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出来，她们走到了许志家原来住过的那座房子前面，烟囱里还在往外冒着缕缕炊烟，院门没有换，还是从前的。林远兵推了推，门没有锁，院子里的那个小板凳还在墙角那儿放着，只是落满了灰尘。一个老太太走了出来，也像赵秀芝似的叼了杆大烟袋，问她们找谁。
林远兵说不找谁，想进来看看，原来在这里住过。老太太说，这房子都换了好几户人家了，也不知你是哪一户的？林远兵说，是最早的那户。老太太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问，就是那个反革命家属？林远兵说，啊，是，啊，不，不，他们不是反革命了，已经平反了。
老太太说，平反了？啥时候的事儿？林远兵说，有一段日子了。老太太说俺可一点儿也不知道，这说的是啥事，一会儿是，一会儿又不是的，这不把人给坑了吗？听说这家人家的儿子是被枪崩的，她家老太太一股火，一口气没上来也死了，唉，真是造孽呀。
这时，隔壁那户人家的大门打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走过来，看见了落落，惊讶地问林远兵这是谁呀？林远兵说是一个亲戚的孩子。中年妇女说吓了我一跳，这孩子长得真像许志，你看那眼睛鼻子跟许志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说完，又疑惑地看了看林远兵，说你从前好像来过他们家，我见过你。
林远兵说是吗？中年妇女说，对，就是你，你那时常帮着赵秀芝择菜什么的，她指了指院子里的小板凳说，呶，就坐那个小板凳上。对了，好像还有个小伙子也常来，挺高的个子，一来就给赵秀芝推煤，一推一板车。林远兵说，是，我们都是许志的朋友。中年妇女说，唉，可惜呀，这赵老太太的命苦哇，儿子被打成反革命以后街房四邻谁也不敢理她，小孩子不懂事还常拿石块扔她，她心里难受啊，我常见她在院子里偷偷地抹眼泪。唉，现在儿子平反了，她却看不见了。说完叹着气走开了。
林远兵扯着落落的手也离开了那个院子。落落问林远兵许志是谁？林远兵说，许志是个大英雄。落落说，是像孙悟空那样的大英雄吗？林远兵说，对，就是像孙悟空那样的大英雄。落落又问，那他是不是死了？林远兵说，孙悟空会死吗？落落说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他才不会死呢。林远兵说，那许志也不会死的。
落落说，他也能七十二变吗？林远兵说，能。落落问，那他现在变成啥了？林远兵说，变成了一只雄鹰，高高地飞到天上去了。落落用手遮住眼睛，望着天空说，我能看见他吗？林远兵说有时候能，有时候不能。落落问什么时候能？
林远兵说，他想落落的时候就能。落落问，他为什么要想落落呢？林远兵说，因为他和落落是亲人。落落说，亲人是什么样的人？林远兵说，亲人就是血管里流着相同血液的人。落落伸出小胳膊问林远兵，是不是就是打针的时候流出来的那些血？林远兵说，是，落落真聪明。
临走的前一天，林远兵带落落去了一趟墓地，从一排排柜子里取出赵秀芝的骨灰盒拿到外面的空地上。骨灰盒上贴着一张赵秀芝的二寸黑白照片，落落指着照片问林远兵她是谁呀？林远兵说，她是落落的奶奶。落落说，奶奶不是在乡下吗？
落落说的奶奶是指姑姥姥，她一直叫她奶奶。林远兵说，这个奶奶是亲奶奶，来，落落，过来给她磕个头吧。落落听话地跪在地上，冲着赵秀芝的骨灰盒磕了三个头。林远兵把带来的纸钱点上火，一边烧一边说，这是您的亲孙女，我把她给您带来了，您看看。
您走的时候手里还拿着她的照片呢，您在那边是不是天天都在看呀？现在，她就在你面前，您好好瞧瞧吧，看看她长得多像许志，也许这就是老天给许志和你们家的礼物吧。明天我就要带她离开这里了，我们要去美国了，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好长好长时间都不会回来了。
您放心，我会好好把她带大的，有一天，我们也一定会再回来，那时候我们再来这里看您。保佑她一生平安吧，你们家的香火会从她这里传下去的，许志平反了，您又有了孙女，您也该瞑目了。
沈虹送林远兵和落落来到机场，她们要从北京转机飞往美国的洛杉矶。机场广播里播音员用带着浓重鼻音的腔调反复播报着即将起飞的航班。落落扎了两条羊角辫，穿了件灰色毛呢连衣裙，白色长统皮靴，蹦蹦跳跳地在大厅里跑来跑去。
沈虹和林远兵站在候机厅白色玻璃窗前，午后斜阳暖暖地透过来，照射在她们的脸上。沈虹说，现在回想起我们那时候在法院小楼换书的事，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林远兵说，是啊，这几年我们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似乎把一辈子的生活都给过完了。
林远兵把眼睛望向窗外，透过明亮的玻璃窗能够看见机场上一架架飞机正在起落与飞翔，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她的耳畔突然响起一段非常凄楚的旋律，那是她在心里默默谱写的一首歌：
你听过那首西城之歌吗
有关青春的岁月
以及往日的爱情
那些发生在斯大林大街上的故事
以及白桦林里的眼泪和拥抱
西城会留下我们的回忆吗
我们躺过的冰面上
会有火焰的芬芳吗
落满雪花的南湖岸边会有他们的身影
这多像我们如今沧桑的面容
长白山上的神鹰
还会伴着我们一起去飞吗
广播里播音员开始催促6124次航班的旅客马上登机，打断了林远兵的思绪，她把落落叫进队伍里面来排队。走到安检口，沈虹和林远兵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沈虹哽咽着说保重。林远兵说，你也是。林远兵扯着落落的手，跟着人群往前行进，转身前她和落落冲着沈虹挥了好长时间的手，直到后面的人涌上来才不得不跟着往前走了进去。
从机场出来，沈虹坐62路无轨电车来到了斯大林大街。此时已是傍晚时分，黄昏的斯大林大街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层浓浓的黄色，夕阳挂在遥远的天边，将落未落地慢慢往下沉。
沿着斯大林大街一直往北，走到百货大楼汽车站时，沈虹听见天空中传来一阵轰轰隆隆的响声，抬起头，看见一架飞机正在飞过头顶，她想说不定那就是林远兵和落落乘坐的飞机。她站在地上，旋转着身体，注视着飞机尖尖的尾巴钻进了云彩里。
此时，在6124号航班上，林远兵和落落坐在机窗口，拉开弦窗，正在往下遥望。
飞机刚好飞过西城上空，从飞机上俯瞰，斯大林大街就像一道长长的伤口，把西城分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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