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强递过去记者名片,说:“我特意来采访胡先生!”
胡适伸右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夏强就进了房。胡适是参加中研院评议会时住在这里的,这原来不知是谁的房间,显然是临时供给他为他安排的寝室,很朴素,放着一只大床。另外,就是堆着不少的报纸杂志的长桌。有几张书橱也装着中外文书籍。此外,就是几把椅子、茶几和两只小沙发了。
胡适举手指了一只小沙发,说:“坐!坐!”
夏强坐了下来,忽然留意到胡适的嘴边左腮上有一块淡淡的蓝色。待到看到床上那床蓝绸被面的薄被时,夏强才悟到一定是胡适睡觉时淌了口水染上了被面上的蓝色。
对这位名扬海内外的胡博士,夏强知道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曾从杜威习哲学,获博士学位。1917年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参加过新青年社,与诗人徐志摩等组织过新月社,曾赴俄、德、法、英、美等国游历考察,在上海开办过新月书店,与丁文江等创办过《独立评论》,抗战后是第一批国民参政员,做过驻美大使、行政院最高政治顾问。如今是北京大学校长。对学者,对北大校长,对有广泛社会影响的胡适,夏强本是比较敬重的。但这个人去年元旦在北平各机关新年团拜会上大肆吹捧制宪国大,说所定的那部宪法是“世界上最合乎民主之宪法”;在美国兵皮尔逊强奸北大女生沈崇案上,学潮如火,他是主张压下去的。他说反对用罢课方法干预政治。他常强调“学术独立”,可是同蒋介石关系密切。老蒋很想把他拉进政府,有的报上说这是“想往大粪堆上插一朵花”。他在去年拥护发布“戡乱动员令”。夏强记得更清楚的是去年秋天,冯玉祥从美国给胡适写过一封信发表在北平《世界日报》上。因为胡适攻击冯玉祥带了“四百人去美考察”,“领津贴六十万美金”。结果,冯玉祥提出质问后,胡适致信报馆,更正道歉……这些事累积起来在夏强心目中对胡适不禁就形成了一种看法,产生了不恭。
胡适穿上了灰长衫,从桌上取了眼镜戴上,坐在沙发上端详着夏强,夏强明白,来的时机不好。他睡懒觉未起床被敲门敲醒了,还没洗脸,也未吃早饭。果然,胡适说了:“等一会我还要到国民大会上去。我们快点谈,速战速决,一刻钟解决问题,好吗?”
夏强从带的皮包中掏出笔记本和铅笔,按照“麻辣蹄膀”丁一凡信上的要求说:“请问先生对这次国大怎样看?”
胡适眼珠在眼镜下转动,答非所问,但也未完全离题地说:“我觉得蒋先生在近年的中美英法苏五国几个大巨头里够得上坐第二三把交椅。他的环境比别人艰难,本钱比别人短少,故他的成绩不能比别人那样伟大,这是可以谅解的。他做总统很好!”说完,就闭口了。
夏强又问:“先生对副总统竞选支持谁?听说先生早给李宗仁写了信,支持他,是吗?”
胡适突然笑笑摇头:“岂但李德邻可以竞选,任何人都可以竞选,可中国的事由武人包办,东一个Gneral(将军),西一个General不好,这次副总统最好来个文人!”
夏强想,他这明显是按照蒋的意旨支持孙科了!就问:“今年初,看到报上登过先生写给李宗仁的一封信,对他宣布参加竞选曾说,我极佩服先生此举,故写此信表示敬佩,表示赞成,有此事吧?请问这作何解释?”
胡适看了夏强一眼:“从前我曾作过《中国公学运动会歌》,歌词说:‘健儿们,大家上前,只一人第一,要个个争先!胜固欣然,败亦欣然。’愿竞选的就竞选嘛,这是民主!”
夏强追问一句:“现在上边支持的好像是孙科,先生怎么看?”
胡适想了一想,说:“一个总统如果高兴的话,表示一下愿意什么人做他的助手,也是正当的。”
夏强迅速用笔记着,忽然发现胡适有点不耐烦似的皱了皱眉头,用左手托了托眼镜架,夏强忙把最后一个问题提了出来:“请问对于当前的青年们,先生想说些什么话?”
胡适对这问题,好像胸有成竹,顺畅地说:“我主张党政军团可以与学校合作,取疏导的办法来对待学生运动,让他们发泄不满和烦闷,发泄完了,再回到学业上来。”
夏强问:“这有可能吗?行吗?”
胡适自顾自地说:“悲观是不能救国的!叫喊是不能救国的!责人而自己不努力是不能救国的!易卜生说过:‘眼前第一大事是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此外都不重要。’”接着又说:“国家倒霉到今天的地步,绝不是喊口号、贴标语、罢课,可以渡过难关的!青年朋友最要者,是能把自己铸造成器。”说到这里,他好像要客气地下逐客令了。看看手表,站起身来,对夏强说:“就谈到这里吧!许多事等着呢!我的轿车在楼下等着,马上就要去国民大会堂,今天选举,我得去投一票!”
夏强见他的态度难以勉强,觉得丁一凡交下的任务也完成了,胡适的话有不少他并不受用,但决定如实记录下来,写了发出去,就迅速起立,表示感谢。胡适伸出手来,夏强握时,感到手是软绵绵的,有些手汗。夏强拿出相机想给胡适拍张照片。谁知胡适摆手摇头,说:“不要拍了!我还没洗脸呢!”夏强只好收起相机。胡适脸上那块蓝色在他眼前有点刺眼。夏强觉得应当指明,一面走出房门,一面就做着手势说:“你脸上这儿有一块蓝色,可能是那被面上的蓝色染上去的。”
胡适“哦”了一声,去照镜子。夏强轻轻带上门走到了外边。
外边,阳光灿烂,有点舒适的微风,夏强看看手表,时间还早,刚到八点半。他决定利用这时间,再去中央医院看看雷老伯。叫了一辆三轮车,就去中央医院。
进雷老伯病房时,雷老伯正在看报,老人气色挺好,见夏强进来了,很高兴,笑着说:“怎么又来看我啦?”
夏强问了好,把去采访胡适的事讲了,也把丹丹今天的采访情况说了。雷香山说:“做学问的人只知埋首寒窗,不闻世事那并不好,但热衷于功名利禄去依附政治,那更不好。”夏强本想多陪陪雷老伯,多谈一会,到十一点时离开去太平路《救国日报》馆附近看那场武打剧,但医生要来查病房了,必须离开。他只能起身告辞。
到太平路不太远,可也不近,他决定慢慢走着去。一边为写访问胡适的特写思考着腹稿,一边走。他估计到太平路时还早,需要等候。但他宁可早点去。作为记者,他带着好奇心想看看这场发生在国大之外却同国大副总统选举密切相关的全武行在首都怎么上演!
《救国日报》的这个社长龚德柏,曾经留学日本,所以有人不但说他是“龚疯子”,而且是“法西斯”。他以日本通自居。南新闻界的人对他都敬鬼神而远之。这人倔强怪僻。有一年盛夏,有客人找他,天热,他就裸体坐在冷水缸里同客人谈话,旁若无人,毫不讲礼貌。他本来在报界是个无名小卒。办《救国日报》自己每天写社论一篇,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的社论的特点是通篇谩骂,随意抨击,力求引起官方和民间注意以扩大名声。例如大骂考试院长戴季陶整天烧香念佛,不理政事;大骂监察院尸位素餐,毫无作用,应该裁撤;大骂大汉奸周佛海判刑后,在老虎桥监狱居然仍受着特殊优待,自备伙食,单人号房,铁架床铺;大骂南京市长马超俊在市政上的种种过失,以及市府高级官吏的奢侈腐败……骂得从政到军、从行政院到各部的长官天天提心吊胆,关注着《救国日报》上是否会出现骂自己的社论。这就使《救国日报》在街谈巷议中成了热门,有了销路,也有了名声。
“龚疯子”因此而得意,有时锋芒偶尔故意好像直指最高当局,在社论中公然说“我龚德柏不怕上雨花台”。这“不怕上雨花台”指的是不怕被送到雨花台去枪毙。其实,他掌握了一条,重点是反共,对最高当局是“小骂大帮忙”。有这反共加上小骂大帮忙,由他点缀在新闻界,独裁如蒋介石也是绝对不会叫他上雨花台的。
这次国大期间,《救国日报》支持李宗仁,对孙科的抨击十分猛烈,老是抨击孙科的立法院长没做好,还把1931年何应钦指摘孙科在铁道部有贪污行为的通电重新刊登出来。又大揭露孙科在上海同情妇蓝尼的艳事,甚至在竞选前夕抛出了一则短文,说孙科当年在广州招待外宾时,陪外宾看春宫电影,被孙中山知道后,打了孙科的耳光。在竞选关键时刻出现这种新闻,事出有因,把孙科弄得臭不可闻,在国大会场上,《救国日报》到处散发,笑谈孙科的不乏其人。夏强心中明白,今天选举,如果孙科票多,情况可能好些,如果票少,《救国日报》的这场好戏就有看头了!
他在热闹的太平路上走着。到离《救国日报》不远处的地方,找了个小茶馆,泡了一壶茶,静静坐下,拿出采访本来,在本子上写采访胡适的专访特写。写得很顺手。草稿写好,他又坐着喝茶等候,并且关注着大街上的动静。等着等着,快到十一点半了,他付了茶钱,走出小茶馆到了街上,但不见有任何动静。他只好就在附近闲逛。
快近十一点三刻时,忽见白旮穿着军便服,自己驾驶着一辆军用吉普,车上带着两个穿军便服的年轻人,风驰电掣般地来了。
夏强迎了上去。白旮的车子在离《救国日报》二百米光景处靠路边停下来了。他下车旁若无人地笑着招呼夏强说:“怎么就你一人?”
夏强说:“今天副总统选举,人都忙。丹丹报社里临时有事也来不了,让我跟你致歉。我想你找二嫂由中央社发条新闻不是很好吗?”
白旮倒也不介意,傲气十足地说:“来不来不要紧的。我主要是叫你们来看看。这是一出发扬民主的好戏,难得看到的!等会儿各报我们都会有人写了新闻送去要求刊登的。我找过丽莎,她说中央社不能发这条新闻的!”说着,指挥那两个穿军便服的年轻人:“你们俩,去两边等着,不让警察什么的靠拢,有警察就拿这名片给他们看,叫他们走!”他掏出两张名片分给两个年轻人,又说:“也别让人拍照。”那两个人分头走了。白旮又对夏强说:“刚才,今天早上选举的结果出来了!票分散,谁也未过半数。李宗仁‘吃乌屎’(754)票!孙科‘我我发’(558)票!程潜‘我儿儿’(522)票。于右任、莫德惠、徐傅霖都淘汰了!前三人明天重选!妈的×,要不是《救国日报》捣蛋,孙科的票怎么也不能比李宗仁少这么多!”
夏强摆弄着照相机,问:“你们准备怎么办?”
白旮指指夏强的相机,说:“别拍照,等会儿,人马就来了!张发奎、薛岳、余汉谋这些上将亲自率领大批国大代表和我找来的人都要来会战的!”
他这里说着,远处两辆公共汽车般大小的国大专车正加足马力一溜烟在热闹的路上开过来,车子越来越近,到了面前,直驶《救国日报》门前,“滋”的将车停在那儿了。接着,只见车上下来足足六十多个人,多数是佩戴红色绸条的国大代表,为首的是穿西装的张发奎和薛岳,只见他们就像一群打手,有的手拿根棒,有的手执“司的克”,有的嘴里骂着“丢那妈!”……蜂拥般地向报馆门口冲去。白旮对夏强说:“我走了!”他抛下夏强,飞也似的跑去,指指点点,同那伙人一起冲进去了。
不知谁“哐”的一下,已将《救国日报》橱窗的玻璃砸烂了。接着,只听见“哐啷”、“乒乓”、“隆”……报馆的玻璃门窗全碎了,冲进去的人正在里边大打出手,碰撞声、砸击声响得火爆,也有喊叫声、吼骂声夹杂着传来。
夏强不愿随着进去或走得太近,只是站在马路对面张望作壁上观。街上的人这时都驻足看望或围拢来看,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也有往《救国日报》门口去张望的。只听到人群中有议论的,有嚷嚷的。有的说:“警察呢?怎么不见警察了?”有的说:“里边东西好像全打坏了!”有的说:“有人也给打伤了!”有的说:“来打的都是国大代表呢!”
夏强想,真是一场好戏了!谁想到这么多陆军上将来指挥这场打砸!谁想到这么多国大代表在首都会全武行!居然开着国大专车来热闹的太平路上打报馆!这种“民主”真有趣!……
打了不到十几分钟,白旮陪着砸报馆的人骂骂咧咧全部鱼贯出来了。国大代表们上了国大专用车,白旮与那两个年轻军人上了吉普车。白旮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做了一个“胜利”的V字,远远地朝夏强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三辆车迅速开跑了。夏强走近《救国日报》去看,正巧见到那个要选丹丹做“记者之花”的刘秉中鬼头鬼脑地从报馆门里探头出来张望,见到夏强,说:“啊!……你……你看到了吧?这些王八蛋的国大代表!光天化日明目张胆来砸报馆!我们楼下的东西包括桌椅全给他们砸光了!……”夏强问:“伤人没有?”黑瘦的刘秉中骂着娘说:“我挨了两棍子,他们还要上楼打砸!幸亏编辑部在楼上,龚德柏拔出自卫手枪站在楼梯上,说:‘谁敢上来我就开枪拼命!’才只砸了楼下……”见楼下文具狼藉,碎报纸碎玻璃满地,桌椅板凳支离破碎,夏强迅速用相机拍了两张照片,赶快转身出来离开。这时他看到有警察慢腾腾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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