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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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丹善意地说:“你刚才一皱眉,又说有了新想法,我大致就能猜到你心里想的什么了。别以为我问你是想逼你出国,我只是问一问而已。现在去美国只要有钱就能走。钱数也不算太多,有二千五百到三千美金就行。去后,半工半读洗洗盘子什么的就能求学读个学位。爸爸同我谈过:如果你去我也想去,他就卖了这块花园地让我走。可我说:‘我不能离开你!’他年岁大了,需人照顾。你知道,哥哥嫂嫂是不尽心的。他说:‘你如果要去就去,别管我!’但爸爸是个对美国文明和美国文化并不欣赏的人。他说,从哥哥身上,他看到去镀金之害!那就是极端的个人自私自利、极端的否定中国原有传统美德、极端的唯利是图。你没看到吗?关于你去美国的事,爸爸从来没问过你。我明白,他问你,你是会有压力的。我觉得他爱你。”夏强说:“说实话,我是怕老伯问我的。我很感谢,当晚饭时龙哥问我时,他不问我反倒岔开了话题。”

    丹丹说:“那也代表了他的思想。有一天,他对我说,夏强如果能去美国就去,去不成也不一定非去不可。说穿了,去美留学也不过是一种虚荣心作怪。去上几年,真能读到什么东西吗?未必!中国天地这么大,人这么多,可以发挥才能的领域如此大,中国人还是要给中国人干事才对!雷龙本来想去努力入美国籍。我对他说:‘你要是成了美国人,你就不是我的儿子!’那天他说后,我夜里想了很久!”

    夏强坦率地说:“丹丹,说实话,我心里也是矛盾的。镀金的虚荣心我确也有过。现在,去美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因为一般总要几个月才有回音。学校和向教授给我写的推荐信都写得极好,会有答复的。只是我近来常想,该不该去?我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事太多了!这是个大时代,中国正在面临向何处去的十字路上,我却抛弃了我的国家,逃避掉我应当担负的责任,为我个人镀金去到美国。我是否太没有责任感了。我从小仇恨帝国主义的侵略,痛心中国的积弱。我总希望能有所作为无愧一生。不愿意为一个人独自的出路鼠目寸光。每当这么想的时候,心里是矛盾的。尤其这次松涛失踪,我想得更多。”

    丹丹坐在书桌前的藤椅上,咬着嘴唇听,认真地说:“其实,我的想法同你也相似。我们都做记者,也许这职业,使我们不可能脱离中国现实。我同你一样,对帝国主义从小仇恨。对中国受侵略和不争气从小气恼。现在,见到太多不平,听到太多黑暗,经历更多坎坷,吃喝穿戴和享受早不是我的追求,我向往的是中国强起来,做个中国人能光荣起来。我希冀的是更高的精神上和心灵上的满足。你说的那些,我能共鸣。你去美的事自己做主,听其自然也可,不要有压力。去不成没什么,能去不想去也可以。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你不是为了替我考虑怕我有压力才这么说的吧?”夏强发自内心地问。虽然他觉得丹丹的话很真诚,仍禁不住这样问。

    丹丹用手掠掠齐耳的短发,姿势那么好看,宛如一个高贵的公主,看看夏强:“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呢?难道你常对我说假话的吗?”

    于是,夏强双手高举,做投降状,笑着说:“我错了!我投降!”又说:“丹丹,同你拿心换心,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了!”

    丹丹说:“假如我们之间说话都不真诚,想法都不能交流,就悲哀了。你知道,你在上海,我在南京,我常想念你。”

    “我也常想念你。”夏强真诚地说。

    “我当然也想过,你会不会永远这么对我好……”

    “我却不那样想,我相信你永远会爱我的!而我爱你,那是没有问题的!”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这就是最真心的流露嘛!”……

    他们谈谈笑笑,既说了那么多正事,又说了那么多积淤在心上的话,不知不觉,客厅壁上的挂钟敲打十点半了。

    外边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从窗里望出去,有淡淡的凄清的月光,有氤氲的夜气,刚发芽的那棵香椿树的枝芽在风中缓缓摇曳。天还冷,在这样夜晚,他们在一起感到温暖,心里却在企望春天快来。

    (二)国民大会堂前有口黑漆棺材

    3月29日,行宪国民大会在国大会堂召开。国民大会堂虽然不高,在南京已算是比较像模像样的大建筑了,楼上楼下可以容纳三千来人。会场之外,有宽敞的走廊、休息室。这是幢新建筑,宪兵全副武装早在几天前就布岗警戒在四周了。

    开幕这天,雷香山本来决定不去。于右任一早来电话,约雷香山同去开会,说届时他坐汽车来接雷香山同去。

    头一天,拿到了记者采访证和佩在胸前的绿色记者绸条及粉红色的摄影绸条,夏强和丹丹今天一早就带上照相机去国大会堂采访。

    早料到这个会是在难产和不安中召开的,但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幅情景。

    就在离国大会堂不太远的一片空场上,围着许多人在熙熙攘攘看热闹。丹丹和夏强挤上前一看,只见四个苦力抬着一口大黑漆棺材放在中央地上,一个穿黑中山装的高个儿红脸膛的中年人,光着脑袋站在黑漆棺材旁。他戴一副黑边眼镜,慷慨激昂大声在吼叫:“咳,各位!……各位请听我说!……”

    好奇的人都围着看,他高声发表演说:“……咳!鄙人是签署当选的国大代表赵遂初!常山赵子龙的赵,壮志难遂的遂,人之初的初!赵——遂——初!……”

    赵遂初激动得呛咳起来,“呸”的朝地下吐了一口浓痰,继续演说:“……咳,原来规定,国大代表由国民党中央和民社、青年两党分别提名,然后民选产生。但各地一选,把民、青两党名额全部选掉了!选掉就选掉了嘛!如今却要求我们当选国大代表的国民党员让出代表来给他们!这……咳……这样就使大批当选的国大代表都须退出国大代表资格。这岂不是强奸民意、剥夺民权?……”

    他双手挥动,跺着脚,像要同谁拼命:“……咳……这种以党让党,方针于法无据!在此情况下,本代表义无反顾,决定抬棺前来,以死相拼!一定要出席大会,代表民意!不达目的,宁死不屈!……”

    他说得气急吞声,太阳晒着,天并不热,他却额上淌汗,光脑袋在阳光下灯泡似的发亮,说:“咳!请各位记者先生、记者小姐主持正义、主持公道!……本代表就要抬棺冲进会场,不惜以死相谏!请各位父老乡亲……”他双手打躬作揖,像江湖卖艺的请求帮场,“……明察、支持!……”

    夏强轻声对丹丹说:“这倒是条好花絮!”他用笔迅速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赵遂初的名字。

    只见一个金发外国记者用中国话洋腔洋调地对赵遂初说:“赵先生,请你站在棺材里,我给你拍张照片!”

    丹丹告诉夏强:“这是路透社的记者。”

    夏强觉得叫赵遂初站到棺材里,简直是恶作剧,拿赵遂初开玩笑。想不到赵遂初兴致勃勃,挪开棺材盖,爬进棺材站在黑漆棺材里叉着腰让外国记者拍照,竟有三分得意,引得四周看热闹群众都嘻嘻哈哈笑得不停。夏强忍不住对丹丹说:“快!我也拍一张!”说着,用相机“克”的将这一镜头拍了下来,笑着想:《新闻窗》要刊登一下这张照片,标题就叫“赵遂初抬棺请愿”!……丹丹叫我来南京看戏,今天这出开锣戏就出手不凡……

    外国记者走了。两人正要走,只见东边来了一队十来个挂盒子炮的宪兵,夏强明白,赵遂初刚才宣布的“本代表就要抬棺冲进会场”必然无法实现了!那些宪兵上来,禁止人拍照,把赵遂初从棺材里“请”了出来,架着他拽着走了,一口黑漆棺材也被宪兵叫几个苦力抬着押走了,留下了仍在笑着的看热闹群众在议论纷纷。

    夏强和丹丹朝大会堂走,走近大会堂,上了台阶,看到大会堂前后两侧都戒备森严,宪兵和武装军警如临大敌。上台阶时,忽然感到眼前一亮,一个穿美军橄榄绿呢质军便服涂着口红的女记者,佩着记者的绿绸条,站在台阶上做着招呼的手势。这是白丽莎!她的姿势、打扮都挺风流。见夏强和丹丹近前了,笑着说:“你们这一对真是形影不离!”

    三人站在进口处门边聊天。

    丹丹说:“夏强日内要专诚向你这位大记者约稿呢!你一定要大笔生花给我们《新闻窗》增光啊!”

    夏强随着说:“二嫂,你消息灵通经验丰富,又是名记者。我们采访,你多给我们讲点内幕新闻!”

    白丽莎笑了:“自己人还讲那些见外话干什么?我告诉你们点情况:今天出席开幕典礼的代表一共只有‘一路吃酒’(1679)人,只略略超过应出席代表总额‘三〇四无’(3045)人的半数,但会是开得成了!而且,中央成立了由陈立夫[1]先生控制的党团指导委员会,要求会议中的党团员在开会期内切实执行命令,服从决议,只怕的是连党团员也不听话!”

    丹丹也笑:“白老伯来了吧?家父今天也被于右任老伯约来了,他们算是听话的了!”

    白丽莎说:“有八个签署当选代表因为要他们把名额让给民、青两党,他们在第五招待所宣布绝食抗议,已经绝食十天了。说是生命垂危,(夏强听了想:我该去拍张照片!)我去看了一次,似乎离死还远,有的说起话来还气势汹汹。据说他们其实夜半时分都偷偷吃东西、打葡萄糖针。不过,造成的影响恶劣。外国记者去看时,他们都闭眼流泪水装得快要咽气的样子。今晚七点,听说要派大主教于斌去劝他们停止绝食。要再不听,就不客气地派宪兵了!”

    夏强把刚才见到赵遂初抬棺示威抗议的事讲了,问白丽莎看到没有。白丽莎说:“听说了!但派宪兵去干涉了!不准他这么胡闹的!”又说:“这类代表,还有要上吊和跳江自杀的,真不像话!像赵遂初这种签署当选代表,不是土豪劣绅就是不法之徒。他们在本地利用恶势力经五万名以上选举人签署就成了候选人,然后利用选举舞弊就当选了国大代表。刚才,听大会警务处说,有一百八十名当选代表要在今天以冲锋方式冲进会场占据大会主席台,逐出民社党和青年党的代表,并且还要去分别占领陈立夫、张厉生[2]、吴铁城[3]的公馆索要当选证书。但都布置军警防范了,不怕的!”

    来开会的代表络绎不绝地入场。白丽莎说:“我们也进去吧!这次记者席的位置安排得不好,太偏。好在也不必坐在位置上,随便走动就是。”

    三人一同走进门去,看见会场里烟雾腾腾乌烟瘴气,香烟、雪茄味浓烈。代表们大声招呼的、高声讲话的、哈哈大笑的、握手言欢的、男女交谈的、勾肩搭背的、拉拉扯扯的都有。白丽莎忽然皱皱眉,笑着说:“你们俩一起活动吧!我掺和在你们中间太不应该了!你们该自由自由!我要去后边找一下大会秘书长洪兰友,问些日程上的事!”说着,她拂拂长波浪的烫发闪身走了。走了两步,回身说:“夏强,有空晚上来看看你二哥。丹丹,欢迎你也来!”

    送走白丽莎,丹丹陪夏强到楼下左侧记者席的地方去。那里坐着的记者不多,记者们都各显身手去找人采访了。

    一个黑瘦干枯穿棕色西装的中年人上来招呼丹丹,讨好地说:“雷小姐,我刚才看到令尊同监察院于院长一同来了!令尊坐在楼上。”

    这本来是个专跑社会新闻的记者,这次不知怎么派他来跑国大新闻了。丹丹笑着点头,告诉夏强:“这是《救国日报》的记者刘秉中!”新闻界都知道《救国日报》是“疯子”龚德柏办的报纸。龚疯子一贯反共,过去在《救国日报》上写起文章来,矛头指向比较公允或中间的报纸,不是骂这家报纸“拿了卢布”,“应去延安请赏”,就是说那个记者是“匪谍”,写的文章“企图颠覆政府”。所以《救国日报》老是像条咬人的狗似的满纸火药味狺狺狂吠。听说是《救国日报》的记者,夏强就点点头,也未同刘秉中握手。

    刘秉中只顾着想同丹丹讲话,说:“雷小姐,你知道不,这次会上,‘国大之花’已经选出来了!‘新疆牡丹’也选出来了!”

    丹丹笑了:“‘国大之花’是谁呀?”

    刘秉中用手一指:“看到没有?坐在那前边的就是嘛!她是满族代表唐舜君,世居北平,与珍妃为姑侄亲,今年三十二岁,北平艺专毕业,爱好书画与戏剧,是个大美人。这些天国大代表们纷纷都想认识她,围着她转的人可多了!你看,她座位旁围着她的都是崇拜者呀!”

    丹丹和夏强看时,只见唐舜君穿一件时髦的风衣式浅灰色大衣,烫的头发,涂着口红,脸上粉白,确是有些风韵。

    刘秉中又滔滔不绝:“大家给她起了个‘国大之花’的封号,又给新疆代表左尔罕起了个‘新疆牡丹’的封号!左尔罕,瞧,就是左边戴新疆帽的那个,要打分,只够七十分,但在这男多女少的国大会堂里,也就奇货可居了!”

    丹丹和夏强看时,左尔罕约莫三十来岁,高鼻子,圆脸烫发,戴红色缀珠的新疆帽,上身是呢料西装,翻着大白领,下身是裙子,夹个金扣黑皮包,边上也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男性国大代表簇拥着她在交谈。

    丹丹轻声说:“夏强,你给这两朵花都拍张照片,说不定将来《新闻窗》可以出一版图片呢!”

    夏强点头说好,拿着相机去拍照了。

    刘秉中忽然对丹丹说:“雷小姐,我刚才跟几个同行讲,国大代表选花,我们记者也该选个‘记者之花’出来凑凑热闹。有人主张选中央社的白丽莎,有的主张选你,有个说可以选两个。我是你的保皇党,坚决主张选你一个!嘻嘻,你说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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