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女儿半岁的时候，章晓茵才去姨妈家接回了孩子。她对所有人都这样解释，这是表姐超生的女儿，舍不得送给别人，委托她抚养。她这样说的时候，心存几分窃喜，若是个男孩，这个解释怕不能自圆其说。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没有人在乎她的解释，谁会真正关心孩子的来历呢？可是，她需要一个解释，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她不愿背负未婚生子的名誉，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女儿。她要她的女儿身家清白，来历分明，当她长大读书、交友，理直气壮，坦荡清澈。
小榕榕很可爱，两只肉乎乎的胳膊像两截雪白的藕，嘴里整天“咿咿哑哑”不知说什么。章晓茵本是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然而，这个孩子却有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章晓茵最喜欢把女儿棉软的肌肤贴在自己的身体上，感觉就像触摸到一块光滑的绸缎，不，更像蚕丝。这大概就是幸福吧？幸福就是蚕丝般的感觉。
有一次，她无意中在电影频道看到了那部老得掉牙的电影《人生》，她专注而认真地从头看到尾，没有漏掉一个镜头，一句台词。隔了这么多年，她终于看到了爸爸妈妈当初看过的电影，这部算不上悲惨的电影，却让她看得潸然泪下。榕榕抚着她的面颊，轻声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她被这双稚嫩的手撩拨得更加泪如雨下。哭完了，擦干眼泪，她抱紧女儿，她说：“有了你，妈妈再也不用哭了。”
榕榕两岁的时候，章晓茵盘下了隔壁转让的玉器店，两间店面打通后，合二为一，中间隔了一排雕满海棠花的屏风。左边专营玉器，右边依旧卖琉璃。她给自己的店起了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流水人生”。乍一看，似乎与经营的物品没有关联，细一琢磨，又觉得这四个字珠圆玉润，蕴含深意。“流水人生”虽然不在闹市，却因为有特色，吸引了越来越多的顾客。
她手里渐渐有了钱，有了买房子的打算，先前一直是租住的公寓。东风化工厂不复存在了，她工作过的地方，她父母工作过的地方，她无限热爱过的东风化工厂已被夷为平地，开发商在这里建起了高层住宅，还起了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名字“罗马花园”。她特意选了这里的楼盘，十二层，九十坪。她与榕榕有了宽敞明亮的新居，站在新房的阳台俯瞰，原先的工厂的影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点影子也没有留下。然而，她的心里是踏实的，她知道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东风化工厂。她的父母在这里工作，在这里相识相爱，在这里生下了她。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现在，她与她的女儿继续生活在这里。她笃信，冥冥中，父母一直守候在这里。他们看着她，注视着她，同时也护佑着她。
章晓茵的生活就像她出售的玉器琉璃，变得水亮润滑，充满光泽，从前笼罩在她头上的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就像电脑程序摁下了删除键，全部清空了。
隔一段时间，总有人热情地帮她介绍对象。她的个人条件还是蛮有吸引力的——自食其力，小有成就的单身女性。遇到这样的情况，她也不拒绝。自从有了女儿，她的性格变得随和、宽容，与人为善。她抱着女儿欣然赴约，然而，她是心不在焉的，但凡有点眼色的男人都能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知难而退。对于婚姻，她是真的不放在心上了。
人生就像流水，不停流淌，榕榕渐渐长大了。
那天，章晓茵带着榕榕在肯德基吃汉堡，无意中碰到了魏亚东。令她惊讶的是，魏亚东身边有个装束时髦的年轻女孩，女孩嚼着薯条，大快朵颐，旁边的魏亚东殷勤地将一筒圣代送到女孩手上，女孩投桃报李，情意绵绵喂到魏亚东嘴里几根薯条。章晓茵看着这一幕，心情复杂。她走上前去，同魏亚东打招呼。她以为他会心虚、躲闪，没想到，他大大方方介绍旁边的女孩，他说：“这是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章晓茵大惑不解。她不是道德的楷模，自问也有过不堪示人的经历，无权指责别人的不轨，可再怎样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难道世风已落到这步田地了？
魏亚东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和陈水云是亲戚，不过，我和她已经离婚了，难道你不知道？”
离婚？魏亚东的话再次令章晓茵吃惊不已。事后，她给陈水云打了个电话。陈水云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冷淡而礼貌，还有几丝——也许只有章晓茵才能感觉到的拒人千里。她立刻明白了，陈水云不希望她多嘴询问，更不需要她的安慰，尤其是不需要她的安慰。时间是多么奇妙的东西，曾经，她以为魏亚东是她错失的爱情，是陈水云从她手里掠夺的幸福。然而，时间把这一切置换了，魏亚东不是“爱情”，更不是“幸福”。陈水云处心积虑，挖空心思从她手里抢走的，也许只是一场有始无终的荒唐婚姻。
这一天，乡下的堂姐来城里买东西，特意到“流水人生”看望章晓茵，诚恳邀请她和榕榕回老家赶庙。怕章晓茵拒绝，堂姐抹了把眼泪说：“我爹年龄大了，他老是念叨你，你要是不忙的话，就回去看看他吧。”
这些年，但凡堂姐到城里找她，章晓茵都会想方设法给大伯捎回一些礼品，无论烟酒食物，还是衣服鞋袜，她尽到了一个侄女的孝心。可是——双水村，究竟要不要回去呢？一旁的榕榕拉了拉章晓茵的衣袖：“妈妈，我想去赶庙，正赶上我们暑假，我们去赶庙吧？”章晓茵看看女儿，又看看堂姐，终于点了点头。
六月初八这一天，章晓茵带着女儿回到了双水村，令她意外的是，堂姐再次从婆家带回两个亲戚，一个是比榕榕年龄大几岁的小男孩，一个是小男孩的父亲——天哪，竟然是当年的大学生。
事隔多年，章晓茵仍旧一眼认出了他。她咬紧嘴唇，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却不认得她了，风姿绰约的成年女性早已没有了十二岁时的稚嫩青涩。经过堂姐的介绍，他恍然大悟。她窥到了他近视镜片后的眼睛在那一刹那间的慌张、羞惭、愧疚，还有害怕。她蓄积已久的仇恨，就像一颗藏在心里的坚硬的石子，在这一刻，不知咋的，悄无声息地瓦解了，融化了，破碎了。她发现自己并不恨他，至少没有想象中那么恨他。在她的印象里，他是大人，她是孩子。可是现在，她发现他们其实是同龄人，他只比她年长六岁。那时候，她是个孩子，他何尝不是呢？
很快，他们熟悉了彼此的情况，章晓茵是单身母亲，而他，竟然是单身父亲。不同的是，章晓茵从未结过婚，她坦言榕榕是她抱养的表姐的女儿。他呢，离异，前妻出国留学不归，婚姻破碎。堂姐眉梢眼角，话里话外，有意撮合他们。其实，不需要堂姐的撮合，她哪里知道他们之间的那本烂账呢。
乡村的夜晚，星光灿烂。章晓茵托着下巴，仰望满天繁星。他问：“你在看什么？”
她说：“我在看爸爸妈妈，你说过，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隔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迟疑地，小声地，期期艾艾地说：“对，对不起。”
章晓茵仍旧一动不动地仰望星空，她想，我会原谅你的，不，我已经原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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