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帖-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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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毫无征兆的夜雨,铺天盖地,袭击了没有防范的行人。也许是生活太过便利,谁还记得“晴带雨伞,饱带饥粮”这类古训?

    雨越来越猛,风也张开嗓门,在凑热闹,人们在风雨中不约而同地奔跑起来。有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一路尖叫,在她游蛇一样尖叫的蛊惑下,更多的人抱头鼠窜,漩涡一样向前奔腾。我不知在风雨中冲刺了多远,从喘息的剧烈程度来判断,至少跑了两百米。由于平时从不锻炼,这一刻有了休克般的感受。

    这是个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路段,奔跑者只有一个目标,前面的公交站台,那是避雨的唯一去处。

    由于急切的奔跑产生了剧烈冲撞,鞋底湿滑,站立不稳,往前一溜,我的脚崴伤了。扭伤的部位好像出现了错位,很久没有恢复过来,我只好蹲下去用手揉搓,搓了几圈,再站起来,脚底仍旧抽痛,不能受力,雨中的奔跑就此终止。

    站在雨水中,密集的雨点子弹一样,从头顶射来。我的脚踝骨好像成了春天的树根,接通了地气,正在拼命往下生长,传递出热辣辣的感觉。

    此时疼痛与扑面而来的风雨摧逼着我,无法呼吸,其实我已经泪流满面了,但雨中谁也无法看见一个人在哭泣。刹那间,我顿悟了,原来雨水看似冲刷,实则遮蔽,它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掩饰功能。那一刻我真有点感谢这雨了,它让一个受伤的男人放声大哭,毫无顾忌。

    我一瘸一拐地往前行走,水在地上开始奔流,突然发现旁边竟然有一个矮墩墩的汉子,仍然走得悠闲自得,不紧不慢,任由雨水劈头盖脸地淋着。

    见他在雨中漫步,不禁深感奇怪,便问他为何不跑?风雨嘈杂,他侧着脸,嗓音含混不清,但我好像听见他在说:跑什么跑啊!前面不也在下雨吗?

    毫无征兆的雨,像入耳的迅雷,让人猝不及防。而脚踝扭伤之后,一颠一颠,像乌龟爬行,缓慢步子让人想起童话的虚假,大雨欺骗不了孩子,这时候不可能从寓言中走出睡觉的兔子。当我抵达站台时,别人早已捷足先登。

    天蓝色的站台顶板,只能遮盖很小的一块地方,可是站台上已挤挤挨挨,水泄不通。如果不是一场大雨,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不可能挨得那么近。实在是找不到容身之地了,只能模仿大鹅看飞鹰的姿势,把脑袋斜着往里抻,那样才勉强遮住半个身子。站台成了母鸡的羽翼,雨中的行人像雏鸡一样纷纷往羽翼下钻。

    雨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反而泼妇一样更加张狂,夸张的雨声不是因为雨水本身,而是塑料顶棚将声音无限放大,“嘭嘭嘭”凶狠地敲打着,声音里带着一肚子的怨忿。雨点疯狂地砸在彩钢瓦上,然后飞溅而下,形成一场多层次、多声部的合唱。

    这场急骤的夜雨就像天地间的一次狂吻,纵情缠绵,而又毫无顾虑。它们像久别重逢般,一刻也不肯停歇。雨水顺着发尖朝下滑落,额前、脸颊、脖子、胸前、大腿,然后汇聚到鞋上,再滴滴答答流向地面。雨让衣冠楚楚者变得局促不安,上妆的女子用手掩面,一脸狼狈,湿漉漉的衣服紧贴肉身,白色的真丝衣裙在雨水中薄如蝉翼,红色的文胸像熟透的桃子,悬挂在身体的枝头,散发出欲望的气息。

    那些从不同方向奔跑而来的女子,茕立在站台边缘,像秋雨打过的残荷,失去脂粉的光泽。

    有人抻长脖子在看车,公汽却久久不见开来。夜晚的城市,在雨水里一脸哀愁,道路受阻,店铺被淹,光鲜的城市沉陷不起。

    我只遮盖住半边身子,另半边身子还在风雨中飘摇。避雨的人越来越多,站台上根本找不到容身之地。有人伸手在拦出租车,可每一辆呼啸而过的出租车,除了溅起一片洁白的水花之外,没有一辆停留下来。突降的雨让平时望眼欲穿的的哥高傲起来,客流迅速爆满,空驶率骤降为零。而同样是一场雨,让一些措手不及的夜行者满脸愁容。

    一阵风吹来,我闻到一股栀子一样潮湿的花香。侧目而望,那是一位枝叶葱笼的女子,姣美的面容像一株淋湿的高粱,发髻高高绾起,露出瓷白的脖颈。也许刚刚完成剧烈奔跑,一绺乱发垂于耳后,车灯扫过,能清晰地看见晶亮的雨滴在她的发尖上闪烁。

    雨仍在下,那女子换了站姿,已变成一个侧影。瓜子脸,柳叶眉,暗淡的底色衬出凸出的轮廓。线条流畅,如同国画的闲笔,勾描出纤巧的剪影,那是停留在某张宣纸里的仕女,一种古典的韵味扑面而来。突然间想起了那句“梨花一枝春带雨”,盛唐的诗意如流星一样划过头顶落寞的夜空。

    我的眼睛不敢再往那张脸上游移,她鼻子翕动,眼珠子上下翻滚,眼眶里闪出一团令人疑惑的云翳。白眼朝上,那里面深如水井,潜藏着复杂的内容;夜色裹挟着雨水,朝那口深井漫灌而去。

    幽亮的冷光在井口跳跃,那一刻刀锋一样朝我逼来,我禁不住像雨中的树叶,猛然哆嗦。那种幽光充满了警惕、厌恶、戒备,我看到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胸前的挎包。这种下意识的举动,像芒刺一样扎在心里,我曾为此表现过极大的愤怒!在珠三角地区拥挤的公汽,偏僻的小巷,晦暗的楼道,常常会闪现这种受伤的冷光。人心在这种冷光里越发陌生,越发隔膜。

    防不胜防的乱象使人无所适从,似曾相识的遭遇,造成一种集体创伤,一个人被另一个人误判误读被人提防嫌疑时,那种伤害有如钝刀割肉。无言的忧伤浸泡着我狂跳的心,真想冲进雨里,痛痛快快淋洗一场,可那雨实在是太大!

    终于一辆脏兮兮的公车蹒跚着开来了,久等的乘客苍蝇一样扑了过去,只扫了一眼途经的站点,又海浪一样退了回来。这种临时调度的区间车停靠的时间不短,可上车者却寥寥无几。司机鸣着喇叭,一脸茫然,疑惑的大眼睛里闪出一串问号。那些沾满水气的头颅只盯着潇潇的雨幕,就像戏台下兴致阑珊的看客,成为另有指向的赶场人。

    滂沱的雨声还在继续喧哗,三三两两的送伞人,像雨后冒出的蘑菇,顺着篱笆穿插过来。站台终于松出了一个窟窿,我将半边冰凉的身子填了进去。

    街面一片汪洋,抬头看天,雨在倾泻,雾水里我感觉站台长成了一株枝叶繁茂的菩提。

    总算有一辆出租车被拦下,一男一女,手牵手上了车。站台又松开了一点,我已经移到了站台正中央。站在那个位置,使我心情渐趋平静,开始变成一位张望者。我既不在等车,也不在等人,而是在等待大雨停下。住处七拐八弯,根本搭不上公汽,此地无亲无故,再猛烈的大雨也找不到一把属于自己的雨伞。一场雨让人有了思乡的孤独。

    有位男人像憋坏了一样,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摸出香烟,火光一闪,一团烟雾飘散开来。如此漫长的等待,确实需要一根烟来释放内心的焦虑。烟在他的指间忽明忽灭,像情人窃窃私语。火光眨巴着眼睛,勾引着男人,他忍不住把嘴唇吻向了情人。烟雾散去,男人好像浮出了水面,烟火把他映成了一棵树的表情,树下有一块淫雨浸泡的岩石,时光在它边缘长出了青苔。

    男人终于淡定了下来,因为他指间有了烟的温暖,那一星烟火让他触摸到了搏动的心脏。早该停下来歇歇了,可身不由己的江湖总是停不下来,是这场雨让他放慢了漂泊的脚步。

    烟雾缭绕,旁边那女人用手捂住了鼻子,并朝后退缩了两步。

    此时女人的手机响了起来,美妙的音乐像一段炫目的舞姿,引来一片潮湿的目光。乳白色的机壳闪着蓝宝石的光泽,站台成了舞台,路人成为观众。

    女人的樱桃小嘴紧贴电话,嗲声嗲气地对讲起来,电话里不知传来一句怎样的情话,挑逗得女人花枝乱颤,那刻意装嫩的声调,至少比她年轻了十岁。

    不一会,一辆轿车开了过来,车速很慢,而且车窗也放了下来,一个身穿红衣的秃顶男人,在驾驶位上不停挥手。可惜车在对面,是逆向行驶,马路中间不仅有很高的水泥隔离带,还种有花草,一丛带刺的藤花正在风雨中摇摆,成为阻止两人亲近的障碍。秃顶男人必须前行至另一个路口,然后才能调头绕行过来。

    这个站台我曾光顾过几次,能记住鞋底踩在地砖上有一种嗞嗞啦啦的粘稠感,这种感觉虽然不爽,但却让我深深记住了这个站台。看来一个地方、一处风景,还是一个人、一件事情,要想给人留下长久的印象,必须有点与众不同。

    平时这儿总有一些小吃摊摆在站台旁边,烤红薯、老玉米、茶叶蛋、麻辣烫,最多的是煎饼和汤包。在这个地段,乘客好像大都饥肠辘辘,三五成群地围着这些摊儿,把不同的食物就地消化。一些残羹剩渣、油腻汤汁便抛撒在地,行走起来脚底像贴了一层膏药,每走一步都要撕扯一下,十分别扭。

    秃顶男人穿过好几个红绿灯,终于把车绕了过来,女人像只出笼的兔子,蹦跳着,十分满足地上了车。

    车门噗的一声被关上,女人恢复了高贵和自信,她把尘世抛给了别人。秃顶男人的车刀鱼一样滑走了,从后面看过去,夜在更远的前方黑着,城市变成了河流。

    车子在河流中涌动,前方像一条深深的峡谷,而这个站台正处于峡谷的入口,成为水流的风口浪尖。那些高悬夜空的广告牌就像峡谷上空的悬棺,街道成为河床,晃动的电缆成为飘逸的水草,雨后的城市出现了另一种模样。

    雨在某个干渴的时段成为一种润滑剂,有些女人像一株缺水的植物,一场夜雨让她变得青葱蓬勃起来。雨在大隐于市的城池,成为一种显影剂,一些遮蔽的事物被暴露,一些忽略的细节被关注,一场雨使一段普通平庸的日子、使一种波澜不惊的生活变得饶有情趣。

    又有一位女人在打手机,她声音尖锐,语速极快,没有遮拦,这种没有修饰的语言应该是打给自己男人的。听她们对话的口气好像是刚刚通过电话,因此女人说话开门见山,没有前奏和铺垫,不仅听不到半点客套,而且还夹杂着不尽的愠怒和埋怨。

    女人要求男人开车过来接她,男人却在牌桌上酣战正欢,早把街边苦等的女人抛到了脑后。女人的胸脯一起一伏,那憋在胸口的恶气始终没能顺畅过来。她再次把电话拨了过去,男人显然不愿离开,掐了电话。这边再次拨打过去,那边被电话反复骚扰,情绪失控,不知男人在电话里骂了一声啥,女人立刻母狮一样咆哮起来,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对着电话咬牙切齿……

    这个时候我犯了一个大错,眼睛在近距离内盯着女人,此时余怒未消的女人正火冒万丈,见谁咬谁,恨不得把天下男人赶尽杀绝。她冲着我破口大骂:看什么看?!没见过吗?

    女人如此反常的举动一下把我噎住了。这是哪对哪呀?泼妇骂街,怨妇发飙,我没敢招惹,我很害怕吵架,况且好男不跟女斗,这个时候稍有不爽就会恶言相向,甚至大打出手。

    又一辆公汽停靠过来了,这趟车才是期待中的直达夜班,车内十分拥挤,车门刚一洞开,一个长头发小子便像箭镞一样射了出来。

    车内发出魔鬼一样的尖叫,随着有女孩嘤嘤啜泣的声音。站台上男男女女立着一片,可都是一些观望者。出人意料的事总喜欢在瞬间出现,那位立在站台边缘、衣着脏乱的男子没有丝毫迟疑,以同样的速度冲刺而去。横穿马路的时候,听到汽车因紧急刹车而发出刺耳的响声。由于雨水泛滥,路面湿滑,长发小子在跃过隔离带时用力过猛,手中一滑,重重摔倒在地,紧追其后的男子伸手将他按在了地上。很快围上去一大帮人,对着长头发小子一阵拳打脚踢,然后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好家伙,身上塞了五部手机,三个钱包……

    警车呜呜开来时,雨已经停了,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一场雨对于喧闹的城市来说就像一个梦,梦醒之后了无痕迹;而同样一场雨,如果落在沙土泥地上,它能砸出密密麻麻的水坑。

    站台上已空无一人,那个长头发小子蜷缩在地上,铁青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虽然他不再挣扎,但眼睛里仍藏着有恃无恐的蛮横。他在四处搜寻,应该是在寻找那名追击他的男子,可是四处寻找仍不见踪影。

    而此时,惊魂未定的女孩,已见到了失而复得的手机,警察拉开车门,把几个当事人全部请上了警车。警灯闪烁,耀武扬威地拉响了警报,以胜利者的姿态驶上了大街。

    远处灯火阑珊,城市恢复了常态。我踩着布满水渍的地面朝前行走,那个偏僻的楼院里有我简陋的窠巢。

    一个偶遇的雨夜眼看着就这样过去了,与一生中所有经历的夜晚一样,在记忆里只作一次短暂的逗留,然后便烟消云散,永远不复存在。

    可是两天之后的一篇报道让我大吃一惊,它像十级台风一样,对我的身心做了一次彻底的扫荡。正像龙应台所说: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许多城市愿花巨资建造摩天大厦,铺设华丽街道,却无心去构建一条通畅无阻的下水管道。因为高楼大厦可以成为显性的政绩,而深藏地底的下水道是看不见的良心……

    天色暗淡,我走近窗前,寻找残存的余光,突然感觉生活就像窗外的黄昏开始落入低谷。此时,那种被尘埃包裹起来的隐痛,在一点点撕裂、裸露。

    晚霞在高楼后洇散,如两片张开的樱桃小唇,血点一般鲜艳,我遥望故道上一个步态踉跄的女子,疾行在幽暗的梅雨中。

    不好了,就在那个路段,一个夜班归来的离异女工,手拿雨伞,顶着风雨,一路疾行。她手中提着温热的面包、酸奶,脚步显得急切,风雨中她惦念着锁在出租屋内趴窗而望的儿子。儿子刚满五岁,却很乖巧懂事,每天向窗外瞪着大大的眼睛,可是毕竟太过幼小,他还看不懂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他想找人说说话,可是只有不停摇尾的小狗陪在他身旁,那是他唯一的伙伴,困守在异乡的孩子,虽然身处喧闹的城市,但心却在荒凉的沙漠,他永远会记住如此孤独的童年。

    爸爸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很久,他想知道爸爸去了哪儿?在他出生前,爸爸就去了远方,随后妈妈也追到了远方,可是这个远方永无止境,还有更远的远方。

    爸爸去哪儿了?对于这种简单的提问,妈妈从不正面回答,除了转移话题,就是沉默。只有在深夜痛哭时,才会咒骂狐狸精、负心汉这样的词语。但是他太小,还听不懂大人的话,也不知道妈妈心里的愁苦。只是发现自己家里很少有笑声,没有笑声的家庭非常沉重,但再沉重也不怕,只要有妈妈陪在身边,那就是他最幸福快乐的时候。

    雨还在下,道路两边被风吹弯的树木像一排巨大的问号,雨水中她听到了这个世界在颤抖惊叫。前面空洞的下水道正张开血盆大口在等着她!街道如汪洋,遮蔽了脚下的危险,女工一脚踩空,陷入深渊。巨大的漩涡像个吸盘,呼的一声,如十米跳台的落水,闪电一样将她卷走……

    那里藏着一头凶猛的野兽,洞口扬起的水浪是野兽的舌头,洞壁凸起的岩石是它的牙齿,弯曲的水道是它的肠子,疯狂的野兽吞下了一切。

    这样的信息无法及时送达,儿子在家饿得奄奄一息,他不知道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含泪的亲人历经半月的苦苦寻找,顺着水道一直找到海边,最后除找到一把残破的雨伞之外,再无他物。一个劳碌奔波的异乡女工,在一个雨夜突然消失,她的消失像逝水忘川,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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