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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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强忙用相机“咔”的照了下来,对丹丹笑着说:“这张照可以叫作高卧未起!”丹丹笑了,指指东边说:“看!”夏强看到,“国大之花”身旁身后仍拥着几个油头粉面西装笔挺的代表,保镖似的同她说说笑笑,个个都带讨好谄媚的神态。“国大之花”雪白的脸上唇涂口红微微笑着左顾右盼,矜持地走着。离“国大之花”不远,那个“新疆牡丹”身旁也众星拱月般叮着些男士,连《救国日报》的记者刘秉中也在挤着上去搭讪……正在这时,夏强看到二嫂白丽莎走过来了。

    白丽莎笑着招呼:“嗨,你们看到我没有?”

    夏强说:“二嫂!正想走过来找你呢!”

    白丽莎说:“我找袁章龙是向他了解情况的。”她看看身边没有别人,说:“你们注意这些代表的情绪没有?估计白崇禧的军事报告后,检讨报告时会出现些激烈情绪的。袁章龙说,上边已要大会秘书处加快步伐,砍掉大多数发言和少数代表的自由发言,让这一议程尽快结束!”

    夏强说:“这大约就是刚才报告中的‘程序愈简单愈好,议程的进行愈迅速愈好’的体现吧!”

    白丽莎点头:“当然!这个会原先许多人都主张缓开或不开。老头子一意孤行,非开不可!你们知道吗?不但如今会开得乱哄哄,根本不听他的指使,而且估计这么多人的大会,每开一天要花近30个亿,这当然还不包括竞选的招待、拉票等费用。”

    夏强心里想,物价竞相飞涨,城乡百姓不知多少都饥肠辘辘,这里却花钱似流水,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蒋介石仅仅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加上一顶“总统”的桂冠,在美国人面前装出一点“民主”、“宪政”的样子好继续得到美援。但从这次会上看,作为国民党统治象征一贯一言堂的蒋介石已经大大丧失了他的地位。东北、华北、郑洛、泾渭各战场都吃败仗,硬着头皮演这出戏,实在可笑可恨!实在是“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圉”的局面了!其实把蒋介石由“主席”叫作“总统”,就像把“阿猫”叫作“阿狗”,是救不了败北的命运的。他心中老是盘念着松涛的失踪,怀着仇恨,心里想,嘴上什么也没有说。

    倒是丹丹说话了:“这个会,夏强和我决定不天天来了。我们有写稿编稿的事要忙,今天听报告听得太累,明天就不来了。我们想去莫愁湖玩一天,散散心。”

    白丽莎笑了。她笑起来是很妩媚的,带点羡慕地说:“是该这样!看到你们这一对金童玉女,我觉得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丹丹说:“二嫂,看你说的!那篇重要文章,你可别忘了早点赐稿啊!”见白丽莎点头,她又说:“夏强为濮松涛没下落的事一直在着急发愁。二嫂,你神通广大,费心再帮着打听打听,好不好?”

    白丽莎点头说:“我再努力试试吧!”

    南京,古代又名金陵、建邺、秣陵、白下、石头城、建康、应天府……山负龙盘虎踞之雄,水占襟江带湖之胜。风光名胜,得天独厚,山川古迹,别有韵致。

    旧称“南都第一名胜”的莫愁湖,是三国孙权在南京水西门江口沿秦淮河筑横堤因此接栅塘故又称南塘。后来长江西移,秦淮改道,留下的沙洲与湖泊,就是今之莫愁湖。此湖“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烟雨”,是城西一方质朴典雅的游览胜地,湖面约五百余亩,周长十华里。相传公元402—502年宋齐年间,洛阳少女莫愁远嫁南京卢家,婚后丈夫应征戍边,莫愁勤劳温厚,热心公益,却遭公公卢员外诬陷,被迫投湖而死。后人为纪念她,将此湖改名为莫愁湖。如今莫愁湖在南京是个有名的处所,却又并不是个游客纷至的地方。

    湖上,有胜棋楼,传说是当年明太祖朱元璋与名将魏国公徐达下棋处。明太祖输了棋,将湖楼赐给徐达,并名之为“胜棋楼”。既有莫愁女的动人传说,又有胜棋楼可以品茗览胜,发怀古之幽思,要游南京名胜,要看不事雕饰的白下风光,这里自然是一个好去处。

    这胜棋楼久沐风雨,已经剥落古旧。楼上有一对联:“贤王汤沐,旷代犹存,莫谈桑海兴亡,且安排清簟疏帘,藉一局围棋赌胜;江表风流,于今未泯,依旧湖山整理,更收拾玳梁画栋,待双栖燕子归来。”

    近中午,到了胜棋楼,丹丹看着这副对联说:“文人都喜欢谈桑海兴亡之事,为何这联叫人在胜棋楼上‘莫谈’,却要安排清簟疏帘,藉一局围棋赌胜?想借此湖此楼告诉人们一点什么哲理?”

    夏强看着对联思索,摇头答:“撰联者没写清楚,他也许是不愿言,叫你自己想一想。”

    两人在胜棋楼上临窗占了个位置。夏强叫泡一壶茶,丹丹说:“不!一人泡一个盖碗茶!要好的茉莉香茶!”那堂倌四十多岁,瘦高伶俐,泡茶之前,先殷勤地送上了几碟花生、瓜子、蚕豆、柿饼。面对湖光潋滟,虽然残荷败落尚存,新叶大部犹未舒展,已有绿色。景色萧疏,古气盎然,没有姹紫嫣红的艳俗之美,山色水光反而分外幽雅平静。垂柳新绿,烟笼堤岸,有鸟叫啁啾。夏强看看远处和近旁,说:“来这儿的人少,喝茶的人更少。”

    丹丹笑了:“俗人才喜欢人多呢!外国记者发回去的电讯说如今的南京城里充满了党棍、军阀、政客、特务、流氓、警察、宪兵、妓女,乌烟瘴气,嘈杂不堪。选这里来,绿柳蓬勃,尘飞不染,就是为了呼吸点新鲜空气,求得点安静。你要喜欢人多热闹,还是留在国民大会堂里的好。”

    夏强给她逗笑了,说:“我不是那意思!那儿空气混浊,我可讨厌透了!”说着,对着窗外深呼吸,空气带一股荷叶香,使他心情畅快,他说:“好清新的空气呀!我仿佛闻到了六朝烟水气了!今天要是有点细雨,那在此观景就更好了!”

    送来的两个蓝花瓷盖碗茶,冲水后,茶水带淡绿色,绿得可爱,盈出淡淡的清香。丹丹左手托住盘,右手持盖,轻轻拂去浮沫,取盖闻香,小口啜饮,姿势优美,说:“你成了诗人了!快喝一口尝尝。好茶,清香沁人。喝热的,一直烫到心底。”

    夏强用右手持盖,由里到外翻动茶水,拂去浮沫,再用右手拇指和中指夹住杯沿。他喝茶时用食指按住杯盖略略露出缝隙,闻了闻茶香,然后喝了一口,果然是好,说:“原先你主张来这里,我只觉得莫愁女是传说中人,这里其实是个‘假古董’,没多大意思。但一看这湖上烟波,又经你一说,这儿朴素自然人少清静,茶水又好,觉得确有引人入胜之处了!”

    丹丹笑了:“别说这些话讨好我!”

    夏强喝茶:“全是真心话,确有想讨好之心,话却绝无讨好之意。”

    丹丹嗑着瓜子笑,打趣地说:“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今天就你我二人在此,你多说点甜言蜜语,我爱听。”

    夏强拣花生吃,也逗趣说:“你想听,我就偏不说。说得太多,也就不值钱了。我问你,你猜我到这种地方来,有什么感想?”

    丹丹说:“那怎么猜得到,你说吧!”

    夏强说:“南京建城近两千五百年,经历无数风风雨雨,从三国孙吴在南京建都,到民国,一千六百多年间断断续续十朝建都于此。三国时,诸葛亮在赤壁之战前夕,出使东吴途经这里,赞叹说:‘钟山龙盘,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以后,东晋建都百年,宋、齐、梁、陈皆偏安在此,南唐也建都南京。六代兴替,南京阅尽王朝的曲终人散。明朝,朱元璋在此建都;太平天国以此为天京。晚清,这里是英帝国主义逼订《南京条约》的屈辱城市。辛亥革命,孙中山在这里就任临时大总统……来到南京,我心中面对斑斑史迹,不但恍若进入了遥远的历史天地,更多的是有一种沧桑之感。这对联上叫人莫谈桑海兴亡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在这个古代历史名城中,回溯历史,就会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呢?”丹丹喝着茶认真地问。

    “在这儿开始建都时那种庞然大物,到了后来就腐败了,萎靡了,衰落了,不能除腐布新,不能新陈代谢,不能吐故纳新,不可救药了!于是,就烂光、就垮台、就灭亡了!那么多朝代,没有一个例外。而现在,我就有了这种行将看到灭亡局面的感觉。在参加这次国大采访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是啊!”丹丹正襟危坐,若有所思,“这种感觉我也有!有时夜间睡着醒来,仿佛听到时间哗哗像绿水似的流过……那水流似要冲垮一切!”

    夏强说:“我的想法是,坏的东西坏到不能再坏,它理应毁去!该进垃圾箱!该灭亡!该烂光!该死掉!它灭亡了!死亡了!就总会有比它好的东西来代替它的!这是历史告诉我们的事实!”

    那瘦高伶俐的堂倌来冲茶,右手执一把太平府大铜壶,在离桌面三尺左右的高处,对准茶碗倾注开水,既准又稳,没有一滴开水洒落。

    丹丹端起茶来赞叹说:“这跟四川茶馆里斟水的技艺一样高明。”见堂倌走了,她说:“你说得对!国民党自己把自己搞得这么腐败透顶,回天乏术,活该垮台。但我还不了解共产党,共产党一定行吗?”

    夏强也喝茶,望着莫愁湖上新生和复苏的荷叶从水中央铺展到岸边,水是绿的稠的,阳光照得湖上金光粼粼,水汽氤氲,说:“我喜欢这个湖的名字——莫愁!莫愁!天下事的规律历来如此,适者生存!自强者得胜!现在这股政治力量如旭日东升,你没有看到民心吗?民心所向不在此间,是在那一边!”

    丹丹叹口气说:“我未始没有思索过这个问题,实际我是常在思索这个问题的。老实说,我不是傻子,早明白你交往的林东方和濮松涛以及在校时的方之是什么人物了!只是你不说,我同你心照不宣罢了!林东方在我感觉上不是个一般商人。这个人神出鬼没。一次,我在新街口看到他坐在一辆汽车上,獭绒帽压住眉毛,马裤呢大衣竖起了獭皮领,十分阔气。我一眼就看出了他,他也瞥见了我,但装作未看见,惊鸿掠影,过去了。又一次,我在下关江边采访,见一伙苏北人用船贩了许多苏北土特产在卸货。就在这伙苏北人中,他穿着打扮就是个苏北商贩。他未看到我,我也有意避开了。你说他真的是做生意的人吗?……”

    夏强插嘴打断:“他确是做生意,如今同方国华一起在做生意。”

    丹丹朝夏强看看,说:“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在这件事上有意瞒了我什么!”

    夏强诚恳地看着丹丹叹气:“不,丹丹,我没有。你是我最可信任的人!如果有什么事一时没对你说那总有不说的原因,目的也不是为了瞒你。我这一向为松涛的事十分压抑,尤其来采访这个会,这种压抑更重。我觉得我是到了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丹丹似乎心情激动,但默默无语,也凭窗望着外面的湖面。湖水似乎深不可测,碧绿发蓝。可惜这时节没有莲花,这里是以莲花著称的。每逢盛夏,满湖圣洁的莲花,翠盖上红莲与白莲掺杂,香风阵阵,令人悦目愉心。丹丹记得去年与父亲同来时,吃到过这里的花香藕,香甜肥嫩,入嘴咀嚼没有渣滓。莲蓬也鲜甜异常……为什么在夏强谈到这样重要的事时,却浮想联翩想到莲藕之类上去了呢?她也无从解释。但她刚把思绪拉回来,把目光从湖上移到夏强脸上时,那瘦高伶俐的堂倌又来往盖碗里斟水了。斟完水,满面含笑问:“二位要不要来一盘驴肉?热的!”

    “驴肉?”夏强诧异地问。

    “是呀!”堂倌笑答,“人都知道‘玄武湖里的樱桃,莫愁湖里的驴肉’。俗话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好吃得很哪。我们这莫愁湖胜棋楼上的五香驴肉,闻名遐迩,用来下酒了不得!”

    丹丹做证:“对对对!这儿的驴肉最香,是有名的。”她对堂倌笑着说:“谢谢你,给我们来一盘尝尝,一斤就可以了。”但又叮嘱一句:“我们不喝酒,你带两烧饼来,我们就当中饭吃了。”

    堂倌急急跑去又急急跑来,端来了一盘刚出锅的冒着热气的切成片的驴肉,一小碟泡着醋的生姜丝,连同两双竹筷放在桌上。驴肉颜色橙黄泛一点淡红,确有一种特有的香气。夏强用筷夹一片驴肉吃了,不禁赞道:“丹丹,这驴肉确是好!我还是第一次吃驴肉呢!”

    丹丹说:“我倒是第二回了!去年陪爸爸来此时吃过的。但这堂倌不提,倒也忘怀了。”说着,也夹一块驴肉配一点生姜丝入口,品尝着说:“香倒仍是香,不过咸了一点。所好夹着烧饼吃也该咸一些。只可惜这姜丝不行,太老!”

    夏强嚼着驴肉:“想不到你真是老饕之流呢!”也夹点姜丝吃了。

    堂倌又用盘子送来了两只烧饼放在桌上。丹丹用烧饼夹进了驴肉吃将起来,突然幽默地叹口气说:“好吧!听老饕打油一首吧:胜棋楼上驴肉香,可惜无酒入醉乡。谁令江山成战场,众手所指骂老……”她轻轻地说:“下面这个字你填!”

    夏强边用驴肉夹烧饼吃边说:“我填一个……”他用筷指指那碟姜丝说:“这个字!”

    丹丹笑说:“这个字填得有意思!”

    夏强说:“你这打油诗不错,但……”

    丹丹嘴边依然有常开不败的微笑,说:“怎么呢?”

    夏强说:“这个草字头自然该骂,他是罪魁祸首,但整个国民党统治的这部机器朽了,换马也不行。有人可笑地寄望于李宗仁。李宗仁也是五十步与百步之比。中国需要的是从根本上大变一变了!”

    丹丹喝茶说:“是的,你这样说,我觉得对。你是说应当让那边来?”

    夏强吃着驴肉烧饼,喝着茶微笑。

    丹丹问:“你这想法是从东方那儿来的?”

    夏强说:“也不能这么说。他思想进步,我给你看的那些书和刊物就是他给我的,但这想法是我从日常生活中尤其是从近来的生活中凝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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