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不解:“不是叛徒,为什么平白说林东方是叛徒?”
小妹说:“‘文革’中,凡历史上被捕过的,差不多一律被说成是叛徒。那是黑白颠倒的年代,刘少奇也被说成是叛徒、内奸、工贼呢!”
夏强继续说:“那天,东方向我道歉,我看得出他确是内心有愧。他说:我很怀念做地下工作时大家相处的那段时日。又说:过去,你要我做证明人,我未答应写证明材料,是因为我也有难言的苦衷。我为有方国华这种所谓资产阶级的关系,不但提拔不了,而且老是挨整、受审查,没完没了。当然,现在想想,我真是不对!我是该对方先生和你负责的……他后来,拿去了小妹地址,说要去看望小妹。”
小妹说:“他后来去看了我。我那时处境刚好了一点。我说:谢谢你来看我,但我现在既不需要人的同情,也不想同人交往。看到你,我会想起松涛的。我还是不看到你的好。以后,我同他就没再见过面。”
二哥说:“刚才小妹说,林东方最对不起的是方国华,这怎么说呢?”
夏强说:“唉!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要叙起来可就话长了。我们明天不是要坐火车去南京吗?留着这在路上谈吧!今晚,你还是早点休息,别累着了,明天要早起!”
二哥也没反对,又拿出烟抽。夏强感到二哥的脸上有一种寂寞、惆怅的神态。
【第五章】笑看粉墨登场
(一)“政之所废,在逆民心”
那是杨花、柳絮纷飞的3月下旬,夏强从上海坐火车到南京去。
行宪国大决定3月29日在南京召开。《时事日报》总编辑丁一凡早早从重庆来了航空信,要夏强“对国大一定要作有分量的第一手连续报道。除有专题采访、特写通讯外,并应多收集花絮、集锦吸引读者”。同时,为了《新闻窗》杂志,夏强也需要在南京同丹丹合编一期,为《新闻窗》弄几篇独家特稿。因此,尽管松涛失踪心事重重,仍只能安慰小妹和妈妈,压住心头的不安和痛苦,毅然去到南京。
能到南京同丹丹见面并看到雷老伯,夏强是兴奋的。丹丹写信给他,告诉他,龙兄夫妇去了趟香港,据说徐树庄给了龙嫂一笔金条和港币,还在九龙给了一处房屋。他们回来后兴高采烈,现在依然是经常在外面打牌、跳舞、听清唱和交际应酬。丹丹又告诉他:行宪国大一时陷于欲开不能、欲罢不行的尴尬处境中,现在是硬着头皮要召开了,你快来吧!对新闻记者来说,是有好戏可看的。会还没开,南京城已经乱得十分有趣了!……
报上早登了不少国大选举的笑话了。贿选已经是公开的事不是秘密。有的民谣很刺激,例如骂国大代表竞选大请客的民谣就说:“今年我吃人,明年人吃我,后年人吃人!”骂贪官贿选国大代表和立监委的民谣就有:“走在南京街上看,满目只见贪污犯。选举行贿买大官,黎民百姓没法管!”民谣不长,蕴含极深,传播更快。
选举中舞弊的事层出不穷。例如宁夏省主席马鸿逵,包办了国大代表、立法委员、监察委员的选举。候选人全是他的亲戚或亲信。当选的四个女性,一个是马的庶母,一个是马的四姨太,一个是马的儿妾,一个是马的庶母的干女儿。国民党为了争取美援讨美国人的欢心,标榜已由“一党政治进至多党政治”,要按比例分配一定名额给青年党和民主社会党以及社会贤达,就要求已当选国大代表的国民党员有四百多人须退出国大代表资格。这立即掀起轩然大波。那青年党和民社党,本都是为人不齿的一小伙投机政客组织的小党。敌伪时期,有些人又以这种党的名义做汉奸参加了汪伪政权,名声更臭。但为了“多党政治”,1947年4月,国民政府改组为所谓“多党政府”时,青年党、民社党和社会贤达在二十九席国府委员中占了四席。现在,在国大代表中自然仍要各分得一大碗羹,形成了一场狗抢骨头的激烈角斗。这“戏”自然好看,夏强准备好好看这场“戏”,写些东西。
但,他不能不为濮松涛的失踪感到揪心的刺痛。松涛不见了,他向《新联晚报》的编辑主任老胡了解。老胡是个沉默寡言有威信的编辑主任,说:“他是个好记者,但不知怎么了!我们也不知他在哪儿,正在寻找,你有消息希望及时告诉我们!”夏强曾陪小妹同到松涛住处去找。那里门上加着铁锁。松涛曾告诉过小妹他的住处地址,但认真叮嘱:“你能不去尽量别去!”看到那小屋的门锁着,从门窗上及门前地下厚积着的灰尘看,他们认定这里没有人住,也没有人进出,只能黯然悄悄地离开。
松涛出事,使夏强敏感地想到早已死去的方之。但有没有可能松涛离开上海了呢?比如,他会不会撤退去苏北了呢?谁知道,谁能说!当然,出事的可能似乎更大。小妹眼里泪花闪烁,说:“我有一种预感,他出事了!”是呀,要不,元宵节那晚他怎能约好了不来呢?那晚,母亲包了那么多元宵,松涛未来,等到夜深也不见踪影。结果,那么多元宵,谁也吃不下去。
夏强托新闻界的朋友打听过松涛的下落,包括《新闻报》的老沈。他神通广大,在警备司令部有熟人。可是打听不到讯息。这一向,公开或秘密逮捕的人不少。亚尔培路二号中统也常秘密抓人。《新联晚报》有个记者认识那里的人,去打听,也查不到。夏强看到小妹脸上渐渐丧失了血色,有时严肃得使人看了发冷。也看到母亲既心疼女儿又关切松涛而流露的悲伤,情绪也变得压抑起来。他心里那种感受,有时像读了一首悲痛欲绝的哀诗,心常常流泪。
傍晚时分,他提着小皮箱和提包,又住到南京宁夏路雷老伯家里来了。依然同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到门口揿电铃时就听到了丹丹弹奏钢琴的声音,叮叮咚咚,那么悦耳,那么神奇。
门房老柴开了门,笑着招呼:“夏家少爷,早盼着你来了!快进去!”他替夏强提着小箱,送夏强进去。钢琴声仍在传来。丁嫂在堂屋迎着夏强将夏强接到楼下房里,也说:“雷老和小姐,早盼着你来了,你的房昨天打扫干净了。”许久不见,丁嫂情绪身体似乎都还好,说:“你息一息,我上楼叫小姐。”
一会儿,钢琴声停止了,丹丹几乎是跑着下楼来的。在夏强的房里,她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风趣地说:“好呀!你终于来了!让我看看你,我几乎记不得你是什么模样了!”夏强微笑,但叹了口气,将从上海带来的永安公司的点心和路上买的无锡肉骨头、苏州糖松子和五香瓜子等放在桌上,没有说话。
丹丹显然发现夏强心里有事,轻声问:“怎么啦?见到我不高兴吗?”
“怎么呢!”夏强摇头诚实地说,“见到你当然高兴!我想你想得恨不能天天跟你在一起。但我还没有告诉你……松涛,他失踪了!”
像被惊雷猛击了一下,丹丹脸上笑容消失了,说:“怎么啦?你快说!”
夏强说了,最后叹口气说:“我压抑得就像走在一条长长的黝黑的隧道里,看不到光亮,闻不到新鲜空气,闷得心都乱了。简直不知该怎么办!”
丹丹突然问:“你那个好朋友东方呢?他没事吧?”
夏强回答:“他当然没事,怎么?”
丹丹思索:“前不久,他在南京住旅店,警察局查夜盘诘了他。他拿出了身份证。警察局打电话来查对,正好是我接的电话。我说,是我们家表少爷!……”
夏强说:“他是个生意人!”
丹丹若有所思地看看夏强,又咬着唇思索,终于说:“别急!急也无用!还是得托人打听。国大代表里有些特字号的人物,比如白南史昨天带着一个名叫程宝太的国大代表来看望。姓程的就是特字号,保密局的。晚上,同爸爸谈谈,看看他能不能托人打听一下然后设法营救。”
夏强点头说:“是呀,我也这样想。”
丹丹说:“还有白旮,你也可找找他。他现在挺得意,既未完全脱离特字号,又在干监军那种战地钦差大臣的任务,油水很肥,权势很大。你就说松涛是你妹夫,托他也好说话。他飞来飞去,即使不在南京,说回来也就回来了。你打电话找你二嫂问问。”
夏强觉得丹丹为他的事想得周密,心情好些了,亲密地说:“丹丹,你真好!”又说:“我真想抱抱你!”
“抱抱就抱抱!”丹丹上前,亲热地抱住了夏强,夏强也紧紧地抱住了丹丹。但当夏强要吻丹丹时,她吓夏强说:“有人来了!”见夏强下意识地松了手,她微微笑了,幽默地说:“要讲点卫生!”
她平时特讲卫生。于是,夏强被逗笑了。
丹丹说:“你快上楼看看爸爸去吧!”
夏强问:“龙哥和贞嫂呢?他们好吗?”
“好!”丹丹说,“他们仍是无变化的享乐派。外边的牌局不少,交际应酬不断。我同爸爸常常还是两个人吃饭。”
夏强忍不住问:“徐树庄贪污的事没问题了?”
丹丹笑了:“有趣!徐树庄是千里眼、顺风耳,消息灵通,本来逃到上海,据说曾命令上海警备司令宣铁吾派人逮捕究办,他得到了消息和庇护,乘外国轮船逃到香港去了!”
“到香港就没事了?”
“据说,派人在香港英国法庭提出控诉,他在港被拘,但英国法庭准他交一百万元港币保释在外。听说香港社会人士认为英国法庭平日允许犯人交款保释,至多五万十万,从无索款这么巨大的。这是史无前例的事。而且,还是钱起了作用,英国法庭经过调查,认为证据不足,不能处理,已将徐树庄释放,徐好像就去新加坡了。所以贞嫂兴高采烈。中国的贪官现在多是这样,查办困难,要是有洋人帮忙,就更是糊涂案子了!”
还没等到夏强发表感慨,丹丹说:“走吧!夏家少爷,爸爸在楼上,你去请个安,张妈也快开晚饭了!”
雷香山见到夏强,由衷高兴,先问了夏强家里母亲和妹妹好吗,又问夏强工作顺利不顺利。看到老人那种慈爱的模样,夏强又有一种沐浴到父爱的感觉了。
吃晚饭时,雷龙独自回来了。他怕父亲批评,有时总回来露露脸点缀点缀,应付应付,然后再出去过夜生活。
贞嫂估计是在外打牌,没回来,丹丹、雷龙和夏强陪着雷香山吃饭,边吃边谈。
雷龙突然问夏强:“你去美国留学的事快办成了吧?”
夏强有点反感,但尽量平静回答:“没办成!”
雷龙诧异地看看夏强,丹丹注意到了,雷老伯似也注意到了。雷香山岔开题对夏强说:“这些天因为国大要开了,来我‘雷大炮’这里的人很多。什么样的人都有。老朋友像于右任、程潜、莫德惠他们要竞选副总统,都来过了。不认识的人来的也有,替孙科拉票竞选副总统来的也有。你还记得我那个小把兄弟胡仲辉吗?他也来了!可笑!……”
夏强想了一想,记起来了,一个秃顶光头的大胖子有张白脸呈现眼前,这就是自己由重庆回来第一次到南京时那个国防部副厅长黄灿陪着来的胡仲辉。胡仲辉是汪伪第二集团军副司令,鬼子垮台后成了老蒋的江南先遣军总司令“维持地方治安”。后来,虽免去了先遣军总司令的职,却任命为徐州绥靖公署中将高参。那次来找雷香山,是碰了钉子的。夏强说:“胡仲辉怎么了?”
雷香山苦笑笑:“他又调到上海警备司令部了,不知干什么,听说小老婆就有两个。他这次竟也成了国大代表呢!今天又来看我,亮相似的在我面前炫耀了一番。原来他入了青年党,青年党提名他当国大代表!因为他是与其他几个代表同来的,我未奚落他。但不禁想到有的报上说这次选举无异分赃,不法之徒和土豪劣绅都采取丑恶手段当选,确是事实,所以我也在斟酌着呢!”
丹丹问:“爸爸斟酌些什么?”
雷香山说:“现在外边已经有用续曹雪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高鹗的诗来影射着骂国大代表了,说:‘势余狗尾垂将尽,官比羊头滥更多。’我在想,干不干这个国大代表?我羞与胡仲辉之流为伍!”
雷龙说:“人当中有好有坏,国大代表中有坏蛋也有好人!你的国大代表是上边给你的,不是你去揽来的,怎么能不干?干的好处比不干大,就得干!中国人老是爱谦虚,美国人是不讲谦虚的!……”
雷香山两只豁达乐观的眼睛突然黯淡了,斥责道:“你又是美国人!美国人!”脸朝着丹丹和夏强说:“我在想,香港方面要我去,我未去,却在这干这个他们拼命攻击的行宪国大代表,那真是南辕北辙了!”
雷龙不服:“国大代表里,学者、教授、知名人士有的是!昨天来看你的黄坤仁叔叔,早年做过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秘书长,后来做过候补中央执行委员、立法委员,你一直说他这人好,敢说真话,为人正直,还有人干脆说他常替共党讲话呢。他不也是国大代表吗?门前车水马龙总比门前车马稀要好吧?你要不是国大代表,这些天会来这么多客人?……”
丹丹说:“哥哥,你就少说点吧!”
雷龙继续说:“爸爸,你就别太清高了!国民党有美国撑腰,形势并不孬!你就是为了我们子女,也该有点头衔。再说,听听施政报告、军事报告,有什么不好?你想放炮也得有个地方呀!想放炮就去放上几炮不是很好吗?”
雷香山叹了一口气,闷闷地夹菜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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