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时代-祸起萧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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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已经说过了,比起其他的保姆,二桂在许家的地位一直有些特殊,这种特殊的地位让二桂的自我感觉发生了错位。否则她不至于掺和那些不该掺和的事,不至于毫无节制地用主人家的电话打长途、点歌了。时下坊间流行着一句话:你以为是你谁?就是对二桂这类自我感觉良好的人,表示嘲笑或者指责。

    那天,柳叶子不容分说关了电视机,就是这个意思,对二桂的打击不谓不大。等二桂看过了话费单,自己也被那上边四位数的收费给吓了一跳。自知理亏,又怕被许家炒了鱿鱼,所以拼命干活,所以哭告求饶,所以在听到主家并不会炒了自己的时候,咧开大嘴傻笑,并由此引起了许秧夫妇二人关于她恋爱的笑谈。当天晚上,二桂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回想着这一切,忽然感到了一种无法排解的悲愤。她觉得自己受到了约束,也受到了侮辱,其中最让她受不了的是,他们轻视了自己的爱情,在饭桌上所有关于她恋爱的笑谈,都含着一股轻蔑的意味。思前想后,二桂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自己太穷,否则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打电话,堂而皇之地点歌,可以在主家亮出话费单的时候,从枕头套里掏出一大叠钞票,啪的一声扔在台面上,让他们目瞪口呆。可是现在呢,她只能摧眉折腰地干活、哭诉、求饶,为他们留下自己感激万分,在他们调侃自己的爱情时强颜欢笑。

    二桂就这么想呀想,想到东方既白,头痛如劈,还没有一点睡意。她爬起来,拿出一个搓卷了角,撕掉了皮的小本子,那上边歪歪扭扭的字迹,一部分是她抄录的爱情歌曲和格言,一部分是她想对胡万万诉说的思念之情,字里行间,怎一个爱字了得。然而,这个通宵未眠的清晨,粗通文字的女孩子,在本子上记录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使得那上边第一次出现了恨的字眼。

    恨谁呢?恨父母贫贱,恨自己没出息,恨胡万万薄情寡义,恨主家轻视自己。最后,她写道:虽然他们没让我赔钱,也没说要赶我走,但我觉得以后他们会看不起我,我也必须努力干活来报答他们。其实这点钱对他们来说算得了什么,许哥请朋友喝一次酒,柳姐玩麻将输一把牌都比这要多得多。我真的想不明白,这世界上人和人的命怎么这么不一样。我发誓再也不吃他们的一点零食,再也不接受他们送的一点东西,再也不打电话,不点歌儿,要是再出现这样的事情,我宁愿剁掉自己的手。

    二桂留下的这些文字,在她离开许家之后,被柳叶子无意间看到,心中的震惊自不待言。这时候她才真正认识到,自己以前真是太小看二桂了。

    从时间上推算,二桂在日记发过毒誓没几天,就发生了深夜求医事件。这件事一举改变了二桂的命运,改变了许秧夫妇的婚姻,甚至改变了我们这个小城里许多人的心情。

    那天晚上,二桂在游医诊所的小床上,被陈若水做出的诊断吓傻了。不过,很快,陈若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就把她那颗跳出心窝的心重新安放回去。

    陈若水用臭烘烘的嘴对准二桂的耳朵眼儿,呼呼吹着带着烧酒味儿的腥气,说,姑娘,你发财的机会到了,能傍上这么一位爷儿,你下半辈子不用愁了。

    接着,如此这般,他告诉二桂她怎么着了,接下去她应该怎么着,事情以后还会怎么着。

    二桂听得心惊肉跳,连忙摇头说,这件事跟许哥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能害人家。

    陈若水笑笑说,我也不想搞清你跟他到底有没有关系,反正你总得跟一个男人有关系,肚子才会有了货。不过我告诉你,你跟谁都不如跟他来得实惠,换句话说,你没跟他也得装作跟了他。他是名人,名人怕什么,就怕出这种下三烂的事情……

    二桂说,人家两口子又没亏待我,尤其许哥对我还特好,我不能昧了良心害他。

    陈若水眯着眼儿,瞄了一下二桂:心软啦?心软的结果就是你自己卷铺盖走人。我就不信你一个当下人的,在他们家就没受过半点窝囊气。你再想想,只要一想起来,你的心就硬了。他们是这个社会的上等人,跟你我不一样。咱们老为他们着想,那不是犯贱吗?

    最后这几句话,好比在寒冬腊月天捅破了一扇窗户,二桂觉得自己的心只在一瞬间,就被那窟窿里的冷风吹得凉下来,冻得硬起来。前几天话费单引起的懊恼刚刚平息了,或者说她以为平息了,这会儿又翻江倒海般涌动起来。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现场,柳叶子啪地把话费单摔在她跟前,而她自己正跪在地板上,疯了似的狂擦地板,额头差不多贴到了地面,就像对她磕头求饶。

    再往前想,二桂记起深夜去送莲子汤,柳叶子夸张的尖叫,自然联想到刚到许家那天,柳叶子劈面甩出的一句话:也没有传说的那么糟糕呀。她还想起自己穿着高跟鞋练形体,柳叶子看见笑弯了腰的样子,吃农家菜的席间,许柳夫妇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嘲笑她的爱情,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想着想着,二桂轻声哭起来,哭声里包含的全是自哀自怜的委屈。

    我们早就说过,那些看似寻常的事情,早像一粒粒种子种在二桂心里了,有了合适的温度和湿度,敌意的芽长出来,怨恨的果子也就结出来了。

    这时候,二桂听见了许秧充满关切的声音响在布帘外边:大夫,怎么回事,她的病很严重吗?

    陈若水应声走了出去,临走也没忘了给二桂支上一招:你要真没跟他,也不能说出真相,要是实在做不出来,你咬着牙一言不发就得了。

    二桂选择了一言不发。

    她在诊所里输液的几个小时里,面对许秧一再的盘问,她一句话也不说。许秧告诉她,今天晚上他很可能遭到了歹人的敲诈,只有她站出来澄清事实,才能洗清他的冤枉,要不然她就成了那些歹人的帮凶了。

    二桂仍然没有一句话。

    许秧让她回想一下,这一年多来,她在这个家里是不是受到了善待,他们全家包括小丸子在内,是不是从来没把她当成外人。许秧历数了自从她来到自己家,他们夫妇送给她的各种衣物,过年过节给她发的红包,她回家探亲给她奶奶和父母准备的礼物,等等。桩桩件件,许秧无非是想唤回以往双方都很认同的亲切感。有道是时过境迁,这样的诉说,在今天夜里的特殊环境下,反而在二桂心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反感情绪。

    二桂一直认为许秧是条仗义疏财的汉子,不光二桂这么认为,跟许秧过从甚密的朋友,以及我们这些跟他素不相识但很关注他的闲人,也都这么认为。今天经他这么说过来数过去,许秧在二桂眼中的高度,忽然就矮了。二桂闭着眼睛想,原来他以前的那种豪爽不过是表面的,骨子还是个计计较较的人,要不然他怎么会把这些小东小西记得这么清楚?再不然,他的豪爽是真的,但你受了他的好,就得记在心上,等于你欠了他的债,是债就总是要还的,到了他要求你还的时候,你不还,他就恼了。

    果然,许秧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话之后,看见二桂仍然一副漠然处之的样子,忽然就恼了,说:二桂,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是个喂不熟的白眼儿狼,算我瞎了眼没认出来。反正这事跟我没有一丁点关系,你心里最明白,事到如今你该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狠话说完,许秧气得把门一摔,冲到外边去抽烟,把二桂一个人留在昏黄的灯影里。这一来,二桂就更铁了心,要按陈若水说的,一言不发。主意已定,二桂有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反正谣又不是我造的,我只不过不说话罢了,你总不能说是我诬陷你吧,我怎么就成了那些人的帮凶呢?怎么就能被你随口乱骂,成了没心没肺的白眼儿狼呢?此念一起,二桂对许秧再无半点歉意可言。

    早晨,许秧和二桂回到家里,柳叶子正在整理行装,说是有个外景地要去踩点,三两天就回来。看见这两人都黑着脸,她以为一个是病的,一个是累的,刚开口问了声二桂的病情,还没听到回答,电话响了起来,接她的车已经到了楼下,柳叶子拎着包就走了。

    柳叶子一走,许秧好像卸下千斤重担般,心中一阵轻松,庆幸柳叶子在这么个节骨眼儿出差去了,不然,她真要是详细询问二桂的病情,怎么跟她说呢?这让他觉得很是不可思议。明明他跟这个叫二桂的小保姆清清白白,怎么无端就会在妻子面前感到无形的压力呢。

    二桂也同样如释重负。

    柳叶子出了三天差。前两天二桂把自己关在房里,假装养病,其实是不想跟许秧照面儿。肚子早就不痛了,她也搞不清到底是陈游医的进口药有奇效,还是他压根儿信口胡说,故意把别的小病小痛说成什么宫外孕诈骗钱财。不过,她的心情一点儿没有因为病情好转而好转,总觉得还有什么严重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二桂的心被这种强烈的预感揪得紧紧的,让她觉得比腹部的剧痛还要难挨。她甚至设想,要是能够回到那天晚上,她宁可肚子痛痛死,也不会去敲主卧的门,然后跟许哥去看病。

    第三天一早,二桂起了床,干劲十足地开始她的工作,买菜做饭、收拾房间、洗衣服,任什么都干得利利索索,一切都是为了迎接柳叶子归来。

    许秧反倒没有二桂调整得快。在这三天里,他早出晚归很少在家里呆着,除了在外边吃饭时,打了几个包放在餐桌上,他也没有再去关心二桂怎么样了。二桂的存在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别扭,特别是柳叶子一走,这关门闭户的空间只剩下他和二桂两个人,他就更加不自在了。他极力想忘记那件令人糟心的倒霉事儿,但游医陈若水的影子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弄得他跟朋友们喝酒,要不就提不起酒兴,要不三两杯灌下去就喝高了,打麻将也老是出错牌,不仅不和还放炮。

    三天下来,许秧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已经觉出了他的异常,打趣说他是不是有了艳遇,以至得意情场失意赌场。有的说,他们早就觉得像他这么一个帅哥,只为柳叶子一个女人所有,有点说不过去。有的说,男子汉大丈夫何畏风流,别搞得这么没精打采心不在焉的,要是万一柳叶子冷不丁查岗查哨,他们都可以为他的清白作证。还有的借着酒劲儿说了实话:跟你许哥玩,别的什么都爽,就是你们两口子老摆出副恩恩爱爱的架势,让哥们说点荤事都不方便,过了不是?现在都什么世道了,你还在这儿装正人君子,累不累呀?

    这些人只管说三道四图个嘴巴快活,还真把许秧给说得满肚子委屈了。

    是呀,你抬眼睛随便往四下一看,哪儿不是满墙红杏遍地桃花,是个人就少不了风流韵事。想想自己呢,守着老婆孩子,喝着小酒打着小牌,好像也就知足了,充其量跟些有来没往的女粉丝操练操练口头幽默,着实没动过真心思。这下好,无缘无故摊上这么个丑陋的小保姆,一件救死扶伤的善事,很可能被演绎成让人耻笑的糗事,冤不冤呢。

    当下许秧想好了,万一这事儿真如他担心的那样被人讹传,就看柳叶子她怎么反应了。要是她也跟着别人起哄架秧子,等于从道义上解脱了他。人不都是这样,要是真有什么事儿,也就罢了,怕就怕沾上这无中生有的冤屈。《红楼梦》里晴雯临死的时候,干吗非要把宝二爷叫去换件小衣来穿,悔的就是跟这位爷的私情有名无实,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真像袭人似的跟宝玉几番云雨,她也就死而无憾了。许秧思前想后,越来越觉得自己冤,比窦娥还要冤。这一冤之下,难免对柳叶子生怨。你说你一个女人家,小保姆生病怎么着也得归你带她去医院呀,你就是再累再困,也不能支使我出这种谁看见谁生疑的差呀。现在怎么样,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要是再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么一想,他肯定懒得再开口去提二桂的病情,除非柳叶子非要刨根问底。

    话说这柳叶子在外边跑了一圈儿,回到安宁舒适的家中,吃上了可口的家常小菜,心情格外畅快。二桂的状态,让她忘记了再去询问病情,以为顶多是吃坏了肚子,吊了两瓶水也就好了。

    对许秧的情绪,柳叶子也没太在意,他们结婚快十年了,一直算得上琴瑟和谐,很少有一般夫妻间的猜忌吵闹。也有闺中密友提醒过柳叶子,守着这么一个大众情人式的丈夫,要多留个心眼儿。按照现今男人们内心的标准,不挎上个小二小三儿的,就等于白来这世上走了一回。再者说,就算你们俩关系铁瓷,也抵不住那狐眉骚眼的美女们投怀送抱,万一真像人们说的,每个男人的婚外情都像孩子出麻疹一样不可避免,早晚得来上一场,你再自信也没用,还是得有所准备。柳叶子嘴硬,对这些说辞总是报以潇洒的微笑说,他要是弄个一夜情,认错我就饶了他,要是他动真格儿的,那就离婚没商量。

    说归说,其实她心中也曾有所警惕,但许秧的表现总让她在警惕之后不得不内疚,不得不把警戒指数一再调低,否则就太辜负丈夫的一派坦荡了。

    就这样,二桂深夜求医事件,似乎一点痕迹不留地过去了。柳叶子忘了问,许秧懒得说,二桂自然不会主动提起。在这个家里,看上去什么都没改变,可在许秧心里,二桂变得不那么单纯,甚至不那么干净,在二桂心里,许秧变得不再可亲可敬,甚至有点委委琐琐。对刚刚过去的那件事情,他们都采取了守口如瓶的态度,又仿佛在两个人之间多了点默契,或者说真的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谁碰见谁都觉得不怎么自然了。

    事后我们都说,这可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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