全撤了,一张张撕干净。

    她欣喜地喊,吴鸣,看到了启事了!你在哪里?

    我不是东西,让这些启事全消失。我对着电话嚷。

    好好好,人找到了,启事当然不用了。你在哪,都很担心你,一直在找。

    别找了。我想扣电话,但听了她的话,我握着电话不敢动。

    她说,这电话是你单位的吧,是这个城市的固定电话。你现在手机号是什么?还是以后我打这电话……

    别,千万别打,打了我也接不到。

    那你在哪,我去公司找你,大姐昨天还问你消息,阿叔阿婶也担心着。

    我乖乖把出租屋的地址告诉她,一再交代她别来公司,她要我保证到出租屋时能找到我。

    熬到下班回去,她已等在门外。如果我足够血性,应该冲她吼,你是什么人,我的生活有你什么事!但我把话吞在肚子里,垂头从她面前走过,避开她灿烂的笑脸,无力得令自己羞愧。

    开了门,她随进来,我再次交代,别去速递公司。

    好。她说,不是没办法,不会找你工作的地方。

    她再次评论了我的住处和与世隔绝的生活,当然评价都很低。然后话锋一转,安慰我,有机会改变的,因为有她,她会耐心。她说以后我尽可以按喜欢的方式生活,不工作都可以,专门看书、画画。她清楚地表示了这样的意思,让我别有后顾之忧,她指的是生活,她完全有能力支持我。说到这,她不可避免地提到生意,那是她支持的底气。

    她的生意当然做得愈来愈好,几乎没有悬念,用她自己的话说,已经在这座城市生了根发了芽,连开了几个供销点,散布城市各处,由她主管,做总调度,她大哥后悔没早几年让她出来。她打扮时尚,挺直腰身坐在那里,半扬着手,半仰着头,半抬着下巴,目光展得很开,在那片天地里唯我独尊的样子。

    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总跟我谈生意,胸口呼地搅起团怒火,我听到父亲母亲当年的话,随便干什么,你待在小镇就好。他们所谓的爱和开明掩盖着这样的隐语,他们没指望我怎样。

    我啪地把水杯顿在桌子上,冷笑着,我不用任何人的支持,我过得很好,谢你好意了。恭喜你做得这么好,你好好走你的阳光道就是,我们两不相关。

    她呆呆看了我一会儿,眉眼暗淡下去,腰身一缩,头半垂下去。半晌,她说,你误会了,你才是过得好的人,比我强得多了,我羡慕你。

    这次轮到我吃惊了。

    生意做得再好又怎样,我还是没着没落的,鬼知道怎么回事,我还是觉得没趣,还是怕一个人待着……

    她不说了,少见地陷入长久的沉默。

    后来,还是她先笑的,脸上那层落寞像透明膜被撕掉,她说,不闲话了,回到正题吧,以后你就专门看书、画画。

    我说,我看书作画不专门的。

    她说,我尊重你,你会有自己的空间。艺术家都是这样,跟别人不一样,我懂的。

    我哭笑不得,我不是艺术家,也不想成为艺术家。

    好了,反正以后你想怎样就怎样。

    我不想怎样。

    你就这样在速递公司分包裹?我那么多供销点,生意都不错,需要……

    我喜欢这份工作。

    可这离供销点太远,这样照顾不到。

    我过得好,自己。

    我明天回去再想想办法。

    没错,她说的是明天才回去,看来是接受了上次的教训,要看住我。说完后,她去开我的冰箱,安排晚餐。

    晚上,她说在客厅打地铺,我把房间让给她,自己睡客厅。

    夜浓极了,我睁了半天的眼睛,还看不透黑暗。也许三点了,也许四点了,我确定她已在睡眠深处,一点点爬起身,半屏住呼吸,拖出背包和那卷画,踮脚开了门,夺路而逃。

    她安排晚餐的时候,我进卧室收拾了必要的衣物和带得走的画具,卷了稍成形的画幅,藏在沙发底下。

    跑了很长一段,我喘着气放缓脚步,这时,我证实了刚才的怀疑,后面有人跟着。虽然城市的半夜路上有行人并不奇怪,但我确定那脚步是随着我的。我停下来,侧耳细听,是的,那脚步一点点接近,又坚定又胆怯,接着我听到喘气声。

    我转过身,她立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受凉似的瑟瑟发抖。她猛地蹲下去,抱住头,抱住膝,呜呜地哭起来,愈哭愈厉害,最后成了号啕。

    在深沉的夜晚,灰蒙蒙的路灯下,高大的她缩成一团,哭得无遮无拦。她的大哭淹没于城市车流的热闹之中,无人理睬,不引起惊动。我浑身冰凉,慢慢走近她。她吼着让我走,说这次走远点,她保证不再打扰我。声嘶力竭。我突然弯下腰,摸摸她的手。我吓了一跳,她的手是冰凉的,这是我从未想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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