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注意地听。他对世态人生有敏锐的洞察，听完，说：“你不是还想去美国留学吗？”
夏强点头：“本来是有那想法的。但我不愿在历史激变的缝隙中醉生梦死！”
东方问：“怎么呢？”
夏强答：“一场抗战，使我懂得了什么是民族大义。现在，我更深深懂得了什么是正义，什么是中国的前途，谁能救中国，我们该要个什么样的国家。在这种大时代里，我不能只为自己的镀金打算，不能不尽自己的力量丢下国家不管。我不想去美国了！况且，向美国的申请也并没有回音。”
“如果有了回音呢？还有，丹丹同意你不去美国吗？”
“有了回音我也不去！”夏强坚定地说，“至于丹丹，我在南京已同她交换过看法了。她会同意的。”
“你同丹丹说过我的情况吗？”
“我没有对她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事实上你也从未告诉过我你是怎样的人。但她敏感而聪明，她可能有一种感觉。不过，她尚未挑明过。你在南京一次住旅店时，警察查夜打电话到雷公馆，丹丹接电话时说你是她表哥，你可能知道。”
雨突然又下大了，雨声潺潺，檐头洋铁水管里的流水声也不停地响。
东方点头：“夏强，我当然信任你，正如你信任我。你为我做了很多有利于我的事。你刚才谈的那些话都说得极好。一个青年，在这样的时局中，应当看出也应当懂得时代的走向。中国会向何处去？你提出的要求正确合理，但我劝你不要急。你政治上是够格的。今后，还有许多事需要你继续做。有些事，党员做不合适，你做合适。你在党外，以你的社会关系，你可以起很好的作用，危险会小得多，你做事胆会大得多。万一就是出了事，你的社会关系营救你也要方便容易得多。你认为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夏强低头思索，觉得东方的话诚恳，心里却有些遗憾，怅怅点头，没有说话。
东方知冷知热地说：“夏强，别懊丧。我说的是很实在的话。你的要求，迟早会实现的。我曾再三叮嘱要你别太‘红’，管住舌头，要小心谨慎，直到现在，我仍要这样叮嘱。我来得少，同这也有关。敌人特务星罗棋布，在其统治下生活，睡觉都得睁着眼别打鼾。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出事，像松涛那样无影无踪。我确是觉得你要谨慎小心。你没参加组织，我这么信任你；你如果参加了组织，我也这么信任你。只是你如果参加了组织，就势必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了。你说是吗？可以理解吗？”
夏强终于爽朗地点头，说：“是的！”
东方说：“过些时，我要给你讲一讲党的常识，我们找个公园碰面。你该懂得这一些的。”
夏强立刻高兴地点头说好。
东方突然说：“夏强，先一会儿你谈起在南京采访时蒋介石、李宗仁等送了大相片，拿出来我看看。”
夏强去写字台中间大抽屉里把那几张装在白纸大封袋里的大照片拿了出来。
东方笑看着照片上写“夏强同志蒋中正赠”的称谓，说：“好啦，你成了蒋介石的同志啦！”
夏强笑看着照片说：“无用的废品！”
雨哗哗地下得更大了。听到雨声，使人有一种冷浸浸的感觉。虽是春天，夏天已经不远，却使人有深秋般的凉意。
东方手里拿着照片说：“现在，可以废物利用呢！”
“废物利用？”
“对！配三个镜框，把蒋介石、李宗仁、孙科这三张都挂在你这间前厢房里。蒋的迎门挂着，李和孙的挂在另一面。这三张照片一挂，这间房的气氛就不同了！就是特务来了都觉得你夏强有来头，惹不得。涂点保护色好。松涛失踪了，十成有九成是被特务逮捕了。他是个好人，我同他及你同他都没有什么瓜葛（夏强觉得这句话东方这么说是有用意的）。但特务在抓他前，说不定已经注意过他交往的人了。那么，你这里涂上一层保护色没什么不好，你说是不？”
夏强突然想起在南京时，为朱执信女儿的事，找那个稽查处长倪超凡时，为对付那个大特务，雷老伯特地让丹丹将蒋介石送的祝寿条屏挂在客厅正中央的事来了。现在，东方的建议也正透着老练。因此笑着说：“好！我去配框挂上！”
谈到这，夏强告诉东方，上午去江湾学校时经过四川北路拉摩斯公寓看到东方的事。
东方说：“我舅舅鲁纬章在那里。舅舅从前有过少将军衔，后来脱离军界做生意，商界的人都叫他‘少将’，这就成了他的绰号。他是大华商行总经理，用上海话说，生意做得‘野豁豁’的。他还办了个华新制药厂，下下个礼拜一开幕，假座‘百乐门’舞厅举行盛大招待会。这个药厂，陈果夫也有股子。”
夏强听了惊讶，但没有多问，没有作声。
东方又说：“下下个礼拜一开幕，陈果夫亲临剪彩，市长吴国桢、市党部主委白南史等都要到场祝贺。我想托你请几个记者捧捧场，写消息、登照片宣传宣传。请柬事先会发的。”
夏强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了，说：“干什么要这样？”
东方笑了：“少将的生意做得大。在上海要站住脚跟没有些名声没有些后台不行。这话我也只对你说，C.C头子陈果夫历来是把廉洁放在嘴上的人，想巴结上他可不容易。舅舅认识他后，一直没机会得到他的支持。他患肺病，久治不愈。大华商行驻美办事机构按我舅舅鲁纬章指示，买了几打链霉素由专人坐飞机送到上海，又派人分两次专程送到南京给陈果夫使用。陈果夫一试果然有效。于是，华新制药厂请陈果夫做董事长，他也就答应了。陈果夫做了董事长，当然上海捧场的人就多了！这事宣传宣传，对大华商行，对华新制药厂今后的生意当然有好处。”
黄梅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停歇了。
夏强当然点头，但不禁心想：林东方呀！你怎么一下子冒出了个父亲林昆仑，一下子又冒出了个“少将”舅舅来了呢？……当然，这些又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心照不宣了！……说：“好的！我下下个礼拜一，一定约人去！我约《申报》一个记者，《新闻报》一个记者，在上海商界，这两张报影响最大，销路最广。如果那时我已进了《新联晚报》，我就在晚报上写新闻，如果还没进去，那我也写了稿投寄在晚报上发表……”
星期一上午，夏强在要去“百乐门”舞厅参加“少将”的华新制药厂盛大开幕式前，接到了丹丹从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
听到丹丹那动听的嗓音，夏强心里就十分高兴，说：“我想，你一定又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告诉我了？”
谁知，丹丹说：“不！好消息一个也没有！坏消息倒不少。这些天，物价涨疯了，米价为年初的六倍了！黑市美钞涨到一百三十万元，年初的八倍了！黄金一周前是四千八百万元一两，今天是六千三百万元了……”
夏强说：“这些我都知道，你该不是为告诉这些来电话的吧？”
丹丹笑了：“我担心你经济困难！《新闻窗》这一期在南京零售居然脱销，款已折袁大头收回。我打算找人给你带去。你家里先拿点钱用来开支好了！”
夏强心里发热，介绍了《新闻窗》在上海发行顺利，款也及时收回等情况后，说：“经济上我没有困难。如果银圆带来，仍是用在以后的杂志上。”说着，他把助教不干了，幸亏裘珍珠介绍他到《新联晚报》去的事讲了，说：“前天这事就定下来了。裘珍珠大前天晚上来电话通知我报到。我前天已经上班，现在就用《新联晚报》的名片采访了。待遇比助教可多得多了！”
丹丹声音带着喜悦：“这样好！从你的话里听来，裘珍珠是一个热情、善良、爱主动帮助别人的同行。你替我问她好。欢迎她有机会来南京玩。”
两人商量了下一期《新闻窗》的要目和稿件情况，结束后，夏强把过一会就要去“百乐门”舞厅的事讲了，并且简单谈了已不再想去美国留学的事，含蓄地说：“在南京莫愁湖之游实在难忘，那天我的想法你已经有所了解，我的心天天想跳出来晒晒太阳。希望你理解。”
丹丹声调爽朗：“在南京时我早对你谈过爸爸的看法。你回味我那天讲的话吧，好吗？我什么时候都愿同你一致的。”
夏强禁不住说：“丹丹，你真可爱！”
丹丹笑说：“正因为你也可爱！”
挂电话前，丹丹说：“给妈妈和小妹问好。你常来信吧！我喜欢看你的每一句话！”
夏强带着心里的温暖，匆匆出门，去到静安寺“百乐门”舞厅。
他两天前约了《新闻报》的老沈，也约了《申报》的裘珍珠，当然也约了中央社上海分社的吴敏，那个外表木讷朴实的记者。进步人士有的把中央社叫作“遭殃社”“造谣社”，但夏强听松涛说过：“别看吴敏是中央社的记者，他这人可是不错的，同他交交朋友挺好。”夏强同吴敏接触过，也觉得这人老老实实，身上也没有邪气。今天夏强约他来，是希冀吴敏能在中央社上海分社发一条消息，像《前线日报》《益世报》《东南日报》等如果未有记者来采访，是都会刊用中央社稿的。约了这三个人，外加自己，夏强觉得已撑起台面，可以对得住东方了。
上海的著名舞厅中，“仙乐斯”有上海最红最美的舞女。“百乐门”不及“仙乐斯”宽大新颖和华丽，但也不差，报上常登巨幅广告招徕顾客。这里每晚都是笙歌喧闹，舞乐悠扬，门口汽车云集，舞客、舞女进进出出，热闹非凡。白天下午常有茶舞，但也常租借给有头有脸的商行、企业举行开幕式、招待会或宴会。夏强到了“百乐门”舞厅门前，就看见装饰着金边的用大红纸贴出的海报，以及向华新制药厂道贺的一些企业、工厂、商号的贺词。中间旋转玻璃门及两侧大玻璃门外部摆满了许多色彩鲜艳的大花篮，有纸花的，也有鲜花的，五彩缤纷，耀人眼目。拉门的仆欧，招待的侍者，都制服整齐分立两厢。
夏强到得早了些，心想，不知东方来了没有？这“少将”舅舅鲁纬章我可不认识呀！他做记者，已养成了一种老练，走到中间旋转门旁的大玻璃门边，戴红帽子的仆欧给他拉开了门，他大步进去，看到签名簿放在入口处的横桌上，大步上前，分管签名簿的小姐笑着递上了笔，请他签名，他给了一张名片，用毛笔蘸了墨汁写了“新联晚报夏强”六个字。小姐谢谢夏强，递来一个信封。夏强明白，这种会上照例总是给记者发礼券的，就接过来放入口袋。这时，他注意到自己名字的前面，在一些陌生名单中已有林东方和裘珍珠的名字签在那里了。他俩都已到了，那自己来得可不算早了！
在乐队奏的舞乐声中，夏强走进内门，到了大厅里。灯光雪亮，布置得豪华、美丽，喜气洋洋。依然是许多花篮，还挂着不少贺幛、贺屏，上边写的都是吉利、生财、发达一类的吉祥话。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放在上首中央的几只大花篮，都是名人所送，有吴国桢的、白南史的，还有杜月笙的、潘公展的……大厅上方布置着麦克风，厅里四面都摆设着小圆桌和座位。一色穿红旗袍的小姐和穿白色镶金边制服的仆欧端送着橘汁、汽水和茶水。已有不少客人点缀着三五一群地坐在那里聊天了。
夏强一眼看到在厅中央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相貌堂堂、西装笔挺、头发黑亮不到五十岁的大块头。一看就是腰缠亿万的人物。这人有点面熟，夏强搜索记忆突然想起，这就是杜月笙做寿那天，同东方一起出现过的人物。原来这就是“少将”鲁纬章舅舅！他见裘珍珠正同“少将”在谈话，看样子是在采访，边上站的是东方。东方正同方国华在寒暄。方先生今天穿了一套深灰西装，打了条带红色花纹的领带，像弥勒佛似的老是咧嘴在笑。
夏强就也走了过去。方先生热情同他握手，说：“小阿哥，听说你要来，见到你真高兴，生意场上忙，我好久没到府上看望老太太了。老太太好吗？”……裘珍珠见到他来，妩媚地转过脸来轻声说：“唏！你要我早来，自己却迟到了！”
东方说：“夏强，我来给你介绍，这是大华商行的鲁纬章总经理，也是今天剪彩开幕的华新制药厂的总经理。”
鲁纬章和善地笑着，矜持而亲热地同夏强握手，挺像个少将的风度。
裘珍珠轻轻拽拽夏强的西装袖，说：“鲁总经理忙，客人越来越多了。刚才我已采访了他一下，我们别打搅他了！走，去坐吧！”
东方的眼神似是同意珍珠的话。夏强见“少将”鲁纬章正同迎上来的几个客人握手，东方、方国华也同一些客人寒暄，就同珍珠一起去边上找了张桌子拉椅子坐下。穿红旗袍的小姐马上送来了绿宝橘汁。
乐队那些洋琴鬼此刻奏的是舞场上流行的美国电影《翠堤春晓》的插曲。裘珍珠见夏强东张西望，问：“你找谁？”
夏强说：“我看看《新闻报》的老沈和中央社的吴敏来了没有？”
珍珠也看了一看，笑笑说：“谁会像我这么热心啊！小报记者为拿礼券这种会乐于参加，我这种《申报》的记者，不是你的面子，这种会今天我是不会来的。”
夏强也笑笑，说：“这我当然明白。我谢谢你了！”
珍珠笑了，说：“你今天穿这套西装真好看！”
夏强看着珍珠说：“我一共两套半西装，轮流着穿。”
珍珠也笑了，说：“但你挺艺术，会配不同的领带，领带一换，两套半西装抵得上五六套穿！”
夏强岔开话题：“你们的摄影记者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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