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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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暗下来了。淞沪警备司令宣铁吾来了。吴敏认识他,说:“我去问问!”他上去找宣铁吾搭讪,一会儿回来了,不以为然地说:“宣铁吾说:格杀勿论,一切我宣某人负责!他凶得很!看来上头给了他尚方宝剑了!”说着,只听到“蓬”、“蓬”放烟幕弹的声音,接着,又是装甲车的发动声和撞击声,然后又是冲锋号声。突然,枪声密集,子弹飞啸,从枪声听来,死伤一定惨重,但显然工人是在顽强抵抗。也不知又打了多久,晚饭谁都顾不上吃了!枪声停了,说是里边正在占领整个工厂并且抓人!

    又等了许久,吴敏去交涉,答应让他和松涛进去。一看,只见那帮戴钢盔的军警正强迫那些饥饿、疲劳、寒冷的工人排成行举起双手一个个走出来让他们检查,凡认为要抓的一律押上警车,有反抗或不服的就挨到枪托、警棍猛打。未被逮捕的工人,一律强迫坐在冰凉的花园地上。松涛暗暗估计,被捕的至少得有二百多人!

    夜间天气寒冷,下着白霜,地上冰凉。军警们要工人们检举出队伍中的共产党来,但工人们都像石像似的沉默,没有一个工人指认谁是共产党的。

    面对变得死寂了的工厂,看到第三道铁门两边铁甲车撞损的水泥柱,看到墙上的密密麻麻弹洞,看到被捕工人已由“飞行堡垒”和警车鸣着笛押走,看到许多重伤工人血迹模糊地被抬到警车上送往医院,看着未被抓走的工人一个个在被军警便衣检查登记……松涛心上流着泪水。夜间寒冷,空荡荡的工厂像幽灵游荡的坟场,有三具带血的女工尸体排列在地上,松涛心里默默在哀悼。

    他是想看看许荣秀在不在?但工人那么多,夜间天墨黑,看不到许荣秀。吴敏约他离开,他同吴敏分手,赶回报馆开灯写稿。

    编辑部里空荡荡的,只有左侧值班室里亮着灯,那是值班编辑老龙在值班。松涛拨通了老郑的电话,那个沉着的声音也带着疲劳,松涛择要将在沪新九厂的所见说了。那个沉着的声音说:“听说他们决定还要开除三百多工人,稿子就抓住引起各界同情这一点写吧!真相可以在字里行间用一种客观的报道透露出来。”

    “要我再去找许荣秀吗?”

    “不必了!有人会去的!”那沉着刚毅的声音听来使松涛觉得充满信心和决心,却又叮嘱,“你要注意身体,千万千万!”

    松涛打哈欠,伸了个懒腰,感到手脚冰冷,又饥又寒。他拨小妹的电话,心想:这时她该睡了?

    电话铃响,果然听见了小妹的声音:“喂!——”松涛说:“我是松涛!”“啊!是你?你好吗?我好不放心!”小妹的声音充溢着难以形容的关切。“我好!真抱歉,我……”“别说抱歉!我知道你肯定有事,我只是不放心,现在听到你的声音,我好高兴!”“我今天一直在沪新九厂,那里军警弹压打死了三个女工,打伤一百几十个工人,抓了许许多多!”“啊!太可恨了!”忽然,小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小阿哥知道你一定会去沪新九厂采访的!他要约你给《新闻窗》写一篇沪新九厂工潮的报道,这期《新闻窗》,中心就是三潮:学潮、舞潮和工潮,你写一写吧!”“可以!我抽空就写!”“你早点睡吧!”“好!你也睡吧!”

    (四)记者经历

    夏强很注意战讯,几个月来,发现东北、西北、山东、中原、绥东各地到处都在打败仗,都在损失大量兵力,国军黄河防线早被突破,现在长江防线也在加紧防范了。特别是七月间,刘伯承、邓小平率部挺进大别山,像一把钢刀插入心脏,调动吸引了南线国军一半以上的兵力,使大部分华中地区全由共军驰骋,全盘战略形势陷于被动。有人说:“重点进攻进不能进,全面防御防不胜防。”蒋介石似乎心慌意乱,老是飞来飞去,一会儿到北平,一会儿去沈阳,一会儿到牯岭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华中战局,一会儿在南京召开国务会议要求控制北宁、平绥两条铁路,一会儿又到汉口召开军事会议,决定将华中地区分为十六个绥靖区,显得性急慌乱方寸无主,像热锅上的蚂蚁。尽管有美援,报载美国国务院又正式建议以五亿七千万美元援华,但能起多大作用,只有天晓得!

    内战局势如此,物价始终飞涨。年关近了!上海人都在采办年货准备过年。上午母亲从街上提着菜篮回来,在天井里同楼下客堂间邵师母搭话。邵师母叹着气大声说:“快过年了!物价涨成这样,政府还让不让人活?贪官污吏花天酒地,他们有的是钞票!叫我们小百姓怎么办?”只听母亲说:“是呀!物价发疯了!大米今天每担二百一十万元了!一天内就上涨了快二成,米一涨,别的物价也跟着疯涨,工人活不下去罢了工,就开枪镇压,真没道理!我要是工人,我也要罢工!”

    夏强坐在前厢房,屋里静悄悄。尽管四号二楼的那家人在打麻将,哗哗似海潮的麻将洗牌声常常传来,间或也传来“啪啪”的出牌声与成了牌的嬉笑声,但都干扰不了夏强的思绪。他刚接到邮差送来的一封航空挂号信,看了信心里很烦,听了母亲的话,心里虽烦,却被妈妈的话激动了,见母亲提着菜篮进来了,说:“妈妈,您说得对!光靠镇压杀人抓人是维持不久的。前些天,在一个记者招待会上,宣铁吾说,今后如再发生类似沪新九厂的事件,一律格杀勿论!但四面八方都有人向沪新九厂捐款,也有人控诉,许多工厂的工人都去探监,还到社会局请愿,要保释被捕的工人,老百姓不怕死,心里怨恨!你总不能把老百姓都杀光!物价这样暴涨,这政府我看非倒台不可!”

    母亲摇着头、叹着气,提着菜篮上楼去了。夏强又把思绪集中到那封重庆来的航挂信上,信是丁一凡来的。信上说:“上海在学潮之后,继之以舞潮,舞潮后又继之以工潮,你寄来的特写《上海“三潮”澎湃》(‘澎湃’太刺激,拟改为‘荡漾’)一文,内容不错,有第一手报道,颇有价值,可惜怕侧向一面影响不佳。如能配以上海市长吴国桢氏之访谈录,则可给读者构成全面印象,不致偏颇,希能体会我心,设法采访吴氏。现拟就问题四个,望去采访吴氏时请彼回答,吴氏答问全文,可用电报发来,俟收到吴氏答本报特派员问全文后,当连同《上海“三潮”荡漾》一文,一并作重点特稿刊出。”

    麻将牌的洗牌声大浪淘沙般地传来,夏强将丁一凡拟的问题看了两遍,心中明白:出这四个问题是在搞平衡,是递话给吴国桢讲,吴国桢一定会夸夸其谈,大讲他所要讲的话,这就势必冲淡抵消了自己写的那篇上海“三潮”的内容深意。“麻辣蹄膀”啊!你真是个办报的“老油子”!

    萌发了一个念头,干脆不去理他,就说吴国桢采访不到,大不了那篇上海“三潮”由他扔进字纸篓去不用算了!

    细细又一想,采访一下吴国桢也未始不好,且看吴国桢如何回答,借此机会自己倒是可以另提些重要问题要他回答,然后写一篇访问记登在《新闻窗》上,这叫一举两得!想到这里,就拿纸写下了另外四个问题,他将八个问题誊在纸上,用报馆的信纸信封,写了一封信给吴国桢,内附名片,附去填写了自己名字的空白介绍信,在信上,请吴国桢约定时间接受采访。他听说吴国桢喜欢出风头,喜欢接待新闻记者。以前市府交际科门前是悬着一块“奉谕新闻记者请勿入内”的牌子的,吴国桢上任后,就下令把这牌子摘掉了。写完信,他决定抽空到邮局挂号寄出,等着吴国桢的答复。

    但,忽然有人敲门,“嘭!嘭!嘭!”敲得很重,很响。楼下客堂间邵师母跑到天井里问:“啥人?”门外一个男人的声音:“找夏强的!……”

    夏强开玻璃门走出前厢房,去开大门上的小活动口朝外看时,不禁奇怪了。这是申宜之呀!是复兴大学新闻系的同学,早一年毕业的。对这人,夏强知道他在校时是个党团骨干,年岁较大,有人说他是拿津贴的“职业学生”,在学校做党团工作的。他脑袋长得有点尖,又会钻营,在校有个绰号叫“尖头怪”。在校时,夏强同他没有来往,极少接触,毕业后,就不知他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突然来找自己了呢?马上开门,说:“啊!是你?”

    申宜之是安徽合肥人,讲话浓重的合肥口音,把“我”念作“吾”,把“鸡”叫作“支”,把“洗”说成“死”,讲话声音瓮声瓮气,如今好像挺得意,尖尖的头上搽着发蜡,梳得光滑滑的,脸色红润,戴副金丝边眼镜,笑容可掬。他穿着西装花呢大衣,围着花围巾,脚上黑皮鞋雪亮,手夹一个黑公事皮包,带着亲热地说:“哈!夏强兄,夏强兄!你成了《新闻窗》的主编大人了!佩服佩服!但门口怎么不挂个牌子呢?我以为门口是有牌子的,刚才敲门还犹豫一阵子呢!”

    夏强请他进前厢房坐,他进来沙发上一坐,笑着说:“哈!看来,你这是个‘皮包杂志’呢!就你一个人闭门造车?这里可不像个编辑部的样子啊!”他东张西望,听着哗哗的麻将声问:“楼上在打牌?”夏强摇头:“隔壁四号那家人常常打麻将,我们这里没有。”申宜之笑了:“其实,快过年了,打打麻将、玩玩牌九,跳跳舞,吃一吃,喝一喝,高兴高兴也应该!”

    夏强心里琢磨,他来干什么的?问:“你老兄现在在哪里得意?”

    申宜之说:“混饭吃罢了!我就在白南史白主委麾下,市党部二处,哈哈!”

    夏强一惊,故意显示:“你知道白老伯是家兄的岳父?”

    “当然当然!”申宜之瓮声瓮气,“哈哈,你是龙王庙,我是大水!上次的事,不知者不罪,请勿见怪。不过,那也不是我干的,是我们二处的小彭干的!他办事太粗,也不弄清关系就发了信,我都说了他了!”

    夏强说:“没什么!没什么!以后多帮忙吧!”心里仍奇怪这家伙来干什么,应付着说:“现在办杂志难,我是想干点事业创办个杂志,总希望能办出点影响来。”

    “还有雷丹,在校时我对她印象很深的!她既漂亮又有才华,雷香老的千金嘛!你们合作得不错吧?就两个人?唉唉,我知道,你们这杂志是雷香老在南京出面登记的,你福气不错!”

    “办刊物人多开支大,负担不起。自己多花点时间精力,约点稿子,找熟识的印刷厂一印,也就办起来了。”夏强笑着说到这里,玩笑地问,“老兄今天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利于吾刊乎?”

    “哈哈,你一猜就中!”申宜之说,“你看……”他从公事皮包中取出一叠稿子,放在手里掂动着,“这是两篇稿子,你给我安排在《新闻窗》上发一发吧!哈哈!”

    夏强心里真的吃惊了:“原来白南史说过的话真的兑现了呢!居然真叫申宜之这家伙把稿送来了呢!”不动声色地问:“是你的大作?”

    “不不不,我以后写,以后一定写!这是别人写的,但都写得不错的!”说着,将厚厚的稿塞给夏强。

    夏强想:“肯定是臭稿子!可是怎么处理呢?”将稿接过来,一看题目,就明白是什么货色了。一篇题目是“苏联间谍在上海”;一篇是“一个受利用的自首者的控诉”。夏强心里打了个转转,决定不马上拒绝,那样太生硬,装得和颜悦色地说:“好好好,稿子留下,我们看看!”

    申宜之见夏强没有说肯定的话,笑着补充:“这两篇稿,我都看了。写得很好的,的确很好!下期用吧!”

    夏强故意问:“白老伯知道这事吗?”

    “知道!知道!”

    “是他叫宜之兄你送来的?”

    “是……喔……是我自己送来的!但他吩咐过这意思!”

    “哦!”夏强点头,“那稿我就留下了!一定拜读!”

    “下期用吧!”

    “好说,好说!”

    申宜之似乎察觉出夏强不太友好,不想多坐了,站起身说:“夏强兄,这两篇稿那就拜托了!”

    夏强马而虎之含含糊糊地说:“你老兄的事,哈哈……”

    申宜之夹起公事皮包闷着声说:“那,告辞了!”

    夏强说:“好!我送送你!”他刚好想去寄挂号信,就乐意做顺水人情把“尖头怪”送走,拿起信件,就陪申宜之出了门。

    当转进福州路江西路的弓形市政府大厦,踏入二楼市政府交际科办公室时,室内高悬的电针正指着十点二十分。吴国桢让交际科打电话给夏强,约定时间是在十点四十分接见。据说吴国桢很强调守时,夏强就提前到了。但,并未等候,交际科里的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就邀请他走入一间陈设华丽的贵宾室,又从那里踏进了市长的办公室。

    这是一间宽广洁净的大厅似的办公室,夏强看到穿深灰色西装戴着近视眼镜圆圆脸膛的吴国桢正坐在他那堆积着公文信件的大办公桌后。交际科的那个年轻人好像轻声告诉他是谁来了,他把头抬起。见到夏强,面露笑容,用手指指桌前的一张椅子,说:“请坐!”有礼貌,但矜持。

    交际科的那个年轻人走了。室内十分安静,夏强坐下来,从呢大衣口袋里掏出钢笔和记事本。读大学新闻系时,有位教采访的教授说过一段话,使夏强印象极深。他说:“不管采访什么大人物,都不要把他放在眼里!《孟子·尽心下》说过:‘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吴国桢这个人物不太大,夏强自然更不把他放在眼里。看到吴国桢正幽幽地吸着烟,淡蓝色的烟雾不断地从他嘴里喷散出来。他的桌上放着英文报纸和《大公报》,满堆着待处理的公文信件。夏强看到自己寄给他的那张开列着问题的信笺也放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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