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帖-如风飘过五棵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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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像一场化学反应,它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人的心性和容颜。站在万众瞩目的北京五棵松篮球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笼罩着我,让人觉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切。

    多年以后,重回此地,我突然有了吐露真相的冲动。一直以来我都在隐忍、回避、遮掩,甚至是有意躲藏。即便在最私密的场所,也不敢轻易撕开那层蒙羞的面纱。现在之所以胆敢暴露,并非是我变得有多么强大,多么威猛;恰恰是一如既往的卑微和弱小,正因为如此卑微和弱小,我才能毫无顾忌地裸露心灵,体会到了尘埃般的无奈,换来了死水般的平庸和麻木。所以如风而过的世事轻似浮云,使我无法感知外部的尖利和内在的疼痛。

    生活是一把无坚不摧的锉刀,将我磨损得缺边少角,人老枯黄。岁月悄无声息,穿透身体,滑行而过,我感受到了天命之年的急切。面对必然的衰老,我该如何并入下一站的轨道?

    喜欢回忆是衰老的表征,但罗马诗人马提亚尔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说实话,如果不是2001年深秋那次深度的交集,我无法记住五棵松这个毫无特色的地名,更无法记住北京大妈那个永不磨灭的印象。当时成功申奥的兴奋和喜悦激发了大妈们身上空前的豪情,分布在各个社区街道的退休党员和积极分子,联合修鞋匠、菜摊主一起织成了一张防控大网,维护着首都的安宁。当时我租住在海淀区五棵松301医院附近,离住处一箭之遥的地方正在紧张拆迁,张牙舞爪的挖掘机,排山倒海,穿墙破屋,几天时间就将那一带的房屋夷为平地。

    拆迁的地块早有规划,兴建规模宏大的奥运赛场——五棵松篮球馆。由于初来京城,找不到一个熟人和朋友,因此每到周末就会陷入无聊和难过。那种无所事事的样子,很像个二流子,要么到外面瞎逛,要么在狭小的出租屋内困兽一样,吃了睡,睡了吃。

    实在憋不住了我会溜出屋子,绕着拆迁工地漫无目的地转悠。一边走,一边谋划,等这篮球馆建成,那是好几年后的事了,如果能留在北京,到时一定要进去观看一下精彩的比赛,那种现场感与在电视上观看应该完全不同。

    绕工地行走一圈,将近花了一个小时。我不知道这儿迁走了多少人家,他们已去往何处?庞大的城市就如无边的森林,多一棵树,少一株草,没有任何的增减概念。一个人在这里就如一滴水,汇入浩瀚的海洋,永远找不到踪迹。

    沿着围墙的豁口往前走,看见废墟中央还有一所待迁的小学,这所小学在海淀区应该名头不小,原国家教委领导题写的校名依旧醒目。有一位操外地口音的家长在门口问保安:“学校是否招收外地学生?”保安黑着一张脸,用铜铃似的眼睛瞪着家长,口气生硬地说:“你没看到这儿拆迁吗?转学?转什么学!”

    即将失业的保安,内心正在焦急,所以态度很不友好。

    听保安这么说,那位家长像刚挨批评的学生,尴尬地站在那儿,把手上准备递给保安的香烟放回了兜里,我望了一眼不苟言笑的保安,迅速从他身后绕行而过。

    前面堆积着山丘似的断砖残瓦,砖缝里有肥硕的狗尾草如一截香肠,在风中摇曳。绕过那个土丘,遇到一条瘦高的黑狗,它孤零零地站在土堆上,与我相对而望。

    我停下来,注视着那条与众不同的黑狗,它不声不响,像个怀旧的老人,眼里闪现空茫的忧伤。我不知道它是在寻找旧友,还是在追怀家园。不远处有几个捡拾废品的汉子,他们从破旧的三轮上拿出大磅的铁锤,用力敲打着断裂的柱子。砰咚,砰咚,砰咚,锤子一声一声连环落下,砸在混泥土浇铸的柱子上,碎屑飞溅,分崩离析。

    厚实的梁柱回荡着沉闷的声响,让人感觉地皮也在颤动。汉子手中的铁锤,一起一落,反复击打,坚硬的梁柱慢慢瓦解,最后如断裂的冰川,碎成几瓣,柱子内像一排整齐的牙齿,露出灰黑的螺纹钢。汉子望着那些粗大的钢筋,像农民收获了粮食,脸上绽开了憨厚的笑容。

    继续往前,拆除的空地渐显开阔,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很难找到空旷的地带,因此,这片废墟就成了临时广场。几位老人带着孩子在放风筝,柔和的风里,大手和小手一起牵扯,让老鹰、游龙、鲨鱼打破生活的常规,在头顶缓缓升腾起来。那些形态各异的风筝在天空里飞舞,似乎要把我这个异乡人带向远天长空。望着升腾而起的风筝,一种身在异乡的孤独感深深攫住了我。

    风筝,宿命的飞翔,将我的身体瞬间掏空,灵魂如纸片,开始了飘忽不定的行踪。其实不管飘得多高多远,那根丝线永远攥在亲人手中。我知道那根线不是牵绊,而是牵挂。假如一旦断线,风筝就会失去方向,坠落地面,永远失去飘飞的可能。

    为了躲避街市的喧闹,租住在五棵松的那段日子,我爱上了这块新生的野地,不断扩张的拆迁工地,显现了工程的规模。我无法想象场馆将来有多么华丽,我只专注于这些裸露的泥土,这些重见天日的泥土让我闻到了乡野的气息。

    有一段时间连续阴雨,满地稀泥,于是阻断了我进入工地的路径。大约两周过去,终于迎来一个晴空气爽的周末。

    我在麻辣川菜馆吃完晚饭,迫不及待地朝拆迁工地走去。

    泥土归属于植物,它没有城乡等级之分,所有的废墟都有共同的属性。那些吸饱了烟火气息的尘土,就如调配出来的营养剂,给植物提供了温床。怪不得在乡村,农民把老墙泥当成上等肥料,施用到庄稼地里。我见过用老墙泥种出的烟叶、玉米、南瓜,无论叶片还是果实,都特别的壮硕肥美。在城里不可能有人去种庄稼,但那些青蒿野草却找到了疯长的机会,它们抱团而生,争着抢着往高处窜。一段时间不见,野草就已高过人头。

    望着那些欣欣向荣的乡土式野草,不由想起家乡的山川林地。草是顽强的,从来不需要人类为它们操心,不管阴晴雨雪,肥瘦枯荣,全都是草的事情。在漫长的时光中,草一直与人类相伴,与农人对抗,不管火烧刀砍,还是锄挖锹铲,始终没能将草围剿灭绝,而整日侍候的庄稼反而越显娇气瘦弱。泥土和野草是我熟悉的乡土元素,在都市与它们偶然相遇,就如故人相逢,无须言语,就能亲近,于是我在草丛边随意溜达。谁知刚走一会儿,那麻辣川菜就化作一股浊气,在肠胃内奔跑冲撞,很快漫向下腹,直肠和肛门开始剧烈胀痛,随之内急起来。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拆迁工地,很远没有一栋房屋,根本找不到公厕。怎么办?肠道内像万马奔腾,十分火急,一个劲往下冲撞,那种紧急程度已经一分一秒都不能拖延。不行了,再不立即解决,一泡污物就将拉进裤裆。

    我弯着腰身,提起肛门,用手按住坠痛的下腹,双眼茫然环顾。当时看看正好四下无人,于是像只逃亡的耗子,不顾一切,钻进草丛……

    蹲进草丛的那一刻,我闻到青草的味道在周身弥漫。一泄如注的痛快异常清爽,解除内急,就像平定叛军,那种如释重负的舒坦给人一种解放般的幸福。当我痛快淋漓地放完包袱,提起裤子,轻松自如地走出草丛时,两位带着红袖章的大妈如天外来客,堵住了我的去路。

    “站住!你在干嘛?”

    当时我难堪至极,知道大妈在明知故问。无法回答,只好吱吱唔唔起来:“没……没……没干啥。”

    谁知我的诳语惹恼了她们,一位个头较高的大妈指着我说:“你这人啥素质?这么不讲文明,还配到首都来混!随地大小便,还不如满身生毛的猫狗呢!”

    我知道被她抓了现场,无法耍赖,如果再争辩必将激起大妈新的愤怒。于是只好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可能吃坏了东西,实在是憋不住了,要不会拉到身上!”

    “拉到身上是你自己的事,拉到地上就成了影响别人的事,你小子太没公德了!”

    ……

    大妈言语犀利,反应极快,我一下就噎住了。虽然她们骂人不带脏字,但每一个字都力道十足,颇具杀伤,我只能承受,无力应对。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想着草丛中那堆臭哄哄的证据,我只好硬着头皮,忍受大妈的责骂。我以为挨一顿臭骂,顶多罚点款,事情就算过去了。谁知这才开个头,接下来她们像审犯人一样,要我告知姓名、住址、家庭情况、务工单位……我拗不过她们,只能如实禀报。

    大妈的眼睛雷达一样,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好像怀疑我讲的全是假话,非要带她们到我的住处。两位大妈一前一后,我走在中间,虽然一切都是自由的,但那种感觉就像押送犯人。到了院子里,她们像特工一样,立刻避开我,与门房大爷攀谈起来。我知道大妈在调查我的情况,同时还将通报我刚才的劣迹。

    后来出入院子,感觉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我的丑闻在他们之间流传开来,从此,我成了一个很不光彩的人……

    回想那些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最难的时候十几个人合租一套平房,只有一个简陋的小厕所。早上如厕必须排队,小便还好解决,偏偏每天早上大家都集中在那一个时段大便。急切中有了真正的时间概念,知道了在里面蹲厕所的一分钟,与在外头等厕所的一分钟有怎样的天壤之别。最让人痛苦不堪的是,初到北京时因水土不服,经常拉肚子,那种尴尬难受的劲儿至今仍留有阴影。当时的生存环境对身体造成了隐性伤害,后来逐渐显现,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憋便的习惯,最长的憋过三天。以致后来出现消化功能紊乱,便秘腹泻交替进行,很多喜爱的食物不敢沾边,最后落下了严重的结肠炎和直肠炎。

    我一直认为,北京大妈是一个被忽略被低估的群体,她们的形象被名声在外的北京大爷所遮蔽。在我看来,北京大爷是一个放大的符号,他们光说不练,擅耍嘴皮子的背后,其实空洞无物,没有内容。然而北京大妈则完全不同,他们仗义执言,爱管闲事,能说会道。她们虽然也有北京大爷那种爱摆谱,不容打搅,不容轻视,装派头,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看谁都是部下的习性,但她们表面严厉,内心仁慈,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当然北京大妈的热情仁慈也是有着明显的边界限度和底线原则的,你不小心触碰了她们的边界,踩了底线,惹恼了她们,那立马就会翻脸,毫不含糊地与你叫板较真。

    北京大妈既不像精明贵气的上海老太,也不同于出手阔绰的广州老妈,她们除了惦记吃喝拉撒的物质层面外,还关心政治时事文化娱乐的精神世界。有时候看上去是个貌不惊人的老太,与之交谈,我们就会知道,她曾读书万卷,一语惊人,让人刮目相看。

    有一次老家一位文友在《收获》和《当代》两家杂志各发了一个中篇,我获知消息有点晚,赶紧到书报亭去,想买一本回来一睹为快。由于我去的时候已到月末,好几种期刊都已售罄,但年初一期的《当代》却还有一本。我拿起杂志翻了翻,毫无兴趣地放了下来,然后问守摊的老太太:“还有第三期《当代》杂志吗?”

    老太太摇摇头说:“卖完了!”

    接着她有点不解地望着我:“你手上那本不是《当代》吗?”

    我说:“这本是过期杂志,我要新出的第三期。”

    听我这么说,老太太翻了一下白眼,明显有些不高兴。她说:“《当代》是刊发小说的杂志,小说又不是报纸新闻,有过期一说吗?你看《战争与和平》《悲惨世界》《城堡》《百年孤独》出版多少年啦?有人敢说过期了吗?”

    我没想到老太太会如此诘问,我被她弄得措手不及,站在那儿无言以对。

    从外表看去,老太太衣着普通,貌不惊人,与老家市场里摆摊买菜的老大妈没啥两样,但她话语里透出的真知灼见,使我体会到了知识的高贵与书香的威严。那是一种不动声色、涵养极好,但又杀伤力极大的反问。一个急功利的读者是多么世俗和肤浅!

    我领教了知识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我那浮躁肤浅、俗气缠身的内心,瞬间暴露无遗。这事虽然过去多年了,但至今还在记忆中翻腾,阅人无数的老太太凭一两句话就掂量出了我的斤两,于是她的眼神中便流露出了一种不易察觉的轻视,顿时逼得我满脸窘态,无地自容。

    然而她说过之后没有更多的表情,只是微微一笑,接着弯下腰去整理厚厚的书报。在她弯腰的瞬间,我看到她用手将额前的那绺白发轻轻地理到了耳后……

    从那往后,我明白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人不可貌相的道理。我从北京大妈身上闻到姜蒜一样独特的气息。

    在北京第二次租住的房子是个半地下室,那半明半暗的居室,像浮头的游鱼,掩盖了外来者的身份。高矮不一、肤色不同、嗜好各异的租客,在这里说着南腔北调,撞击着锅碗瓢盆,烹饪出南北风味。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从一个门里出入,租客们低头不见抬头见,虽然彼此交情不深,但迎面相见,问个好,点个头还是有的。

    不过在一大帮租客里,有一位性格暴戾的东北佬从没人搭理他,更不敢招惹他。虎背熊腰的东北佬,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我们背地里称他为“东北虎”。此人行为鲁莽,口无遮拦,有严重的心理障碍,即使你不招惹他,有可能他会主动来招惹你。说不准突然间狂躁发飙,对着你目露凶光,破口大骂,甚至冲进别人家里摔盆砸碗。好在住户们都能忍让,不与他计较,这样一来他就更加肆无忌惮,更加相信这世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有时男租客与他妻子打声招呼,或者迎面走来,露个笑脸、点个头啥的,他立马就要与人纠缠,一口咬定男租客与他妻子有不正当关系,背着他偷情……

    这种信口雌黄、无中生有的泼脏水,没有哪个男人忍受得了,于是常有男租客与他争吵冲突。脾气火爆的“东北虎”,三句话没说完就会动起拳头,牛高马大的“东北虎”天生就是打架斗殴的高手,与他比试过的男租客全成了手下败将,个个都被揍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有些爱面子的男人,受不了这种污辱,悄悄地搬走了,认为跟这种胡搅蛮缠的亡命之徒做邻居太过危险,既然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我看着男租客接连不断地往外搬走,冷落下来的地下室日见空荡,突然间一种羊落虎口的悲凉漫过心头。面对粗暴和野蛮,大家都选择了逃避和忍让,为生存奋斗的北漂一族,早被竞争激烈的薪酬职位等级磨光了锐气,除了保全个体利益,面对危难已鲜见血性男儿。如果当初十几个男人齐心协力,就算东北佬真是一只吃人的恶虎,大伙也有能力将他制服。但是处在软骨时代,枪打出头鸟的俗语,使一群命运相同的租客集体退缩,大家都不想做出头鸟,不想因小失大,断送了自己的京城美梦。

    退缩其实就是纵容,欺软怕硬的流行病,至今想来还让人深感汗颜。万万没想到,一个不服天管不服地管的泼皮无赖,竟然让北京大妈收拾得服服帖帖,这真的应验了一物降一物的道理。

    刚开始“东北虎”根本没把协管治安的北京大妈放在眼里,就连一帮大男人都奈何不了他,难道还在乎几个中老年妇女?!可是目空一切、蛮横惯了的“东北虎”,不知道北京大妈的性格和能量,于是他在大妈面前狠狠地栽了一个跟头。

    协管治安的大妈姓崔,矮个,短发,偏瘦,与典型的北京大妈形成明显反差。她出面干预“东北虎”不是因为他惹事生非,赶跑了那些租客,而是家庭暴力。他妻子长期遭受虐待,哪怕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揪住她往死里打。租客们经常在三更半夜会听到野猫似的惨叫,变态的东北佬将女人百般折腾,女人畏惧男人的淫威,对于挨打的事从来不敢声张。有时候打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还得咬牙撑着,到街头摆摊。

    崔大妈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东北虎”的家暴,她径直找上门去,与“恶虎”来了一次正面交锋。第一回合因崔大妈有些轻敌,准备不足,被“东北虎”占了上风。“东北虎”直接把崔大妈拧到了屋外。崔大妈气愤至极,无法咽下这口恶气,第二天她又找上门去。

    本来崔大妈不会急着找他,因为“东北虎”以为妻子在外面告了状,晚上把妻子狠狠地收拾了一顿,女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小便失禁……

    大义凛然的崔大妈,没想到会引发这样的麻烦,本想保护女人,谁知保护不成,反给痛肉上加刀,使那可怜的女人更加悲惨。想着身受重伤的女人,崔大妈难过内疚,心中的怒火不由燃烧起来。再三思忖,她决定和“东北虎”来个二度交锋。

    这回崔大妈是有备而来的,走进屋内,连珠炮似的一顿责骂,立马就激怒了“东北虎”,两人面红耳赤地争吵起来。“东北虎”说:“我好男不跟女斗,念你是个老女人,快点给老子滚蛋,惹火了老子没好果子给你吃!”

    崔大妈毫不示弱,她指着“东北虎”大骂:“你这个熊样还称好男?你就一个流氓无赖!你打女人算个啥东西?在东北打女人咱管不着,来了这小区你再打女人我可就管定了!照你这样打下去,闹出人命也是迟早的事,监狱的门随时为你敞开着。告诉你,像你这恶行不仅严重影响了我们社区的声誉,而且还带坏了别的男人,今天不教育一下真不行!”

    崔大妈的话再次触怒了“东北虎”,他双眼发红,嘴巴张开,已经忍无可忍了。于是啪的一声,给崔大妈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崔大妈嘴里噗的一声,立刻眼冒金星,满脸发麻,嘴角有血丝渗出。

    你还敢打人啦!这还了得!在自己的地盘上挨揍,崔大妈怎能忍受,于是她拿出拼命的架势,拍着胸脯冲了上去,让“东北虎”再打。“东北虎”不知是苦肉计,不明白崔大妈使的是激将法,他果然伸手揍了几下。崔大妈顺势倒地不起,很快昏死过去,旁人立即报警……

    社区干部和警察很快到了,警察把人带走了,要求“东北虎”到派出所接受调查,同时把“东北虎”妻子和崔大妈送法医伤检。

    伤检报告出来后,“东北虎”傻了,他妻子的伤情定为轻伤一级,崔大妈定为轻伤二级。按当时的规定要追究刑事责任,可以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东北虎”瞪着大眼,仍然是死老虎不倒威。他被警车带走的那天,租客们早早从地下室走了出来,站在大门外围观。大伙看见“东北虎”的女人一瘸一拐追着警车,不停抹着眼泪……

    崔大妈很生气,她赶紧上前拉住这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女人,给她撑腰壮胆。她知道女人担心“东北虎”出来后会变本加厉,疯狂报复,到时候自己死路一条。崔大妈说:“大妹子,你只管放心,不用怕,你再忍让,再软弱,迟早会被他打死。往后有困难只管找我,那恶棍哪天出来了,要杀要剐叫他冲我来!”

    “东北虎”被降服后,整个地下室显得风平浪静,大伙见面时,笑脸也多了起来,出入楼道的脚步似乎也比之前从容得多。面对敢做敢当的大妈,我身为一个男人,随时都该脸红。

    生活在北京的那些年,我体会到了诚信的重量。别看那些家长里短的大妈,她们最容忍不了别人的欺骗。2003年4月,北京非典疫情由于前期的松懈和麻痹,造成疫情迅速蔓延扩散,一时间全城恐慌。当时上面有严格规定,如果有从南方疫区来京的人员,一律采取隔离医学观察14天。

    从南方老家回来的阿荣,没有主动报告自己的行踪,更严重的是当大妈们询问调查时,他竟隐瞒自己回过南方。两天后真相被查出,院子里的大爷大妈们如临大敌,倾巢而出,把阿荣的行为上升为道德行为。社区卫生站火速行动,派救护车将阿荣送去指定的地点隔离。阿荣按规定被隔离了14天,在失去自由的14天里,阿荣体会到了北京大妈的严厉,隔离结束,阿荣前脚刚踏进院子,大妈们后脚就跟了上去。她们不是来慰问,而是来通知,要他立即搬家。无论阿荣怎么解释,大妈们也不同意他再租住此地,理由是——不讲诚信。

    阿荣只能老老实实地搬走了。由于太过匆忙,他只好先找个地下旅馆落脚,当初随口一句话,让他付出了说谎的代价,可见在原则问题上北京大妈一点也不含糊。

    记得那年朝阳区双桥国泰百货开业,为配合开业庆典,这次连超市的日用品也破例参加八折的优惠活动。大米、食用油成为两大抢手商品,把超市挤得水泄不通。为了安全起见,商家采取分流顾客,高峰期只许出、不许进的管理方式,可是人实在太多,商场内还是人头涌动。

    为了能买到优惠的大米和食用油,按限购规定,我和妻子分头行动,每人选择一项。可是那个队真的难排,首先要排队取商品,然后再排队交钱。收银台的队伍像一条见不到头尾的长龙,人一多,收银的速度显得特别缓慢,主要是顾客在疯狂采购,每一单的结算都要花去很长时间。一些用银行卡的顾客要输密码,签字,来回不停地倒腾,更加降低了速度。看到蜗牛一样蠕动的长龙,我失去了耐心,有几次都准备扔下商品,放弃排队。可是看见妻子温文尔雅、不急不躁的样子,我只好硬起头皮撑着。

    想一想,一大早就在蹲守在商场门前与大妈大爷们拼体力,拼耐心,推推搡搡,人压人,人挤人。可花去大半天时间排队,站得腰酸腿疼,脚底发麻,最后也只省下三五十元小钱。闲着没事的人倒也无所谓,如果为了一点小利,耽误正事,舍去时间精力来抢购,那真叫得不偿失。

    时间在煎熬中缓缓流逝,转眼到了中午,排队的人也显得毛焦火燥起来。此时,一出好戏终于开演,几个“演员”好像知道推着购物车、排着长队的顾客已经人困马乏,于是给大家来点刺激,醒一下脑袋,提一提精神。

    开始看见排在前头的队伍一阵骚动,接着有人大喊大叫:“打人啦!打人啦!”有一位长头发的小伙子在前面插队加塞,那个被插队的中年人倒没有太过激烈的行为,而排在后面的几位大爷大妈却冲了上去,用购物车堵住了出口。可那长头发小伙子却将白发大爷重重地推到了边上,此时,维持秩序的保安立即上前拉开了两人。固执逞强的小伙子挣开保安,拧着东西非要插队不可。此时后面的大妈实在忍不住了,边骂边冲上去,她挡在小伙子面前,大声说:“无法无天,你今天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否则你甭想插队!”

    小伙子看见大妈那拼命的样子,知道今天遇上冤家对头了,于是扔下手里那一袋商品,恶狠狠地瞪了大妈一眼,然后甩着长发,穿过无购物通道,如风而去……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转眼就到了2008年,当初没想到我还能挣扎在京城,虽然依然两手空空,但还没有退回到故乡。其间的艰辛困苦自不必说,但不管怎样,还是挺过来了。

    随着盛会的临近,那段时间我不断接到从家乡打来的电话,有亲人,有朋友,还有一些多年没有联系过的故旧。他们在电话里异常的热情,热情背后都指向一个共同的话题,那就是到北京看奥运会。其中有好几位亲友从网上买到了篮球赛的门票,比赛场馆就在五棵松篮球场。

    六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一座宏大气派的篮球馆已经建成。观看赛事的亲友们提前抵达了北京,为了熟悉路线,那天他们相约来到了五棵松。

    在北京呆了多年,毫无疑问要尽一下地主之谊。在万寿路一家川菜馆,我宴请了同行的亲朋。当喝完两瓶60度的二锅头后,一桌人都感到有些醉意。作为向导,我带着大声喧哗、酒酣耳热的亲朋,顺着301医院往北行进。当时场馆正在进行最后验收调试,有围栏隔板,不让游人进入。大伙绕篮球馆外走了一圈,可是感觉游兴未尽,其中有两位朋友提出来要进去看看。我从大伙的眼睛里其实早就看出了这层期待,但是我知道这事很难办到。像我这种微尘般的京漂者,别说在这儿待了八年,就算待了八十年也一样,还不如一只爬行的蚂蚁。

    但是在亲友们面前我不能显得太过无能,也许是借着酒劲,我有了往常从没有过的底气和胆量,大踏步地朝保安走去。老远就张开笑脸,走近了赶紧拿出刚买的中华香烟,与保安套近乎。

    保安铁面无私,他没有接我的香烟,而且还告知此处严禁吸烟!对我入内的请求更是一口回绝。场馆在未正式开放前,禁止游人入内。我说就在门口拍个照,你就通融通融一下吧!

    保安或许是见多了软磨硬泡的人,显得有点不耐烦,他昂着脑袋,一脸不屑地说:“你赶紧到别处凉快去吧,想进馆等开赛了再来!”

    岩石一样固执的保安,油盐不进,他好像故意要在亲友们面前让我难堪。看到那张不为所动的脸,我心里呼的一声,腾起了怒火,于是恶狠狠地将烟蒂丢在地上,用脚尖慢慢地辗碎,然后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口气说:“臭小子,当个保安有啥了不起的?告诉你,这块地我来得比你早,进得比你多,老子八年前就在这儿拉屎撒尿,不信你去问问居委会大妈!”

    保安反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我,相信此刻我的瞳孔中正闪烁着野兽的冷光。亲友们怕我因口角发生冲突,赶紧拉着我,离开了闸口。

    我知道,对于我在保安面前所吐的狂言,他们并没当真,尽管吃喝拉撒是人生最基本的要求,但他们都认为那是满嘴大话,当众吹牛。他们听后只是付之一笑,根本不会相信,在如此光鲜耀目的宝地上,我真的干过拉屎撒尿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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