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夏强高兴地看到濮松涛在远处了!马上高兴地告诉丹丹:“看!濮松涛也来了!我真没想到他也会来呢!一定跟你一样,是报馆派他来的!”丹丹看到了松涛,微笑着说:“他还是那样子,跟他可有很久没见面了呢!”
由于见到了松涛,夏强不想让老沈陪同了,说:“沈兄,你忙,就别陪我们进去了,我们自己进去。”实在也是太拥挤,走得太慢,老沈斟酌了一下,说:“那好,那好,我是还有事。好在也快到了!门口签字,可以得到点精美纪念品的。”说着,他指指门口,同丹丹和夏强客气点头握手道别。
甩掉了老沈,夏强和丹丹朝松涛站立的地方走去。一边走,夏强一边伸出右手招呼松涛,丹丹也伸手招呼。果然,松涛看见了他俩,也笑着招呼,挤过来高兴地伸手说:“雷丹,老同学!听夏强说起过你,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到你!在南京不错吧?”丹丹说:“多亏杜月笙做寿给了我们见面的机会。报馆派我来,我不能不来!你在《新联晚报》吧?”松涛说:“我们这两家晚报都是民营,情况都差不多。我今天也是被采访主任拉夫派来的!”夏强说:“为什么不进去?等谁?”松涛说:“站在此地可以看到哪些人来了,我在当观察家呢!刚才已经看到国府文官长吴鼎昌来了!他是代表老蒋来祝寿的。接着,又看到了宣铁吾、吴国桢等也都来了!这种当政的和青帮结合的现象真有趣!”
丹丹看见人们都走进大门里去,说:“我们也进去吧!挤得无法插足,不在这儿当门神如何?”
松涛说:“好!”
三人就一同进去。侍者拉开玻璃门,进门两侧都放着一列长桌,上边有笔墨砚台,有好几本大旋风装的签名簿。挂红绸条的男女招待,客气地请来宾签名。三人逐一签了名,写了报馆名字,每人发给一份礼品。原来老沈所说的“精美礼品”是一盒红色烫金写着“寿”字的香烟,另一份是彩印的吴敬恒和叶恭绰亲笔书写的祝寿文。
有中央电影制片厂的人用那种“独眼龙”摄影机在拍摄新闻纪录片。寿堂里人仍然很多,声音嘈杂。中央上首寿坛前挂着一大幅泥金金绫边横屏上写“恭祝杜老先生月笙六十大寿”字样。稍下悬挂着一个丈把高的大金“寿”字,正中有个通红的绸缎寿幛,上边是蒋中正署名写的四个大字“嘉乐宜年”。每个字都有尺把长。
松涛轻声对夏强说:“看到没有,国家主席给青帮头子拜寿!听说是亲笔写了用专机送来的呢!蒋这个人啊,有一套手腕,过去听说他对杜月笙有两副脸:当人家面因为避嫌,表现得有距离;同杜月笙私下见面就十分亲热。胜利后,他对杜月笙比较冷淡,现在怕杜月笙起外心,又在笼络了,传说他这次派蒋纬国夫妇去杜公馆拜寿,行子侄礼呢!”
寿坛上的香烛烧得寿堂里烟雾蒙蒙,铜炉里的檀香木挥燃着青幽幽的香气,许多寿桃、寿面一盘盘地供着。江湖气息与佛教气氛夹杂。这寿堂本是舞厅,地上滑溜溜的,四面琳琅满目挂的全是大红的、粉红的喜幛,客人们挤上前与拜寿的络绎不绝。桂月笙在家里避寿,他的八个儿子都穿着长袍,天这么热仍加着马褂,在寿坛边上还礼。有打扮入时的女眷胸前都佩着红色闪金光的寿字胸花,在寿坛旁含笑迎接拜寿的宾客,欢声笑语此起彼落。
丹丹问:“他本人在哪里?”
松涛说:“他本人今天不来寿堂,这叫作避寿!你看到没有,那个陆京士,他的门徒!那是杨啸天,他的老朋友!许多杜门弟子,都在张罗呢!”
来客不断,夏强忽然看见林东方和一个西装笔挺相貌堂堂的人也出现了,夏强心里一动,决定不打招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丹丹却用臂碰碰他,轻声说:“看到没有?林东方!”夏强点头,说:“人太多了!我们别去挤,在边上看看吧!”他和丹丹、松涛让着许多来客上前去拜寿,三个拿着记事本和钢笔,闪在一边观察着寿堂里的情况。
只见,宋子文来了,王宠惠来了,汤恩伯来了,魏道明来了,白南史也来了!不但这些院长、部长、司令、主委等官员来了,金融、工商界的巨头名流也陆续来了,同杜月笙的那些儿子们互相拱手作揖,热情寒暄请入内室去坐。
许多拜寿的人都纷纷从两侧门里进入后边花园里去了。夏强看到白南史后不久,就发现方国华和一个朋友走进寿堂来了,夏强悄悄指给丹丹看,说:“那就是方国华!”他明白方国华是生意场上的人,杜门弟子会给他发请柬让他送礼祝寿的。他也不想同方国华见面,对丹丹和松涛说:“这里太闷!到后边去看看吧。”
松涛笑问:“你想去吃酒席吗?”
丹丹说:“这么多人还摆酒席?”
松涛笑了:“我早打听过了!这次表面上说是不铺张,提倡节约,实际上是有地位的人都要请到那里边……”他用手把寿堂后边一指,“吃上等酒席的!而我们,同一般的客人,哈哈……”他轻声说:“可以到花园里去吃一小碗素寿面!你们吃不吃?”
丹丹和夏强都笑了,丹丹说:“我看,我的采访任务可算是完成了!我今天夜车就回去,反正,亲眼看了一番,代报馆签了名,回去写篇东西应付一下完全够了!给他节约一碗寿面算了!”夏强想,这倒好,可以留半天同丹丹谈谈聚聚了,对松涛说:“我想和丹丹走了,你走不走?”
松涛说:“我还不能就走!这条消息今天的晚报一定要见报,我要去看签名本,把来祝寿的人名单抄一份,然后拟好稿用电话打回报馆。你们先走吧!”他似乎很明白夏强的心意。
丹丹忽然轻声问松涛:“松涛,你知道杜月笙决定把人家送的寿仪加上请南北名伶义演的收入捐去救灾的事吗?”
松涛轻声说:“知道!但人家不傻,人家的算盘比谁都精!”
丹丹问:“怎么呢?”
夏强也听着松涛讲。
松涛说:“寿礼看来有几十亿元,数字不小,但通货贬值,物价飞涨,他收下后,放在自己手中压一压,转一转,迟些时候捐出来,名义上他是全部捐了,实际上这一压一转因法币贬值所得到的全部利润都入了他的腰包!他是既得名又得利啊!”
丹丹瞪大了眼“啊”了一声。夏强也被松涛的锐敏怔住了。
夏强和丹丹同松涛分别。临别,夏强说:“松涛,你怎么这十多天没到家里来?”松涛笑笑,附在夏强耳上说:“我很……警惕!”夏强说:“我看没事。你还是来!”松涛笑着点头。夏强和丹丹两人绕过寿堂旁门外出,见后边花园里搭起了遮阳棚,棚下乱糟糟的,一个个圆桌都坐满了人,用托盘端寿面送寿面的男男女女的侍者,穿进穿出,一人送一碗素面,空气里洋溢着麻油香。
突然,迎面有人叫了一声:“夏强!”
夏强抬头看时,见是裘珍珠,珍珠笑得妩媚,两只漂亮的大眼看看夏强又看看丹丹,说:“介绍一下吧!我是裘珍珠,《申报》记者!这位是雷丹小姐吧?”
雷丹也笑着招呼,说:“我是雷丹!”并且伸出手去同珍珠握。
夏强笑着说:“你们自己都介绍过了,用不着我介绍了。”
裘珍珠说:“我早看到你们了!我在一边作壁上观,注意你们已经很久了。”
丹丹笑着应酬:“今天人真多!”
裘珍珠说:“我是奉命来写捧场文章的!我与家父同来,他已给请到寿堂后边吃酒席去了!这儿请人吃寿面倒很像施粥厂里给难民施粥,太穷相了!”
夏强和丹丹都笑,裘珍珠伸手对丹丹说:“你真漂亮!认识你非常高兴,我还有事要到前边去一下。”她同丹丹一握手,就走了。
丹丹看着她说:“这姑娘派头挺好,也很热情。”
夏强说:“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花生米’!”
“为什么?”
“那不是贬她,是说她长得小巧玲珑!”
两人从丽都花园边走到外边,只见汽车仍如长龙,宾客也在挤呀挤的不断地来。
阳光暴晒,天气特别热。夏强看到一辆空三轮车,雇了车同丹丹坐上车回家。途中,丹丹说:“休看今天热闹,比起战前1931年杜氏家祠落成典礼气势场面可就差远了,我是看过资料的。当时到的头面人物一万多人,放礼炮二十一响,每次开饭,一千桌左右,要分四五次才能开完,这次比那次是小巫见大巫了!”
夏强问:“还有什么印象?”
丹丹说:“第一个印象是乌七八糟;第二个印象是捧得太高;第三个印象是强颜欢笑。”
夏强笑了,说:“归纳得很好,你这报道打算怎么写?”
丹丹说:“把‘乌七八糟’用各种人物都来拜寿表述;把‘捧得太高’,客观加以报道;再用当前时局来适当衬托‘强颜欢笑’。像杜月笙这种人,如今老蒋可利用他的地方已经不多,现在只是为了时局不利要安抚他,叮嘱他以后乖乖养老也就完了!”
“何以见得?”
“蒋亲笔送他祝寿的四个字是‘嘉乐宜年’!实际就是劝他乖乖地享享乐度过晚年算了!不是吗?”
夏强笑了,说:“丹丹,你真聪明!”
那五百尊罗汉表情各异
二哥想很快到南京去,却又似乎怕去,他表现得衰老而松懈,说:“那儿有我太多的回忆!”
是呀!回忆有欢乐更有痛苦。过去并不如回忆中的美丽,只是因对已逝岁月的悼念,每每高估了它实际的价值。
小妹说:“二哥,在上海多住些日子吧!小阿哥和丹丹姐姐也是难得来的。我们都老了!相聚的机会难得,就再陪我几天吧!”
她的话使二哥夏国和夏强、丹丹都决定在上海多留几天。但二哥建议:“明天,我们一同到苏州去看望一次妈妈吧!早上去,晚上就能回来!”大家同意。
母亲生前说她喜欢苏州,所以被葬在凤凰山公墓。从上海到苏州,坐高速公路上的豪华客车去很方便。但二哥说:“还是坐火车吧!好让我回忆一下当年坐沪宁路火车的滋味。”
一早,带着鲜花就出发了。春运高潮已过,火车不挤,仅仅一个半钟点就到了清纯秀丽的苏州。江南特有的建筑艺术风格,富庶繁华的市井,商品琳琅满目的店肆……那宏大的新车站……老是使二哥说相同的一句话:“啊,不认识了!真的一点也不认识了!”是呀,五十年了!怎么认识呢?
江南二月,虽已立春,依然凛冽,毫无春意。天气不好,下着微雨,冷风飕飕。叫了一辆出租车直驶凤凰山,半个多小时也就到了。啊!这里真是坟墓的海洋。极目望去,一排排、一行行,上上下下、高高低低,都是大大小小的坟墓。不是清明,这儿显得格外冷落。小妹知道这儿的坟墓全部编了“门牌号码”。母亲的坟在后山高处,她知道那地点。
冒着牛毛细雨,小妹搀扶着二哥,夏强搀扶着丹丹,四个老人都从小径走往后山,向高处走去。
二哥夏国叹了口气,说:“再大两岁年纪,我可就没法爬上去看望妈妈了!我现在回来,很好。”
丹丹不禁想:年轻时我常看着爸爸那苍老的被岁月风霜侵蚀的脸,感到那是人生另一层面的展示,但那仿佛离我很遥远。而今,我在二哥、夏强、我自己和小妹的脸上早看到了衰老的来到!人生何其短促!……
雨丝悄悄飞扑在脸上。终于到了枯草丛生的母亲的坟前。母亲的墓碑上有一张烧瓷的照片,那是母亲最后一张遗像,依然那么清秀慈祥,但已十分虚弱,头发薄稀花白,微微的笑容中透着忧伤。母亲在抗战后一直过得悲伤而辛苦。抗战中,失去了她难以生离的博学爱国的丈夫,失去了她心爱的英勇抗日的长子。等到抗战胜利了,生活重压和儿女们的行动使她常常操心。上海解放前夕,她一直自豪的“忠勇之家”一分为二,夏国夫妇远去台湾,松涛在特务毒手下牺牲。总是破碎而不是团圆,一直刺痛着她的心……
天气寒冷,下着细雨。给母亲坟前拔净了枯草,大家擦净了手,在墓前献花鞠躬。夏国说:“妈妈,我们来看您来了!”他拭着泪。夏强、丹丹和小妹也都唏嘘落泪,沉浸在怀念之中。冰冷的雨,湿漉漉的地。谁也没有再说什么。悼亡与伤逝,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又说什么好呢?
站在墓前淋着细雨,大家的腿都发酸,心也发酸,半晌,又一起鞠躬离开。夏国从坟前一棵小松树上轻轻折了一小枝放进大衣口袋,似要带回美国去做纪念,对着母亲的照片看看,说:“妈妈,我走了!……”他又用手背拭泪。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