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涛枫是美国留学生,有过法学博士头衔,做过大学教授,又在浙江、天津办过党务,如今名片上还印的有中央候补执行委员及国民政府监察院法规整理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头衔。他是安徽滁县人,却并不在安徽混前途,主张“墙外开花墙内香”。外界流传他的一件逸事:大老婆不生儿子,他在天津娶一年轻舞女做妾,要舞女生儿子,舞女不愿意。他说:“把砂粒放进蚌的肉体里,蚌很难受,但却会生出美丽的珍珠,这很值得!这种难受是付代价。天下没有不付代价能得到的东西!”于是,人背后给他取了个“珍珠博士”的绰号。雷香山对他印象极坏,但他同金子帆同来了,只能淡而无味地应酬着。雷香山估计“珍珠博士”也是要投孙科一票的。因为他先一会儿李宗仁来之前乐观地说:“孙科为国父哲子,乃最适当人选,在党团支持下,定可当选。”现在,他听了金子帆的话后,说:“这次竞选,不算四分五裂,也算元气大伤。开幕式上,蒋主席强调大会使命只是行使表决权,可是大家一闹,一表决,把他的话否决了!他要孙科做副总统,不要李宗仁竞选,李宗仁却顶牛不退出。过去蒋的话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出现了敢否决敢推翻敢顶牛的情况,以后怕是什么事都不那么好办了!”
雷香山这些天来推说身体不好不去开会,他对会上和会后那种乌烟瘴气争权夺利拉拉扯扯派系斗争的丑态十分厌恶。闲来无事,也同门房老柴谈谈。昨天,老柴对他说:“外边民谣特多,雷老怕不知道吧?”他问:“什么民谣?”老柴垂着手说:“大官大贪,小官小贪,贪到最后,百姓死完!你做你捞,我做我捞,捞到临了,地无寸草!”雷香山说:“嗬!还有呢?”老柴说:“选举选举,乱花钞票,大吃大喝,大吵大闹,谁如当选,百姓都糟,要我选举,我不投票!”雷香山听了,想起选举国大代表期间,就有民谣:“今年我吃人,明年人吃我,后年人吃人!”如今又出了这样的民谣,说明百姓的义愤,半晌无语,最后说:“老柴,你以后听到什么仍告诉我!百姓的声音,不听不得了啊!可惜这个政府一是不听,二是听了也无法改了!”此刻,他同金陈二人谈话,听他们说,自己不说,觉得沉默得够久了,说:“听说前天在中常会临时全会上老蒋表露他决定不参加总统竞选了,是吗?”
金子帆说:“有此事!他说总统一职最好由本党提出一卓越之党外人士为总统候选人。他想提胡适,可是只有吴稚晖和罗家伦赞成,别人都不同意!”
雷香山吸着叶子烟暗自好笑,简直是演戏!他肯放弃当这个总统吗?……
“珍珠博士”陈涛枫说:“我听说头一天上午他是说不当总统,谁知第二天上午他说:‘我不做总统谁做总统!’说完,两眼向全场扫视一通,吴稚晖、陈诚、居正、戴季陶带头鼓掌,随即宣告闭会。”
金子帆笑了:“其实人人肚里明白,蒋主席说他不做总统,不是不做,是嫌总统权力太小!宪法规定:总统权力受到立法院的限制。总统仅是礼仪上的国家元首而已。这种徒有虚名的职务我们的蒋主席自然不要。看来他要解决一下权力的问题。”
雷香山说:“这还不容易!你们放心,这问题要解决很容易,而且一定会解决。前天中常会已经通过了张群提出的赋予总统以紧急处理权的建议。把这拿到国大上通过一下,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金子帆喝着茶击掌:“就是啊!雷香老刚才的估计是没错的。总统自然仍是非蒋总裁出任莫属。”说到这里,他忽然单刀直入地试探起雷香山来了:“雷香老!刚才李宗仁夫妇来看望你了!想要你这一票,你这一票给他吗?”
雷香山笑笑:“哈哈,你这一问我可为难了!孙科是孙先生的哲子,于右任是常来常往的老友,程潜是中华革命党时期的老同志,李宗仁亲热地来看望。可是只有一张票!”说到这,又哈哈笑了一阵。见金、陈二人哈哈赔笑,雷香山打趣地说:“恕我放一炮你们听听:这么多年来,除了老蒋,别人都是‘丫头挂钥匙’——当家不做主的。蒋委员长变成蒋主席,主席就有权,变成总统,总统也就有权。至于副总统,都是挂钥匙的丫头,谁干都一样。你们说,我这话实在不实在?……”
金子帆、陈涛枫又一起赔笑,觉得雷香山说的是实情,也无法逼问了,起立告辞。
雷香山和丹丹也起身送客。
送走了金子帆和陈涛枫,回身进室,丹丹问:“爸爸,你到底要选谁?”
雷香山打趣地说:“你猜!”
丹丹笑:“谁知你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呀!”
雷香山说:“你是我最宠爱的女儿,我把药倒给你看——那是一张空白票!”
丹丹问:“怎么?”
雷香山两只洞达豁朗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不拥护他们当总统副总统,一视同仁对待!三十六计中最后一计是‘走为上’,到时我就不去投票,我年岁大,说我病了,谁能奈何我这老头子!”
为了松涛的事,夏强总是耿耿在心。
那天,小妹几乎是动弹不得般地苍白着脸,凉飕飕的脸上滚烫地淌下了一串泪水。她不愿让人看到她为松涛流泪。但这个难忘的印象一直刺痛着夏强的心。松涛啊!松涛,你怎么了?你在哪里?挂念着松涛和小妹,在南京见到国大上那种乱七八糟而又死气沉沉的局面,夏强心里颇想先回一次上海,等到副总统竞选时再来南京。
但,大部分国大代表们根本不把蒋介石的话放在眼里,大吵大闹要求变动议程得到了通过,议程变了:蒋介石4月9日要来做施政报告;国防部长白崇禧4月12日要来做军事报告;财政部长俞鸿钧、经济部长陈启天、交通部长俞大维、粮食部长俞飞鹏分别都要来报告财政、经济、交通、粮政情况并做检讨;4月14日外长王世杰还要报告外交工作及检讨。夏强同丹丹商量后,决定要听一听蒋介石和白崇禧的报告,暂时不回上海。
午后,雷香山由丹丹陪同亲自去江苏路看望白南史。去前,丹丹先打电话联系,白南史在家,但白丽莎夫妇和白旮夫妇都不在家。丹丹打了电话叫了出租车陪雷香山去后,在客厅里坐下。白南史一味只谈孙科竞选的事,雷香山也只好嗯啊嗯啊听他讲,不时点头,最后终于说:“有件事我特来拜托,丹丹有个同学名叫濮松涛,他被捕了!……”这时丹丹将一张写了濮松涛名字的纸条递给了白南史,雷香山继续说:“说起来,他还是令婿夏国未来的妹夫……”
白南史瞪着眼睛:“啊,这我倒还不知道。”
雷香山说:“这青年在学校里品学兼优,在上海《新联晚报》做记者,是个好青年!绝非共产党。青年人嘛!至多是思想不稳定,受点时下那种时髦的思想影响,但突然失踪了!”
白南史没有作声,舌头老是舔嘴唇。
雷香山又说:“这事本来理应是由贵亲家来找你求援的。夏强已经到了南京,也在采访国大,住在我处。我们不外,所以我来回拜谈谈心,顺便说一说。你在上海一言九鼎,打听清楚后让他们把他放了,以后让这孩子谨慎小心,事情也就结束了。你是否也代我找一下程宝太,请他也帮帮忙?”
白南史喝着茶叹口气:“香老,现在奸党无孔不入如水银泻地,有些青年误进歧途落入圈套,濮松涛的事,夏国倒还没有对我说过。既是香老说了,我自当让下边去查一查,先了解是哪里逮捕的,情况如何,然后再说别的,你看如何?”
雷香山只得点头,但说:“行,快一点给我一个回音如何?”
白南史说:“我尽快就打电话到上海,让党部派人调查。”又说:“程宝太处我一定将香老的意思转达。我想他一定也会出力的。”说到这,他又谈起孙科竞选的事:“孙哲生这次竞选,是总裁亲自出马劝驾的,这我上次已同香老说过。前天我夜里去看他,谈起了香老,他对香老的支持深表感激,说老同志就是非同一般。他不像李铁牛厚颜无耻到处拜客拉票。孙哲生是学者之风,等以后当选了再去看望香老。”
话已谈完,双方各有条件,各有想法。面上都很过得去,话也都很好听。雷香山起立告辞,白南史陪送到门口上了等候的出租车,雷香山又叮嘱:“那我就静待佳音了!”
白南史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
夏强下午去新街口邮局发信寄稿并去在南京给《新闻窗》代理发行的绘达图书公司联系业务。回来后,听了丹丹讲雷香山特地去找白南史的事,心中既感激又感动。
丹丹说:“你也该去江苏路白家看看你二哥二嫂了,只通电话,老是不去,说不过去。而且,听说白旮已从河南前线回来,为了松涛,你顺便去看望一下白南史和白旮也必要。”
夏强知道丹丹是好意,说:“我去!今晚就去,顺便我就请二嫂写那篇文章,题目我想定为《施政报告和军事报告里的题外话》。这两个报告肯定有隐瞒及掩过饰非的地方,二嫂心中会清楚的。她也许不肯坦率写,但能写一点也是好的!”
丹丹说:“叮嘱她千万别写成中央社的通讯稿,那种口气那种立场吃不消的!”
夏强笑道:“不合要求可以删改,她也不能把我们怎么!”
丹丹说:“告诉她,这篇文章我们当头条帽子文章发。她好胜,爱出风头,爱别人捧场。只要她写得大致不差,我们就一定发头条!”
晚饭后,雷龙夫妇照例又外出交际应酬去了,丹丹陪着雷香山。夏强就去白公馆了。
蓝色的天上有皎洁的月光,天有些热了,月亮周围那些星星明丽地放射着银光,钻石似的点缀得天空像无边无际深邃的蓝色海洋。
白南史外出拜客去了。夏国、白丽莎夫妇在。白旮夫妇也在家。夏强到后,白丽莎热情请到楼上房里坐,显得亲切。夏国正在读一本原版的技术方面的英文书,并在做摘记,见弟弟来了,依然是冷淡的模样。白丽莎在听收音机,一个女声在唱流行的那支《王昭君》:“……王昭君……闷坐雕鞍……黯然神伤……”声音很低,见夏强坐定,她就关了收音机。
夏强说:“因为忙,今晚才抽出空来,其实天天都是想来的!”
夏国说:“通过两次电话了。大家都忙,听听声音就挺好。”
白丽莎说:“书呆子,夏强特意来看我们,有什么不好的!”
夏国说:“我没说不好。自己弟弟何必客套。”
白丽莎给夏强拿水果、巧克力放在面前,又给夏强冲了杯“阿华田”,说:“尝尝,这种麦乳精是人家从香港带来送我的,你给我带两罐去给丹丹喝。”
夏强喝着“阿华田”说:“二嫂!谢谢!”马上开门见山地说:“我和丹丹办的《新闻窗》是个公正客观、不偏不倚的杂志,现在名声不错,销路也可以,想请二嫂写一篇帽子文章……”他把要求谈了。
白丽莎笑了:“文章未写,镣铐不少,我不写!我写不好!”
夏强给二嫂戴高帽子:“丹丹早同我商量过了,这文章只有二嫂能写!你是中央社的大记者,跑过军事、政治新闻,能居高临下。用个笔名写吧!放开写,我们一定发头条!”
白丽莎摇头,但不是那种坚决拒绝的摇头了,说:“万一写得不合用呢?”
夏强笑了,故意为以后做铺垫:“二嫂是不会写得不合用的。万一真写得深深奥奥,我们做点编辑工作总要用做头条的。”
白丽莎终于声音脆朗地说:“好吧!这两个报告当然是官样文章,内容我是掌握不少的,拣不会出问题的给你们捅点出去就是。反正得让读者想看就是。我用个化名写。这纯粹是帮你们的忙!”
夏国一直沉默地听着,这时忽问:“夏强,怎么小妹跟一个叫濮松涛的谈了恋爱,姓濮的失踪了?”
夏强点头:“是啊!松涛是我和丹丹的同学。”
白丽莎说:“雷老伯轻易不上我们家来的。这次把他老人家也搬出来了,而且是丹丹陪着来的,说明夏强你在他家的地位了!饭前我听爸爸打电话给上海市党部,也找了程宝太。不知濮松涛干了些什么没有?”
夏国叹气:“小妹谈恋爱也该慎重些嘛!”
夏强辩解又顶撞地说:“没什么不慎重的!松涛人品好也有才干,妈也喜欢他。我们从没发现他有什么不轨行动。”
倒是白丽莎劝解地说:“等着吧!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和丹丹。爸爸会出力办的!”
话题又转到了时局上。白丽莎说:“美国国会通过了今年的《援华法案》,规定要给四亿六千三百万元,倒是一剂强心针。但天津学生又在闹事,西北军事情况也不好。这两天蒋主席正在主持军事汇报会,商讨西北军事问题。上月,西北宜川一仗,好几万人完了,29军军长刘戡也战死了。共军在南下攻洛川,胡宗南手忙脚乱,去年好不容易拿到了延安一座空城,现在搞不好还得放弃延安和洛川,好保西安。”她好表现,说这些颇有炫耀之意。
夏强喝着“阿华田”问:“总统选举,居正自然是陪衬;孙科李宗仁之争谁会胜利?”
夏国冷冷地说:“自然孙科的希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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