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5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从小妹的表情和态度上,夏强测知这必然是一场大规模的风暴。小妹匆匆走了,夏强过了一会也就决定出外采访,他估计今天交大、复旦、同济、圣约翰……这些大学的学生外加许多中学的学生,人数众多,一定会由各校出发,众流归海似的沿途宣传,奔向外滩汇集。时间还早,他决定步行去外滩,沿途可以看看。

    上了街,到了林森中路口,他就觉得情况不妙,看到先是有一辆“飞行堡垒”驰向西边,一会儿又有一辆红色警备车,呼啸着奔向西边。再一会儿,又见两辆重型卡车满载全副武装的士兵隆隆地向西边去了。

    夏强猜测这是往西边到大学里去抓人或是阻止学生游行的。从林森中路穿重庆路转到爱多亚路时,夏强又看到有“飞行堡垒”鸣着笛向西疾驶。然后,迎面又看到了蹄声踢踏的美式装备的骑警队。然后又看到了满载警察的两辆卡车也向西开发。

    夏强急匆匆地向东走,身上出汗,见一辆到外滩的公共汽车正巧来靠站了,就跳了上去。车上有两个人正在谈天。

    一个穿深灰长衫的教师模样的中年人说:“……听说有的大学全被军警封锁包围了!……”

    一个工人模样穿短打的青年说:“西边的电车、汽车全停了,有些学生游行队伍正同阻拦游行的军警发生冲突……”

    夏强插嘴问:“游行的人数多不多?”

    工人回答:“多!但军警也多。今天怕要出事!”

    汽车向前驶行,不多远,到了河南中路口时,就停住了。这里戒严,马路中间放着铁丝路障,商店都上了排门。各种车辆堵塞,售票的开了车门,嚷着说:“开不了啦,下车走吧!……”

    乘客纷纷下车,夏强钻空子从河南中路弯江西中路折向九江路外滩。人流如潮,他从人潮中挤着疾走,发现外滩军警密布,气氛紧张。他脚下加劲穿过马路到了外滩江边,沿着江边往前走。这里没有军警,看马路对面一览无遗。美国驻华海军指挥部的灰色大楼离有大铁门的英国领事馆不远,从这里可以一目了然。这时,好多辆警车在对面马路边停着。那些军警每隔十几二十米布一个岗,有一些人数不多的学生队伍已经到了外滩。他们手里举着大横幅,上写“反对美帝扶植日本法西斯”,标语牌、小纸旗上都写着各种“反对美国货倾销”、“爱用国货”、“反对美帝包庇日本战犯”等口号和标语。军警上前要驱散他们,学生正在同军警交涉辩论。

    夏强看到对面灰色大楼那美国驻华海军指挥部的门户紧闭,门口密密站着武装保护的军警,觉得今天的形势险恶非凡。他慢慢走近学生队伍,问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学生说:“我是记者,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学生回答:“大夏大学的。”

    夏强说:“别的学校怎么没来?”

    “今天拂晓,大批军警就包围了交大、同济、复旦、中华工商等学校,包围得铁桶似的,不让学生出来,也不让学生进去。我们克服阻挠冲过来的……”

    正谈着,又有一支学生队伍来了。军警如临大敌,似乎更加紧张起来,分兵去抵挡。学生同军警刹那间都搅和在一起,展开面对面的对垒,辩论着,推搡着,混乱起来。

    呼啸的“飞行堡垒”声又响了。两辆“飞行堡垒”像两只凶恶的黑兽似的停到了路边,车上跳下了好些穿黑色警衣的武装警察。就在这时,又有两支学生队伍浩浩荡荡,约莫总有两千人,队伍拉得长长的,也不整齐,像一支突围而出的士兵,疾风骤雨般来到。平时喧闹地行驶着电车、公共汽车和小轿车的外滩马路上,这时车辆早停驶了。宽阔的马路两边,全是围观的路人,全是学生,全是散落而又摆着阵势的军警。学生队伍似乎还在继续拥来,人数怕有好几千了。

    军警拦路,摆成了防线,一道,二道,三道,不让唱着歌、喊着口号的学生队伍冲近美国驻华海军指挥部。学生人多,又勇敢,不少学生分散着都已冲到美国海军指挥部门口,并且用黑色的柏油在墙上写标语了!军警强悍地簇拥上去,不让学生写。双方混战成一团。楼上本来有些美国水兵趴在窗口看热闹,这时,听到学生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口号声,都狼狈地把头缩了进去。剑拔弩张的形势,使空气十分紧张。

    夏强站在人丛中接近学生队伍,采访几个学生,问:“你们是哪里的?”

    知道是《新联晚报》的记者,一个学生告诉夏强:“天没亮,交大、同济、复旦等大学就被大批军警封锁了。军警都子弹上膛,一副要屠杀学生的样子。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被包围的学生们没有硬冲出来。我们是光华大学的,那边还有圣约翰大学的,也有大夏和复旦的,还有一些复旦、交大、同济等不在校内的同学。中学生也来了不少。我们不顾军警阻挠,来外滩集合了。”

    正说着,忽然看到大批骑马戴钢盔穿黑色警服的骑警队出现了。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凶猛地驱马冲向学生队伍,目的是使学生的铁流被冲散冲垮。马蹄踏踏,一支年岁不大的中学生队伍立刻被冲乱了,惊骇的叫嚷声,跌倒在地的哭喊,响成一片。

    夏强心里怒火高扬。但,骑警队并不能冲散、吓退所有的学生。学生队伍像海浪冲击岩石似的避开马队或迎着马队仍在朝美国驻华海军总指挥部冲去。于是,那些军警有的挥着棍棒,有的用枪托,驱散队伍,殴打学生。学生不屈不挠,同军警争夺着棍棒,反抗军警殴打。但这时警笛声又凄厉响起,开来了两辆红色警备车,如狼似虎地从车上跳下了许多警察,冲向学生队伍,并且开始捕人。

    夏强突然想起小妹夏盛。此时,她在哪里?

    遭殴打的学生,有的鼻子流着鲜血,有的头部、面部和身上负伤,有的被打倒在地上又爬起来抗争。有的呼口号,有的仍在唱歌:“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散了的队伍在歌声中又凝聚在一起……

    大逮捕开始了!夏强看到被揪捕的学生,有男有女,都在往“飞行堡垒”和“红色警备车”上押送。那么多被打伤的学生!那么多被逮捕的学生!他们都在挣扎、搏斗,没有束手被擒的!

    骑警队又带着威慑力地冲过来了!马蹄践踏到的人是会受重伤的。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警察的警棍无情地在两侧的学生头上、背上猛击。马到处,队伍就被冲出一片空隙。

    有一个女学生被马撞倒在地上,她额上有伤泛出血痕。夏强离她近,怕后边一骑马冲过来马蹄将践踏在她身上,他飞也似的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她,从地上要将她抱到路边去。但冲过来的骑警竟一棍打在夏强后背上。夏强踉跄了几步,仍挣扎着将女学生抱到了路边。他后背疼痛,放下女生,呻吟了一声,猛地趴在地上,却发现有一个人来到他身边,两只手在扶他坐起来,用关切的声音说:“夏强,你受伤了?”

    夏强抬头一看,不禁“啊”了一声,原来他意外地发现这一双望着他的大眼不是别人,竟是裘珍珠。他看到了珍珠同情而温柔关切的眼光,感激地笑了一笑,呻吟了一声摇摇头,指着身边躺在地上刚爬起来的女学生,说:“她受伤了!”说着,就又移身扶那女生起来。

    那女学生已经自己爬起身来,额上淌着血,对夏强说一声:“谢谢!”她张首四望,发现自己的队伍仍在不远处同马队和军警搏斗时,她像一支离弦的箭马上又跑着冲过去了。

    珍珠关切地对夏强说:“我看到那骑警一棍狠狠打在你背上的!疼吗?”刚才夏强奋不顾身的举动是一种人间的善意,使珍珠不能不一下子又喜欢上了这个她本来曾窃窃偷爱着的青年人。

    夏强苦笑笑,怎么不疼?此刻他背上十分疼痛,骨头像断裂了,但他忍耐着说:“不要紧!”他因为发现珍珠对他的态度转变,而高兴,说:“你来了多长时间了?”他很想坐一坐歇息。

    珍珠声音甜美:“我早来了!我早注视着你了!只是你眼光高,看不到我罢了!”她掏出一块绣花小手帕递给夏强,“快,擦一擦,你脸上有汗又有灰。”

    夏强感谢她的好意,用手帕拭拭脸。手帕上香水味很好闻。他将手帕还给珍珠,歉意地说:“我把你的手帕揩脏了!”

    珍珠笑笑,接过手帕,说:“我愿意!”突然问:“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强笑了,打趣地说:“有两句诗说:‘我骑在自己意志的烈马上,旋风般地在向前奔驰’!……”

    珍珠若有所思。她黑而湿润的大眼里有着迷惘的温柔,说:“我并不喜欢左,但我十分厌恶右!坏人的幸福造就了好人的不幸!特务、军警任意残害人使我愤怒!做记者使我了解许多内幕,对许多事我都有自己的体会。”

    夏强想再同珍珠谈些什么,却忽然感到学生队伍似乎在做有计划的路线改变。他们不再冲向美国海军指挥部门口去示威了!那门口的墙上先前已被学生用黑色柏油写上了“美国兵,滚回去!”“反美扶日”的口号。有条英文口号只写了一半:“Get out...”此刻,学生们已撤离那里,一面在同进行袭击和驱赶的军警进行英勇抵抗,一面从外滩冲向北京东路去了。

    夏强对珍珠说:“我得跟着去看一看!”

    珍珠豪爽地说:“走吧!我跟你同去!”在她眼里,这是个黑眉亮目、纯正倜傥的青年人,品貌很耐看,风度极好,从来没有一点俗气,勇敢而且富于正义。她本来对他有些误解,觉得这是个不坦率、不真诚,甚至可能是参加过什么肮脏组织的人。现在误解突然冰化雪消,她对他只有好印象了。

    他俩跑着,后边和旁边的学生队伍也散乱地在跑。军警仍在打人、抓人。飞跑着冲上来的男女学生不计其数。有一批军警突然拦腰跑进来阻挡并冲散学生。夏强刚在前面同一群学生过去,珍珠夹在一伙学生中被那批军警拦住了。后边的学生队伍仍在拥过来,夏强想回身去找珍珠,却已见不到她。有一个凶神恶煞般的警察手拿警棍上来,对着夏强就打。夏强用手一挡,说:“我是记者!”

    那凶恶的警察忙住了手,高吼:“快走!记者也不许在这儿停留!”

    夏强回头仍看不到裘珍珠,估计她没有问题,后边又有学生成伙地冲过来。他想看看学生队伍到北京东路的情况,就只好随着学生队伍再往前跑。

    这当然只是一部分学生队伍。他们在北京东路上边游行边宣传。沿街市民都同情和支持学生。有些人在街边七嘴八舌议论:“学生反对扶日、反对美国货倾销这我也拥护!”“可是外滩军警出动打学生,抓学生,叫人看了好生气!”“卖国!独裁!”“反对镇压学生!”“这么大规模的示威真了不起!”……

    背部疼痛。夏强随学生的游行宣传队伍走了一段,见又有军警赶上来拦阻、驱赶了,他决定回去,就弯进河南中路,叫了一辆三轮车回家。路上,他记挂着小妹,不知小妹今天怎么了。也记挂着裘珍珠,但明白,珍珠是记者,又挺能干,她不要紧的。

    回到家中上楼已是中午,他没将挨打的事告诉妈妈。母亲上午从街上买菜回来,就听说今天学生大示威有军警封锁弹压的事了。见夏强回来了,心里不放心小妹,问夏强:“小妹今天不会出事吧?”

    夏强回答:“没事!妈妈放心。”

    夏强打电话到《申报》找裘珍珠,但她没有回报社。

    午饭后,夏强因为背部疼痛正要睡一会,却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个女学生,要找夏强。

    夏强说:“我就是!请问什么事?”

    对方说:“我是夏盛的同学,名叫冯兰。我们在外滩游行示威时,遭到军警殴打。夏盛同他们搏斗被抓上一辆‘飞行堡垒’押走了。据了解,是押到黄浦分局去了!”

    夏强吃惊,问:“跟她一同被捕的还有谁?”

    冯兰说:“听说有八十多人,我们班上就只有她。”

    后来,电话挂断。母亲在一边似乎有一种预感,问:“什么事?”夏强刚打算告诉母亲,并且安慰她别着急,电话铃又“嘀铃铃”响了。夏强拿起话筒,是裘珍珠的声音。

    裘珍珠打趣地说:“好啊!你只顾自己跑了,把我扔下不管了!”

    夏强解释:“我看不见你在哪里了!警察上来不让我走回去。学生又拼命拥着我往前跑,我觉得你是记者,不要紧的。回来后,打电话到报馆找你,说你还没回报馆。你好吗?”

    “好!你好吗?背还疼吗?”

    夏强朝身边的母亲看看。母亲满面愁容。她意会到心爱的女儿出事了!夏强知道无法瞒母亲,对珍珠说:“我小妹夏盛被警察逮捕了!据说抓了八十多人,她在黄浦分局!”

    电话里传来珍珠气愤的声音:“别急!单独抓的麻烦,一块儿抓了这么多,总得放的!不过,得想法营救!你找找路子,我也帮你找找路子!”

    夏强谢了她。但裘珍珠又说:“告诉你一个消息,苏商《时代日报》今天被市府查封了!罪名是煽动工潮学潮、扰乱金融、歪曲军情。高压政策下,你们那个《新闻窗》可要小心谨慎啊!学潮的稿子千万别用。今天我从外滩回到报馆,得到的指示就是,学潮的消息不必写了,要写,就得换另一种口气和方式写。我的稿子采访主任拿去大笔一改,完全不顾事实反过来写。我已宣布今后我不跑学潮,我跑社会新闻!”

    夏强想,重庆《时事日报》的丁一凡是有预见。他早来信叮嘱:“凡涉及京沪学潮的稿件一律勿写,是所至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感到浑身血液都在沸腾翻滚。

    (三)疲劳、沉重

    天热,夏强有从未有过的疲劳,感到身上的担子无比沉重,感到事情的复杂与曲折难以应付。那种穿行在长长的幽暗隧道中的压抑感更觉强烈了!似乎周围黑雾诡秘,烟也似的笼罩着,到处会闪出杀人的凶器,到处有窥视的狼眼,到处有隐藏的杀机……他不断激励自己,必须挺住,必须用鲁迅所说的“韧”劲来面对现实,继续前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