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329病房内,夏强看到白旮独自住一间宽敞明亮而洁净的头等病房。病房里桌上供着美丽的鲜花,白旮正坐在床上看报。他脸上毫无病容,似乎瘦了些,但也白了些,见护士陪夏强来到。护士将鲜花插在窗台上的一只空瓶里,又将水果放在桌上,脚步轻轻地退出房去。
白旮高兴地笑着说:“我早盼着你来了!太寂寞了!”
夏强说:“我刚才在白老伯那儿才知道你在上海住院,这不,马上就赶着来看你了!嫂嫂呢?”
白旮说:“她昨天还在这里,今天早车回南京去了,她是个忙人。”
夏强在白旮床旁的椅上坐下说:“生的什么病?”
“副伤寒!老是发高烧。”白旮说,“实际跟伤寒也差不多。直到昨天才准许吃点干的东西。还在吃流汁。”
“我一直还以为你在襄樊呢。上月看报,报上说7月16日襄樊失守,我还为你担心呢!是怎么回事?”
白旮闷闷地叹了口气,摇着头气恼地说:“建议派我到襄樊,实在就是老和尚给小尼姑送尿盆——没安好心。说穿了,是上头把我视为是死掉的戴笠戴老板的心腹,有心让我去送死。我这人有些露才,如今总算懂得了一条,比上司高明绝不是好事,装得愚蠢些才有福气。”
“你这上头指的是谁?太不应该了!”
“毛人凤,他接收了戴老板的那一大摊,实权在手,要谁死谁就得死。我要不是白南史的儿子、江鸿钧的女婿,说不定他早就枪毙了我!”
夏强不想多问特务的事,只是作为关切地说:“旮哥,你回来了,就好了!那边很糟吗?”
“啊!没法谈了!我一到那里,就知康泽这个无兵司令在做十五绥靖区司令是银样蜡枪头!他手下的川军和新兵,还有白祟禧指挥下借给他的部队都是乌合之众。他本人不但无军事知识,而且还刚愎自用。当地民心也不好。有情报说樊城的居民已经打算欢迎共军来了!为了守襄樊,当时康泽下令叫化学炮连发射黄磷弹将北门附近的所有民房都烧光,以扫清射界。百姓就更反感。我是总统府派去的督导组长,接到情报,说共军人数多,山炮也多,攻势猛烈,我不能告诉康泽。告诉了他,我怕军心要散……”
夏强说:“那就是说,早就知道襄樊守不住了?”
“可不!我知道,康泽发过电报给总统,希望校长给他派援兵。可是复电来了,说襄阳城坚固,易防守,万一兵力不足,可以放弃城外据点,退守城垣。我知道没有希望了!7月15日,战斗已空前激烈,你可能不知道,我游泳技术是很高的,我能口含一根长麦秆儿在江水中潜游很长的时间不被人发现。我估计城要破了,趁天黑就下了江,泅游到第二天早上,上了岸,然后辗转步行才算没做俘虏。好不容易到了南京,可能喝进了江水,染上了副伤寒。日夜高烧,要不是身体底子好,早就翘了辫子了!”说完,深深叹了一口气。
夏强忍不住问:“军事上,现在情况到底怎样?”
白旮头摇得像拨浪鼓,做着手势说:“上边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这两年来我们损兵折将,整个华北,只剩下济南、新乡、太原、北平、天津、唐山、秦皇岛、锦州、沈阳、长春等这么一些孤点,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工人罢工,学生闹事,真是马尾穿豆腐——提不得了!别相信报上公布的数字。最近国防部发表的数字,只说半年来损失官兵二十一万多人。实际呢?最近,老头子在南京开军事会议,据说他对前途完全丧失了信心。会上,何应钦做了全国军事形势报告,我们打到今天已损失了三百余万人和大批辎重,那数字太大了,我可记不清。好像步枪有一百万支,大炮一千多门,小炮一万五千多门。很吓人,这报告使大家心情都十分沉重……”
夏强问:“何应钦为什么要公开这些数字?”
白旮苦笑笑:“这两年,军队指挥权和军政大权全由陈诚掌握,何应钦公布这数字实际是对老头子和陈诫的泄愤和报复。老头子十分生气,第二天开会将大家训斥一顿。最后,参谋总长顾祝同提出了一个战略方案,大意是为巩固长江江南地区,防止共军渡江,应暂停战略性的进攻,将现在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的部队,编组为几个较强大的机动兵团,将原有的小兵团概行归并。这几个兵团应位置于徐蚌地区、信阳地区、襄樊地区,主要任务是防止共军渡江,并相机打击共军。此外,要在长江以南地区迅速编练第二线兵团。这个方案得到了一致同意。”
夏强觉得这个战略方案很重要,牢牢记住在心里,问:“你懂军事,这有用吗?”
白旮惨然地笑笑:“困难重重,危机重重,积弊重重,谁知道呢!”
一个漂亮的白衣护士送药来给白旮服用,白旮用白开水将药片吞了下去。
夏强关切地问:“你病好了以后就回南京?”
白旮皱皱眉:“南京有我的家,当然要回去,但谁知以后又派我上哪里去呢?反正让我去的地方,都是炮火连天要丢失的地方。”
说到这里,白旮问夏强:“听说令妹参加学潮被捕啦?”
夏强点头:“多亏白老伯,他告诉我不久就放她出来。”
白旮说:“上次你托我打听那个濮松涛的事,我是一直放在心上的。我在上海治病,一些过去的熟朋友来看我,我就托了人打听,人家说确有此人,也确逮捕了。但是此人被怀疑是要犯,是毛森直接秘密控制并审讯的。我要见你也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但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别的就无法知道也无法插手了。毛森杀人是不眨眼的,我没法托他办这件事。”
夏强心里难过。白旮的话使他知道松涛确已落入毛森的手中,可叹知道了也等于不知道,既不知松涛在何处更没法搭救。他谢了白旮,心有不甘地问:“那我该怎么办呢?他同舍妹热恋,家母为了他俩都被捕了受的刺激很深。现在舍妹快可以出来了,松涛冤枉,定是弄错了人呢。我听说在去年麦根路第六女工夜校,警备司令部去抓一个名叫张黎的女教师,结果抓了个名叫张莲华的女教师,闹了个大笑话呢!”
白旮说:“抓错的事自然有,但人家告诉我,濮松涛没抓错。这事我劝你别再管了,别再乱找人搭救。人是救不出来的,反倒逼急了毛森会干脆杀了灭口的。”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凶狠、恶毒。
夏强想起了方之。方之被军统逮捕后就是杀害了扔在水里的。夏强沉默了。
白旮纠起眉毛又说:“我想想还是告诉你吧!那个特字号的朋友来看我,就是谈起濮松涛情况的那个。他也谈到你,说曾经有人盯过你的梢,因为你跟濮松涛有来往。但后来知你曾出入过市党部,也到我父亲的小公馆去过。外加,知道你家挂着老头子送你的相片,这才不怀疑你。我告诉他,你是我的亲戚,也是好朋友,别白昼见鬼乱点鸳鸯谱。可你也得注意别乱交朋友,惹一身骚划不着!”
于是,闲谈起来,纯粹是应酬式的,谈二哥和二嫂,谈物价,谈南京,谈上海……白旮忽然叹口气说:“有件事你知道不?你二哥同丽莎又在闹离婚了!”
夏强大吃一惊,这才想起同白南史见面时,白南史最后吞吞吐吐想说而未说的情况,问:“他们又怎么啦?”
白旮叹气摇头:“男女之间的事,谁说得清!男的要孩子,女的不愿要!女的爱自由,男的老古板!反正,闹离婚的人总是爱发疟疾似的闹一阵歇一阵,热一阵冷一阵。我告诉你不是为了别的,我是说,你有便劝劝你哥哥,他这个男人怎么老是像个气量狭小无事生非的老太婆!”
夏强点头说:“我给他写信!”又说:“二哥真是吃饱了撑的,干吗老是没事找事闹来闹去呢!”
白旮说:“听说你二嫂最近要来上海,你见到她时也劝劝她。”
夏强问:“她来采访?”
白旮说:“也没弄清。蒋经国要派到上海来管经济了!听说丽莎要跟他来!”
正谈着,来了两个穿军装的人来看望白旮。夏强就站起身来告辞,说:“找时间我再来看旮哥!”
但,白旮叹气说:“历史的进程,既漫长又匆匆,又不知归结在哪里,一切都使人感到杂乱无章,无所依靠,茫茫然!我打算马上出院回南京了!医院的病床睡够了,想回南京自家的床上去睡了!”
他同夏强热情地握手道别。但夏强离开走在路上,仍忘不了他那脸上突然出现的凶狠、恶毒。
夏强回到家里,已是吃中饭时分,将今天见白南史的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不放心地问:“不会说了话不算数吧?”
夏强说:“这当然难说,但我看不会。监牢里人多,抓了这么多学生,家长们、社会上都在为此叫喊,他们总得放一些的。”他想把白旮讲的松涛的事告诉母亲,但想了想,决定不讲,讲了可能更引起母亲的焦灼与伤心。
午饭后,夏强打电话到笙记行找东方,恰好东方在,夏强就用聊闲话的方式说:“今天,去广慈医院看了一下白旮,他生病住院,讲了些事很有趣……”他刚想把顾祝同在军事会议上的战略方案用不注意的聊天方式讲给东方听,东方阻止了他,说:“我现在忙,一会儿我们再通电话。”夏强意会到东方谨慎,说:“我马上要到马思南路邮局去打长途电话给丹丹,二十分钟后准到,你把电话打到那里去吧!”他把那里的一个公用电话号码告诉了东方,同母亲说:“我要去邮局同丹丹通个长途,一会儿就回来。”说着,迈步下楼,又走出弄堂,朝马思南路邮局走去。
在马思南路邮局公用电话旁,夏强看了手表,东方果然准时来了电话。夏强把顾祝同在军事会议上的战略方案用不注意的聊天方式讲给东方听了。东方听完,夏强又谈了白南史说的小妹不久将释放的事。东方听到《新闻窗》可能要停办的事,只说了“不办也好”四个字。
夏强挂上电话,知道丹丹这中午时分一般都在家里,就打长途给丹丹。
果然,丹丹来接电话,问好以后,夏强说:“告诉你两个坏消息!”
丹丹认为夏强是开玩笑,笑着说:“好,说吧!”
“第一,松涛的事……”他把白旮讲的情况谈了然后又说,“第二,《新闻窗》可能要寿终正寝了!”就把见白南史谈的情况简要说了,又简单谈了自己的矛盾想法和东方说的“不办也好”。
丹丹听了,恨恨地说:“防民之口,胜于防川!”
夏强说:“就是这样!”
丹丹思索着说:“收场吧!办报纸杂志,不让它说话,办了干什么,做收尾结束工作吧!南京的事我来干!与其让它禁止,不如我们自己停办。”
夏强说:“我也是这意思,目前收支大致相抵,还方先生的钱绝无问题。物价这么涨,再办本来也难,何况这么压制。我会把上海的结束工作做好的。”
丹丹突然说:“你不来电话,本来今天我也要同你通话的。”
“你也想我了?”
“8月23日,我要到上海来。”
夏强高兴,说:“万岁!你是为公审冈村宁次来?”
丹丹说:“对!一猜就中!总编派我22号夜车到上海,上午九时看公审冈村写特写,当晚就得赶回南京!”
夏强遗憾:“这么紧?你们的总编不顾人死活了!”
丹丹幽默地说:“不为见见你!我可以不接受;为了见你,只好受罪!”
夏强说:“好,我一早在北火车站接你,然后陪你回家,你歇一歇吃点早点,休息一下,我俩准时赶去旁听。”
丹丹说:“那更累了!你向伯母解释一下。那天我俩在北站见面后就去虹口,你家里我就不去了!”
留声机上始终是周而复始轮流在放《圣母颂》。纯洁、神圣、缓慢而使人产生一种渴望。
只不过一张唱片是舒伯特的《圣母颂》,另一张唱片是巴赫的《圣母颂》,两张轮换着在放。
音乐给人的感受,有点像在静止的空间里,倾听时光潺潺流淌,给人一种神秘、梦幻的遐想,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留恋而又伤心的感觉,使人想起以往的人生。
夏强觉得舒伯特的《圣母颂》听来更加悦耳,似是天上的音乐,有白衣的天使在飞翔,有普天颂赞的爱在传扬。但珍珠说巴赫的《圣母颂》自有他独特的音韵旋律。夏强听听确也如此,就感到两张《圣母颂》反复轮流地放既不单调,也别有滋味了。
他还是第一次到裘珍珠家。惊奇地发现这幢位于襄阳路偏僻处的西班牙式花园洋房竟是这样华丽、宽大,那有着柔软草坪的花园竟是这样精致、完美。他这些天来听说要发行金圆券代替法币,政府并要限期收兑黄金、银圆及外币,决定赶快做完《新闻窗》的收尾工作,并且送还了欠方国华的借款。连方先生都夸他:“小阿哥,你这人做事真是板上钉钉,牢牢靠靠!”因为忙累,他本来是不肯应邀到裘珍珠家里来的。但珍珠电话中说:“爸爸妈妈一同去杭州了!你八点钟来听听音乐,我们聊聊天。我有重要的事同你说。”
夏强觉得老是有事麻烦珍珠,礼貌上该过得去,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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