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4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路边有敲梆子的馄饨担停放着,传来烟火味。街灯倦眼蒙,北风中有叫花子在翻垃圾箱寻找吃的。松涛虽有可以令敌人眼花缭乱的机智,但心里从来没有像这样紊乱。最要命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不知道情况。看来,老郑肯定出事了!损失有多大?老郑现在怎样了?同组织的联系断了,怎么办?躲一下必要,但躲多久?以后怎么办?……

    松涛同一些人一起上了公共汽车,车向沪东驶去。他站在门口,蓦然发现那个穿黑衣的小个儿就在离自己不到三米远的地方站着抽烟,他大吃一惊,真是冤家路窄了!这条狼怎么又盯上了呢?

    汽车经过塘沽路,到了一个站,有人从前门下车,也有人从后门下车,松涛先故意装出不下车让人上下的样子,但等车子快关车门发动时,他突然连蓝布提袋也不要了,从前门“嗵”的跳下。这时,他见黑衣小个儿像只皮球似的弹起向他扑来。但他已下了车,那家伙还卡在车门口。松涛转身就跑,路上冷寂,他听到那人在叫喊、追赶,脚步声啪啪响,但松涛拣小路跑一会儿终于甩掉了尾巴!

    高高的苍穹,夜浓如黑漆,冷风阴森森袭来。隔了半晌,松涛才惊魂方定,身上竟全汗湿了。他决定不坐车,步行向东大名路的方向到提篮桥,然后搭电车去杨树浦。那里江浦路上有个船厂工人金阿丰,是个侠义进步的中年工人,他可靠,松涛决定今夜先去他那里安身,再作打算。

    远处,有“飞行堡垒”飞啸驶过的声音。不知这夜深时分在逮捕什么人?松涛沿着街边快步向前,忽见前面有辆黑色警车停在路边,有巡逻的警察“抄靶子”检查过往行人。他走得太忙,一下子有自己掉进了陷阱的感觉,转身就跑,却没料到后边警察大叫:“停住!……”并且吆喝着追赶上来,竟边追边开枪了!松涛猫着身子闪动着飞奔,转身插进一条小巷里去。嫌大衣累赘,他干脆脱掉了大衣,但“啪!”“啪!”的子弹乱飞,大衣刚扔掉,只觉得右臂上猛击了一下,他明白这是中枪了,但仍不顾一切地飞跑。听到警车开动,他仍没命飞跑,跑得几乎要飞起来。

    右臂开始疼痛发麻,血在流淌滴洒。这一带他非常熟悉,他专找七拐八弯的小路走,想起了一个名叫陆仁福的工人,是中纺十二厂的,很可靠。阿陆家就在附近。以前编《求生周刊》时,他到过阿陆家帮阿陆改过稿。陆家在一个破旧的小弄堂里,是最末一户,进后门,就是灶披间,再进去是客堂间。阿陆有个老母亲,他夫妇俩都做工,有个五岁的小女孩。松涛忍住疼,总算找到了阿陆家。夜深了,犹豫一番,还是敲了门。一会儿,听到阿陆的声音问:“谁?”

    松涛压低声音报了名字。

    “啊!濮先生!”阿陆开了后门,满脸诧异,但看到松涛左手托住带血右臂的模样和惨白的脸色,他似乎想到什么了,说:“快进来!……”松涛却注意到阿陆的双眼红肿着,似乎哭过。他跨步进屋,阿陆关上了后门,屋里贫穷而零乱,有刺鼻的煎熬中药的味道,松涛问:“谁病了?”

    阿陆似怕惊动堂屋里的人,轻声说:“我姆妈,心脏病犯得好凶!”接着问:“濮先生,你怎么了?”他此刻在昏暗的灯光下已看清松涛右臂淌血,左手托着右臂也沾满了血。他要松涛在小板凳上坐下,说:“我先找东西给你包扎!”

    松涛不隐瞒地小声说:“警察要抓我!我逃,中了一枪!”

    阿陆好心地说:“是呀!今夜听说要大搜查!不过,你别急!怎么样我也要让你住的!我去拿点牙粉撕点布条给你包包伤口!”

    松涛疼得哼了一声,却想,阿陆在厂里是出名的孝子!他娘体弱,现在正在犯心脏病,经不得打扰和惊吓。我带着枪伤在这,万一来查户口,惊吓了他妈,怎么行?……有警车的呼啸声在远处响起,忽又似乎在不远处停下了。松涛心里火辣辣的,想:看来,他们是不会甘休的!今夜一定是要在这一带包抄搜查的!我不能连累人!……他诓陆仁福说:“你去拿点牙刷、布条来吧!”

    当陆仁福被支使走后,松涛豁然站起,左手轻轻开了后门,闪身外出,又轻轻带上了门,自己走到黑暗中去了。

    他右臂疼,浑身乏力,咬牙疾走。夜气在地上流动,霜氛在天上无形地飘浮。他出了小弄,擦着路边走,想找一个可以暂时躲藏的地方,哪怕是墙角边、垃圾箱旁,好熬过这场搜捕。简直筋疲力竭了,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忽然,他发现有些警察正在分散搜索,他想闪身躲避已来不及了!警车的车灯像探照灯似的雪亮射来,将他罩在光圈里,他挣扎着转身又跑,但两腿乏力,灾星降临!警察们追赶过来,他失血太多,力气用尽,一头晕倒在路边冰凉的地上……

    松涛苏醒过来时,发觉自己像躺在一处医院里,一个医生带着护士剪掉了他右臂的衣袖,在给他右臂动手术,取出子弹,并且治疗。右臂疼痛,难以忍受,但他咬牙坚持着。第二天,他就经历了残酷的审讯,尝遍各种刑罚,翻来覆去地审讯一次、二次、三次……但,他像一个铁人,忍受着一切,始终不说一个不该说的字!……

    松涛住的牢房是右侧最里边的左侧一间。墙上高处有个小玻璃窗,也有铁栅,只能看到外边一小块天空。牢房里寒气小针般地麻麻酥酥螫人。天下雨,雨水在玻璃上流淌,使松涛想起了一个诗人的几句诗:

    当雨水铺排着它无尽的线条,

    把一个大牢狱的铁栅来模仿,

    当一大群沉默的丑蜘蛛来到,

    我们的脑子里布满它们的网。

    ……

    松涛伤重,不仅外伤,更有内伤,电刑使他头脑疼痛,心脏战栗。他静静躺在床上,明白自己如今是作为“要犯”囚禁在此的,审讯还会继续,用刑也会不断,“生命只是一口气而已!”他被捕后早把生命看得淡淡的了!此刻,他特别想念小妹夏盛。记得前不久那个夜晚在黄浦江边漫步时,他曾说:“小妹,你知道,当目睹人民沉沦于水深火热之中,在这黑暗的政权下,只要我能为社会的前进照亮一点路,我就是焚毁了自己也心甘情愿。假如有一天我突然失踪了,你会怎么?”

    小妹穿着一件合身的蓝布旗袍,用明亮纯洁的眼睛望着他,那眼睛犹如两潭清水,说:“不会的!如果真那样,我要救你!我会等着你回来!”

    他的目光抚着她的脸庞。后来,他吻她了!他们拥抱在一起,心头繁复而又甜蜜。想不到,而今,那天的话竟真兑现了!他想念她,也感谢她!

    他又想起了在杭州的母亲和妹妹。母亲老想他最好到杭州去工作,在她身边。母亲和妹妹十天半月总给他写封信,告诉他,她们的思念,她们的生活,希望他回杭州去看看她们。她们做梦也想不到他此刻是在牢里,而且伤得这样重!想到母亲和妹妹,他有深深的疚意,母亲把他抚养大,这么爱她,可是他有过什么报答母亲吗?一点也没有!平时都是由妹妹在侍奉母亲,由于忙,也只有在此刻横下一条心等死,才有这种对母亲和妹妹的疚意产生,而这种疚意竟使他此刻眼含热泪了。

    他当然记挂着老郑,想起了老胡,想起了夏强,想起了东方……甚至想起了陆仁福家的情景。阿陆母亲的病不知怎么了?……

    午后,他又被提审,当然又重演了一出例行公事。他不说话,他被用刑。他心里说,你们可以使我死,但你们无法叫我投降!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他觉得就像一个杀人的屠场,又像是一座要将人碾得粉身碎骨的磨坊。唯一出路是起来反抗、起来革命,砸烂它!可惜,他没有自由了!但自由着的同志们还多得很!他们正在前线战场上作战,正在后方的地下战线上奋斗!他对这是乐观的。

    他又躺在床上了。阴气森森,夜气浮动,晚上,一个瘸腿的犯人奉命来送水倒尿桶。松涛注视着来倒尿桶、送水的犯人。本来,倒尿桶都是定时在晚上由各间牢房的人自己去倒的。松涛的伤使他得到了别人的侍候。但看到这个黑瘦矮小瘸腿的犯人时,松涛差点“啊”地叫了起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钟声!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怎么会在这里相遇呢?

    就在这时,松涛忽见钟声手一扬,有个小纸团弹到了身边。

    刹那间,黑瘦矮小瘸了腿的钟声出去了,“乒”的关上了门,外边有人“克”的锁上了门。

    灯悬得高,松涛急切地把纸团拿到手里,把它摊开,仔细借着灯光看着纸条。他的心“怦怦”激烈跳动了。

    纸条上钟声写的是:“被捕十个月,屡审未供,已成残疾,望兄保重,找机会再叙。”

    松涛看完纸条,如陷入梦魇之中,将纸条放进嘴里咀嚼。嘴干舌燥,吞服困难,但他挣扎着起身,用冷水将纸团吞了下去。接着,就静静思索起来……

    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

    晚饭后,上海又是雨霏霏,淅淅沥沥。

    谈话是从小妹提起毛森在暮年重返大陆的事说起的。提起毛森,小妹那种激动难以克制。夏强和丹丹都注意到了小妹夺眶而出的泪水。

    小妹告诉夏国:“二哥,那是1992年5月底,解放前夕让上海人毛骨悚然的军统特务毛森竟从美国旧金山带着妻子和长子飞回上海来观光了!我当时不知道,事后看报才知道的。他八十五岁了!到上海后还回到浙江老家转了一圈,接受了宴请。说实话,我思想是也通也不通的。想到政策和大局,应当通;想起松涛,我不通!我怎么能忘掉这笔刻骨铭心的血债呢?”

    夏强叹了口气:“是啊,毛森在上海做警察局长,解放前夕捕杀的人太多了!但他被政策感召肯飞越重洋亲眼看一看自己祖国,这倒也无可厚非。”

    二哥夏国说:“毛森回来的事我知道。那时你们二嫂还没去世,她说过,毛森都回去了,真想不到。他能回去平安无事,什么人不能回去?共产党这一招高明,影响很大啊!毛森当年给老蒋卖命,逃到台湾后,失欢于蒋家父子,遭到排斥,弃职去香港,在香港经营养鸡场倒闭了,只好去美国洛杉矶定居。几个子女倒是不错,有的经商,有的好像是高能物理学家。他回来的事我在美国听说了。他回来可能感触太深,回美国后不过三个多月就病故了!”

    小妹语气生硬地说:“这我知道。但他活了八十五岁,松涛只活了二十八岁。当时知道毛森回来了,我首先想到复仇,要给松涛复仇,给那些被毛森捕杀的人复仇。当然我也清楚毛森是奉蒋介石命令执行的,他只不过是蒋的鹰犬。我更明白,我没法报仇,我是个党员该照党的政策办事。那天晚上,独自痛哭了一场,惭愧自己的无能,又伤心天下的事竟会这么复杂,奇特。”说到这,灯光下她的泪珠晶莹得闪闪发亮。

    丹丹好心好意地安慰小妹:“报上说,毛森回到故乡江山市后,看到新编的《江山县志》已经收他入传,记录了他当年残害人民的事。读后他连声说:‘这是事实!这是事实!’他所到之处,看到一切都已起了美好巨变,心情复杂,再三表示‘共产党了不起’,告诫子女‘不要忘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他说‘晚年最大的心愿是希望能看到祖国统一’。回去后,像受了刺激,很快就不在了!”

    夏强发现丹丹劝慰小妹的话,没有劝慰到小妹,反倒好像使二哥受到了触动。二哥低头在沉思,他在想些什么?不知为什么,夏强心头浮起了唐代张说的诗:“昔记山川是,今伤人代非。往来皆此路,生死不同归。”这“往来皆此路,生死不同归”两句写得多好啊!

    二哥劝慰小妹,慢腾腾地说:“小妹,别太伤心!活到我这把年纪了,我就明白人生常常就是这样。所以有人说人生多悲惨,有人说人生多美好,有人说人生多艰难,有人说人生多奇妙。遭遇不同,体会各异。但像松涛,他是你们的烈士;像毛森,县志上记了一笔杀人账。说明事情还是公正的。”

    想不到二哥竟会说出这样一番体会。夏强也安慰小妹:“小妹,该还记得吧!抗战胜利我从重庆回到上海南京一带,头脑里想的就是复仇和报恩。用一个小本记上仇人名单,仇人死一个我叉掉一个。为报仇,我写匕首似的文章。探监,甚至在监狱里打过大汉奸丁默村一个耳光!但是,那种对报仇力不从心的感觉一直存在!”

    丹丹说:“是啊!抗日战争中侵华日军杀了多少中国人,可是却只惩办了极少数的战犯,其余的日军官兵都平安无事。事实上当时包庇是存在的,但也不可能把他们都杀光,完全用杀既行不通也解决不了问题,教育感化倒十分重要!”

    夏强说:“所以,我那时起初热衷于报私仇,很有劲儿,后来,越来越没劲了。一是难以随心所欲;二是在一个大时代里只从自己个人或一家一户的恩仇出发不但渺小也行不通。所以,我同丹丹、同东方、同松涛、同妈妈和雷老伯都谈过这个问题。那时,我觉得需要首先考虑国家民族的前途。有了那种想法,才有了抉择。”

    小妹没有说话。她个性本来强,又有那么悲惨与不幸的遭遇。她是一个有坚定信仰有思想的人,道理都懂,但夹杂着感情的事就复杂了。她心上的锁需要自己用钥匙开启,用不着别人拿钥匙给她透锁。那样反使她感情更加激荡。

    雨声仍在滴答淅沥,屋檐上流水轻微地哗哗响着,使寒夜更加寒冷。一只红色的电热取暖器发出的热量不足抵御寒气。夏国又在默默吸烟了。空气沉闷,丹丹起来悄悄到厨房洗碗碟。小妹见丹丹进了厨房,也跟进去。水声哗哗,两人一同在洗刷碗碟打扫卫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