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经国带来的“青年服务总队”的一批部下,立刻分头散发了以蒋经国署名的《上海向何处去》的传单。
夏强看那铅印的传单,上面写的是:“……我们相信,为了要压倒奸商的力量,为了要安定全市人民的生活,投机家不打倒,冒险家不赶走,暴发户不消灭,上海人是永远不能安定的……”
“上海许多商人,其所以能发横财,是由于他们拥有两个武器:一是造谣欺骗,二是勾结贪官污吏。做官的如与商人勾结,政府更加倍地惩办……”
这传单上的文字、语气,同平时报上用惯的文字、语气不同。文言气息少,白话气息多。语气颇凶,大有捧着尚方宝剑来者不善决心打老虎的味道。
正在想,老沈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他背后了,手里也拿着张传单说:“看到没有?要拿商人开刀了呢!奸商之坏确实是怪现状,可是物价飞涨归根结底是打仗打的呀!治了奸商怕也没有用呢!”夏强知道老沈同商界关系密切,这话是在帮商人说话,但觉得这话也是对的,不由得点头。
蒋经国一伙已被欢迎的人群众星拱月般拥着出站去了,军乐队的敲打也停了。老沈说:“我得赶快回报馆去发消息!”
夏强也决定离开,但一个新的念头出现在脑际,蒋经国的督导员办公室设在外滩中央银行大厦里。那里面对船舶拥挤的黄浦江,近处就是热闹繁华的南京路。夏强决定到那儿看看,再回报馆。报馆在爱多亚路外滩附近,距南京路外滩不远。去督导员办公室看一看后,再写这条新闻势必会使内容厚实一些。
赶到南京路外滩中央银行大厦那挂着“行政院上海区经济管理督导员办公室”的大牌子的大厦前,夏强递了名片走上二楼。他走进一大间宽大又显得阴暗的办公室,里边坐着几个衣着朴素的工作人员,都在忙忙碌碌地整理公文、阅读文件或清点刚印好的铅印布告,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味。
夏强刚想联系人采访,却无意看到了风韵独特的二嫂白丽莎,他不禁叫了一声:“嗨,二嫂!”
白丽莎正忙着不知在看一份什么公文,抬头见是夏强,欣喜地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地说:“是你啊!我估计到在上海会很快见到你的。没想到现在就见到了!”二嫂是个爱打扮的人,平时常走在时装潮流的前列,但现在简单朴素,穿的竟是一件浅天蓝色的布旗袍,旗袍较短,叉开得低,脚上一双浅帮白皮鞋。她人生得风流,穿得素净,反倒有一种特别的风韵。夏强揣摩,一定是蒋经国不喜欢手下的女工作人员打扮得像“花瓶”,给人说闲话,所以二嫂也就改变了打扮。
夏强说:“我刚从北站来。你在这儿是先头部队?”
“是呀!他们来得更早!”二嫂指指不远处周围的人,“我昨天来的!”
“你从中央社调这儿来了?”
“也是也不是!”白丽莎轻声说,“反正,这儿需要人搞宣传,让总社派人,我就自告奋勇来了。要是顺心,就多干点时候;不顺心,我再回去换别人来。”
白丽莎将夏强邀进里边一间小会客室,请夏强坐在沙发上,轻声说:“这儿主要是接待,也接受告密,兼做宣传秘书工作。小蒋的高秘书负责,我是独立大队。小蒋这次来,决心很足,打算‘只打老虎,不拍苍蝇’,‘打祸国的败类,救最苦的同胞’。他提了个口号很吓人:‘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我看他是会开杀戒用人头平物价的。”
夏强问:“物价能平得了吗?”
白丽莎说:“我今天同你谈的只算私房话,你可不要什么都捅出来害我!”
夏强点头说:“怎么会害二嫂呢!”
白丽莎笑了,说:“你还没害我?《新闻窗》约我写稿,付我那么一点稿费倒没什么,我是冲着你和雷丹的面子写的稿,你们却让我扛了个大木梢。害得我家老爷子打电话熊了我一顿。这还不算害?”
夏强辩解:“这是市党部二处一个名叫申宜之的家伙告的状,无事生非,鸡蛋里挑刺。如今,《新闻窗》被他害得办不下去了,我们决定不办了!”
白丽莎说:“我看办那刊物是没什么意思,既不能发财,也不能用来换个官做,反倒惹一身麻烦,何苦!”
夏强说:“二嫂,你继续讲吧!物价能平得了吗?”
白丽莎说:“小蒋规定,所有商品,必须停留在8月19日的市价上,他把这叫作‘八一九防线’。现在已经选拔了一万两千多名青年,拟组成二十个大上海青年服务队,配合军警行动。上海经管局、警察局、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宪兵都一齐出动,审查账目,查封仓库,勒令金融界、工商界人士带头交兑黄金、外币、银圆、外汇,凡违背法令触犯《财政紧急措施条例》的,送刑庭法办,货物没收,商店吊销执照。我看,这样干,可能总有效果。小蒋是要动真刀真枪的!”
夏强问:“二嫂,人说经济问题只能用经济手段来解决,用政治高压绝对不行的。你怎么看?”
白丽莎叹口气:“这话当然有道理,但小蒋想用政治高压解决,用杀人解决!现在就是不知道他敢杀到哪一级?我反正是不顺心,不想在南京住着才来上海的。我是个中央社的记者,要我吹捧,我就得摇扇子抬轿子。将来是不是把人吹倒捧倒,我也管不了。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吧!”
听二嫂这样说,夏强问:“二嫂,二哥好吗?”
白丽莎睁大了睫毛长长的好看的眼睛:“夏强,你不知道吗?我们又在大闹离婚呢!你那二哥,他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像英国诗人乔叟说的那样,‘恋爱时是奴隶,结婚后变老爷’!”
夏强说:“听说他想要个孩子。”
白丽莎说:“是的!我说,你要,你去生!我不生!”
夏强劝慰:“二嫂,我来给他写信。我觉得你俩是很好的一对。”
白丽莎苦笑笑:“一个好妻子,心地光明,行动正直,就不该监视;至于一个坏妻子,监视她也是白费了工夫,守也守不住。这话好像也是乔叟说过的。”
夏强又劝慰:“爱情要成功,就需要耐心。二哥他脾气有点犟,心地是好的,对你也是爱的。”
白丽莎摇头:“分离会使人产生信任,在一起却要猜疑。今天不谈这个了!我们就谈到这好吗?我还有些事要急着办。你以后有事可以找我。打电话也行。”她把电话号码告诉了夏强。
夏强谢了白丽莎,离开了她的办公室,决定回去写封信给夏国,劝解劝解。想到白丽莎在督导员办公室,他觉得以后采访和探听内幕消息是方便得多了。
8月23日,下着大雨。
在虹口塘沽路市参议会大礼堂,将首次公审日寇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的消息,早一天就在各报登载,引起了各界的注意。市参议会大礼堂前,一早就来了许多人。
冈村宁次,1931年参与过“九一八”事变的谋划。1932年,“一·二八”淞沪战争时,任上海派遣军副参谋长。1932年“热河事变”后,他作为关东军代表签订“塘沽协定”。1938年,任第十一军司令官参与指挥进攻武汉。1941年晋升陆军大将,任华北方面军司令官。1944年任第六方面军司令官参与主持攻占桂林、柳州的作战,是年11月,升作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但,抗战胜利后,一直受到包庇。国民党政府认为他在维持治安协助接收及受降工作上有功,同时,他为国民党进行内战出谋划策,蒋介石等对他颇为倚重。所以,连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向中国政府要求命冈村去东京作证,都在包庇下未允许他去。现在公审,是因为早已引起民愤,受到舆论和报纸不断谴责才举行的。所以必然引起重视。旁听的记者、各界人士竟有一千多。市参议会大礼堂外的广场上,装上了扩音喇叭,让庭审情况可以传到外边,给无法入内旁听的市民听有线广播。
夏强清晨在北火车站接到了丹丹,一同在车站附近的店里吃了豆浆油条,陪丹丹坐三轮车到了塘沽路。在公审开始前就凭旁听券进了礼堂。礼堂外广场上守候着许许多多听广播的男男女女。荷枪实弹的军警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
进礼堂旁听的人络绎不绝。夏强看到了许多男男女女的记者,但没有裘珍珠的身影。一会儿,礼堂里已坐得满满的了。除了中外记者及各界代表外,驻沪的各国外交官也来了不少。
9点30分,穿军装的上海审判战犯军事法庭的军法官们都上场了。少将审判长仍是在南京审乙级、丙级战犯的那个福建人石美瑜。他让带冈村宁次及从犯上场。
冈村是从高昌庙战犯监狱由宪兵监押到公审处的。一会儿有翻译陪同的冈村宁次出现了。他剃着光头,穿着草绿色整洁的便服翻着雪白的衬衫领子,脸色苍白,戴着玳瑁边眼镜。跟在冈村身后的四名从犯,是第27师团长落合甚九郎,116师团长菱田元四郎,64师团长船引正之,89旅团长梨冈寿男,都像丧家之犬一脸晦气,站成一排。冈村头发刚剃过,头皮露出铁青色,脸部平静毫无表情,肃立回答军法官的询问,报了姓名、年龄、籍贯、履历……之后,让他在张扶手椅上坐下。这么优待,据说由于他去年秋天开始患肺结核,一直在医治,疗养。
摄影记者照相机的闪光灯“啪”“啪”闪个不停。检察官施泳起立,宣读起诉书,控诉冈村作为侵华日军总司令官参与发动侵略战争,纵容部下残害无辜平民,如纵容27师团长、116师团长、64师团长、89旅团长于1945年进犯江西等地时残杀平民掠夺财物无恶不作。日语翻译将起诉书译成日文,英语翻译又将起诉书译成英文,翻来译去,占了不少时间。
丹丹同夏强坐在一起,用笔迅速地记着要点,对夏强说:“起诉书里罗列的罪行,很不全面,同冈村这样一个总司令应负的罪责不相适应,颇有避重就轻的姿态。你的感觉呢?”
夏强点头:“打通大陆交通线那部分的罪行,听来似乎是冈村部下犯下的罪行,对冈村并无实质性的触动。”
丹丹说:“你估计冈村判什么罪?”
夏强说:“论理,是死罪!但包庇到今天,在舆论压力下才不得不开始公审,包庇的勾当我看还要继续下去的。”
丹丹叹息说:“等着看吧!”
冈村的辩护律师出庭了。起初听说只有一个律师指定为冈村辩护,名叫钱龙生。但现在,庭上宣布辩护律师有三人,钱龙生外,有杨鹏,更指定上海出名的江一平大律师为冈村辩护。
闪光灯又“啪”的闪亮了。这个江一平是浙江杭县人,20年代复旦大学毕业的文学士,东吴大学毕业的法学士。毕业后,在上海公共租界会审公堂执行律师业务。“五卅”运动时他的表现不错,曾为爱国学生做辩护律师,声名鹊起,1932年复旦大学授予他名誉教授。抗战爆发后,在重庆连续出任第二、三、四届国民参政员,并任北碚复旦大学副校长。抗战胜利后回上海继续做律师,是国大代表。丹丹和夏强在南京采访时见过他,对他没什么坏印象。但今天的辩护却使夏强和丹丹在感情上受不了。
上海的一张报上刊登过一条花边新闻,说江一平的父亲反对儿子做大战犯冈村的辩护律师,说:“你是要遭人唾骂的!”但江一平今天千方百计为冈村开脱罪责。最荒谬的竟说冈村在华北方面军任司令官时,为供给农民棉布、打击奸商,做了不少“爱民”的事[2],引得旁听席上传出了愤怒的“嘘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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