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夏强发现黑瘦短小而沉默的台湾人,从脸上的表情到握拳的姿势,表现出的都是坚定、沉着、勇敢、刚毅的气质,他的语调铿锵,那种不怕死亡、不畏艰险的精神表露无遗了。夏强心头不由得泛起了敬意。
但,松涛很稳重,脸上平静,他说:“啊!你要这么做!我和夏强这样的人可是没法帮忙了。我们不认识共产党,没有这种门路。这可办不了啊!”
夏强想,钟声的决定无疑是对的,如果我是他,我也要破釜沉舟走这条路的。但想起东方叮嘱不要太“红”的话,又觉得松涛的话稳重谨慎,就说:“你先安下心来,让松涛安排吧!”
后来,夏强同钟声和松涛告别,回家了。松涛单独送夏强出门到外边,突然做了个眼色轻轻对夏强说:“你刚才不该随便把住址说出来的!我不想让他牵扯到你!这个人我对他还不了解。他讲的台湾的情况倒都是真的,剑平的信也是真的。但现在环境复杂,对他也得观察观察。”又说:“《工商通讯》的事我没告诉他。以后我这里你少来!如果我要同你见面,会打电话约你的。万一你来,我这门上如果照旧,就意味着一切正常。万一门上涂了红漆,你就快走。什么事都要防患于未然,我们说定一下,心里踏实。”
夏强问:“怎么?有什么问题了吗?”
松涛摇头:“那倒没有!但虎狼遍地,莫须有的事太多,总不能不防啊!”
两人分手。夏强回家,因施剑平被捕和台湾发生的事,心中耿耿,总仿佛眼前看到血光,耳边听到枪响。回到家忍不住把事讲给母亲和小妹听,听得母亲和小妹一样充满了同情和愤慨。
夏强有一种陷身在游行队伍和群众运动的汪洋大海中的感觉。
他上街时,总是碰到游行请愿的队伍。
上海的工人在要求解冻生活指数。近些天,几乎常有游行队伍上街到社会局,到市政府,工人一路高呼口号:“肚皮吃不饱,生活做不动!”“物价天天高,工人吃不饱。”“立即解冻生活指数!”……街上车辆让道,市民很多都向游行队伍鼓掌致意。
有一次,游行队伍中一张宣传漫画,叫夏强看了印象十分深刻:一个贪官污吏睡在棺材里了还伸出手来死要钱。
有时候,游行的一大批学生队伍高举一条标语,写着:“大学生每月的副食费24000元,每天只够买两根半油条或一块豆腐。”有时,学生们打着横幅游行,横幅上写着:“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要求增加副食费至十万元”。那天,夏强忽然看到小妹夏盛也在队伍中。她打的标语牌上,画着两根半油条,写的字是:“贪官有无数金条,学生只有两根半油条!”见到哥哥,小妹招呼,夏强马上在路边为她和游行队伍鼓掌。
从南京回来后,夏强不能不开始为自己营造一片天地努力了。但在奔走时,看到了游行队伍,夏强内心却有一种负疚及惶惑的感觉。人家都在为公出力,我一心要为自己出力,行吗?
他想先找方国华谈妥办杂志的事,在南京时,他已同丹丹商定:办《新闻窗》杂志,唱双簧,由夏强和丹丹任双主编,每期两人策划后写稿和组稿。编辑部就设在霞飞路五号家里楼下。发行由夏强自办并借用东华书局的人力。为了资金,夏强去南昌路找了方先生。谈起东方,方国华说:“前一向他来过,这一向,他到外地做生意去了,最近可能回来。”夏强后来开门见山了,说明想借一笔钱办《新闻窗》,方国华十分爽气,说:“小阿哥,我说过的话就算数。你办好登记证,随时要随时来拿钱!”
杂志的事这样进行着,夏强就在出国的事上做出了打算。那天,他回到母校复兴大学找系主任向德君教授,请向教授帮助策划。
在教授宿舍小楼前,见到了向教授。向教授不反共,但心怀疑惧。对国民党,则认为不可救药。他是那种对“方生”的命运并不抱幻想,对“将死”毫不存希望的钻在书堆里的名教授。往日夏强未毕业时,他就对夏强的学业成绩、人格品德有好印象。他自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醉心于钻研学问,也主张学生深造,说:“我提了建议,现在系里缺一个助教。你中英文都好,新闻专业基础好,又有记者工作的经验,是否可以来屈就?如可以,我在校务会上提出,暑假后你就可以来。助教待遇虽不高,事也不多。你如来做助教,就可以由学校和系里以你是助教的身份向美国哥伦比亚新闻学院推荐你申请奖学金。如果奖学金得到了,出国也无问题了!我会支持你出国留学的!”
老师的话真诚,夏强也觉得好,顿时就答应了,说:“向先生,谢谢您,我就按您说的做!”向教授答应一定办成这件事,他感到心里轻松。
学校里的规定,助教干三年如果有著作就可以升为讲师。夏强决定写一本有理论色彩的书。在新闻系毕业时,他的毕业论文题是《新闻事业关系论》,主要论述新闻事业与有关领域的关系,可以涉及新闻事业与政治、经济、新闻教育、新闻自由、广播、电影、文学等领域的关系。他找出以前的毕业论文,然后到图书馆搜集资料,铺写提纲,利用夜间,在灯下刻苦写作,打算让人们不知不觉地突然看到他写出了一本书。
母亲察觉出了儿子的变化,连续几天晚上,她做家庭教师回来,就见夏强都在灯下写呀写呀,写到深夜也不睡觉。母亲问小妹:“你哥哥怎么了?总是写到深夜!你看他那脸色很不好,他怎么忙成那样的呢?”
小妹在读一本英文版的《中国雷鸣》,她其实已经窥探到哥哥的秘密了,回答说:“好像是在写一本书呢!他不让说,其实呀,我看他有点成问题!”
“怎么呢?”母亲关切地问。
“我们都在轰轰烈烈,他却夜里躲在灯下写学术著作。想成名成家呢!赶哪天,我要对东方哥和松涛他们说说!”
母亲责怪:“你别快嘴快舌说你哥哥的坏话!知子莫若母!你哥哥我了解!他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不顾国家民族利益的人。对他我是很放心的,他知道该做什么不该什么。他是有正义感,懂得是非的人!”
小妹在母亲面前顽皮地说:“你老不放心我在外面游行什么的,怕我倒霉,对小阿哥你倒放心。难道我反而是没正义感,不懂得是非的人了?”
母亲笑了,去拿要补的衣袜打算坐下来补,说:“你胡扯些什么?怕你出事,是关心你!不是说你不好!上次你不也听了你小哥谈台湾的事吗?那儿杀那么多人,上海迟早也会大开杀戒的!”
小妹严肃起来了:“特务打人抓人的事,早不新鲜了!现在国民党大打败仗,最近整编74师在鲁南孟良崮被歼,师长张灵甫也死了。杭州、芜湖、合肥等地都发生抢米风潮,政府颁布了《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禁止请愿、罢工、罢课和游行,但5月20日,京、沪、苏、杭等地学生照样游行示威,南京学生遭到了镇压,死伤不少学生。昨天,松涛就对我说:‘要注意!上海也要镇压的!’但,镇压吧!我就不怕死!”
母亲注意听着女儿讲的话,听到松涛的名字时,心里忽然一惊,母亲对女儿的事总是敏感的。什么时候,女儿对松涛似乎有了感情了?提起松涛的名字时,声音语气都带感情!昨天,女儿怎么又同松涛见面了?松涛并没有来呀!因此母亲问:“你昨天见到松涛了?”
女儿似乎有点想掩饰,说:“……游行时,见到他的!”
母亲就不多追问了,开始缝补起一件小妹的衬裤来了。母亲对松涛这个年轻人印象其实挺好的。松涛不但外貌不错,挺拔、强壮、清秀,谈吐、教养也讨人欢喜。学历和工作能力当然是不错的,思想肯定比较进步。他家庭也可以。父亲曾在大学农学院做教授,抗战胜利那天兴奋过度,晚上竟突发脑溢血去世。如今,松涛的母亲和妹妹都在杭州,妹妹已在中学教书,陪伴母亲。当然,松涛比小妹年龄稍大了些,小妹刚在大学二年级就谈恋爱也不好。但又想想,现在还没肯定他们已经在谈恋爱了,慌张也自不必,且观察观察再说。就压住心里的话没再多说,只是又叮嘱:“小妹,游行示威和请愿这些我都不反对,只是千万不要做‘愣头青’!什么事大大咧咧毫不在乎,吆吆喝喝让人把枪口对着你。做事要讲点计谋和策略,懂吗?”
小妹学着母亲发问的声音,上去抱住母亲的肩膀,玩笑地自问自答:“你懂吗?……懂!”
母亲只好苦笑笑,又拿起一只夏强的袜子来补。她有一种感觉:这个忠勇之家,过去在抗日上是一致的!如今做了白南史女婿的夏国好像是站在国民党一边了!夏强和小妹在反内战、反迫害这些事上是一派。她认为夏强和小妹是对的,却有一种隐忧:这个家会分裂。她琢磨起东方和松涛来了。东方年龄较大,人也老成,他真是生意人吗?他话不多,但谈起时局时,分析得深刻而全面,说得理正词严。母亲想,时代不同了,生意人也得懂政治、懂经济、懂时局才行呢!而松涛,母亲感到有一种青年人的朝气,也有青年人追求真理和正义的那种特点。上海的青年人和大学生中,有那么一批醉生梦死迷恋于歌场舞厅或热衷于喝咖啡聊天或开Party寻乐,讲究穿着打扮的公子哥儿。社会流行说这些人有“世纪末思想”,好像看到时局沉沦、社会混乱、物价脱缰……就失去生活的信心了,以为只能放浪形骸、及时行乐。这种人,夏强、小妹看不上眼,母亲也看不上眼,对比之下,母亲对松涛确是萌生着一种喜爱在心中。
这也正如对丹丹一样。同丹丹没见面,但夏强介绍过不少丹丹的事了。她对丹丹印象很好,高兴夏强找了这样一个好同学、好女孩。如果说,唯一藏在心底里的那点顾虑,就是:丹丹是这样一个家庭出来的小姐,会不会也沾有类似白丽莎那样的骄傲与娇嫩?母亲同白丽莎见过面处过两三天,似乎双方都保持着一种距离。白丽莎是有能力的,但难以亲近。小妹也这样认为。那么丹丹会不会也像白丽莎呢?
母亲做着针线,思绪天马行空,驰骋在虚无之间。她现在常常在缝补儿子和女儿的衣袜,总是边做针线边在想事,想得又多又远。
忽然,来电话了。
小妹放下书拿起电话问:“谁?啊,是松涛?找我小阿哥?好!你等着!”她开了阳台上的玻璃门,朝着楼下天井里高叫:“夏强!小阿哥!电话!”
听到下边楼底夏强的声音:“好!我来!”
母亲问小妹:“松涛?”
小妹点头:“他找小阿哥,说有要紧事!”
一会儿,楼梯上有快步跨越的脚步响,夏强出现在三楼客堂间门口了。他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喂!”然后听到松涛急急地说了很多话。然后,夏强说:“那我就照你说的办!”又说:“好!我会注意的!我等着他来!”然后,放下话筒,坐在凳上,脸上有思索的神色。
母亲问:“什么事?”
小妹也看着夏强。
夏强说:“那个台湾人钟声,他要离开上海去外地了。恰巧虹口杨树浦那边今晚开始要搞大清查。他没户口和身份证,对松涛说,他马上要来我们家住两天,他后天一早就走。松涛说:这人我还摸不透,你的地址那天你一说他就记住了!他来,你坚决别留他住,一定拒绝他,免得惹麻烦。同他讲话要小心,别乱讲什么!”
母亲说:“他马上就来?”
夏强点头:“马上就来!”
母亲袜子也补完了,说:“人家既然有困难要来住,就让他住吧!怎么好意思拒绝人家呢?”
小妹说:“嗬!那可不行!松涛打电话特地来叮嘱,还是照松涛的话办好!”
夏强沉吟着说:“对!松涛说别留他住,总是有原因的。我下楼等着去!他要住我就回绝他!”
夏强在楼下等着,可是等呀等呀,始终不见人来。小妹下楼来问了两次,也不见人来。夏强诧异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个台湾人钟声,不但当晚未来,第二天也未来,就此神秘地失踪了。他被特务抓走了吗?夏强和松涛心里都纳个闷葫芦,提高了警惕,却又不知该如何才好。
(四)特务白旮
8月上旬,二哥夏国与白旮同到上海来了。
他们住在东方饭店。晚上八点钟,夏国突然回到家里看望母亲、夏强和小妹。大家一起坐在楼下前厢房里。夏强起初弄不清哥哥回来干什么,很快就明白了,原来,夏国同二嫂白丽莎要闹离婚。白旮从中劝解,刚好奉命到上海有事,就拉夏国来上海“散散心”。夏国也就请假来上海了,是顺便来看望母亲的。
夏国话少,心里苦闷,那种冷冰冰闷恹恹的态度始终叫夏强不喜欢。从他话里听出,他想同白丽莎离婚,原因是白丽莎太任性,同他“性格不合”,但隐隐约约又透露出白丽莎太“浪漫”,社交多,有时还同美国军官在国际俱乐部跳舞……
夏强劝夏国道:“二哥!进行‘和谈’吧!当然是真和谈,不是假和谈!如果不和谈,只想打内战,那可不好!”
母亲规劝:“离婚干什么?没有什么实在过不去的大事就别闹笑话给人看了!”又说:“你们也该有个孩子了!女人有了孩子,玩心也就少了。”
但,夏国只说了一句:“她一直不肯要孩子!”就又闷着性子不说话,也弄不清他这要离婚,是坚决的还是不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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