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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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强一五一十地讲了,说:“妈妈,现在去美国的机会放在面前了!办护照时间虽紧,但向先生有熟人,能办得成。一千多美元的事有点麻烦,必要时找找亲戚朋友我想也凑得起来。只是小妹在押,松涛未救,丢下他们,也丢下你,我不应该。再说,这国家、这大局,现在这样子,法西斯政府腐败透顶,我恨它!我是个爱中国的人,我应当促使这个坏透了的政府垮台,应当站在人民的一边,尽我的心和力。我也讨厌美国!在这种时候,为了个人镀金,别的什么都不管,我做不到!所以为了中国,我要留下来,做我该做的事!妈妈,你不会反对吧?”

    母亲放下挽着的菜篮和手里的洋伞,坐在夏强对面的椅上眼里有感动的神色,说:“夏强,你是个有主见的人。你要做的事总是有道理的。能去美国留学,现在社会上有些人都觉得光彩,但你为爱国爱家不去美国,妈妈能理解你,妈妈也赞同你。你爸爸生前常说,愿为中国生,愿为中国死,我的子女将来都必须懂得爱国!如果他活着,你这样他会欣慰的。只是不知丹丹同意不?”

    夏强说:“这事早就同她商量过了,她同意的!”

    天热,母亲拭着汗,说:“她给我的印象就是通情达理,知冷知热。你找到她,是福气!”

    夏强快乐地说:“妈喜欢她,我就高兴。”说这话时,他突然想起了裘珍珠。许久没有见到珍珠了,她怎么了?夏强向一位《申报》的记者打听过,那记者说:“她辞职不干了!听说要去美国了!……”她好吗?……夏强陪着母亲一同下楼,母亲带着伞提着篮去菜场。他打算到楼下,然后上街寄信:一封给《时事日报》寄稿的信要去邮局发航快;一封将两张保释书寄还珍珠的信要用挂号寄去。他写了一封信感谢珍珠,措辞是诚实恳切的。寄信后,他准备去外滩中央银行门口到挤兑黄金、银圆处看看。

    他刚送走母亲,在楼下前厢房里拿信,见邵师母从客堂间走到天井里过来敲门了。

    夏强开门,请邵师母进来坐。这邵师母和邵先生虽是近邻同住在一个大门里,平常无事是不来串门的。邵先生身体不好,根本少串门,邵师母偶尔来坐坐。两家通常是在天井或楼梯上见面时,互相说点应酬的话:“今天天气不错!”“饭吃过了吗?”……今天邵师母似有急事,在沙发上一坐,激动地说:“夏家少爷,你知道吗?抗战前,我老头子有两千块现洋存在农民银行,后来打仗了,银行也搬到四川去了!抗战八年,我们越来越穷了,这笔存款我有存折在。前年开始向银行办交涉。他们起先说这账没法算,后来又答应算,还说可以付利息,偏偏现在又要三百万法币换一块金圆券。今天,我去银行,说是账算出来,折来折去,先是法币折换汉奸的伪储备票,后来又是伪钞折换法币,如今又是法币折换金圆券。我那抗战前的两千银圆,今天说可以付我金圆券三角二分!我真差点气晕!我说,放你×的狗臭屁!我不要了!我送给你们做烧纸算了!你们这个丧尽天良的政府!我这个七十岁的小百姓要天天骂,骂得你进棺材!”

    天上忽然下大雨了。雨好大,哗哗的倾盆而下。

    邵师母越说越激动,脸上发红。她人胖,有高血压,又上了年岁,激动不得。夏强怕她出事,赶快劝慰,说:“邵师母,你别生气!这笔账确是一笔混账。两千块银洋,现在新规定的兑换率该值四千金圆券才对,只给三角二分是开玩笑了!”

    邵师母喊屈地说:“银行说,那时早已使用法币,而且是纸币为主。纸币与银圆同时流通,价值相等,存折上只说是二千元,未注明是银圆,当时也不会注明银圆,因此不能作银圆计。而且法币折伪币,伪币折法币,法币又折金圆券,只能这么算。你如果不要三角二分金圆券,那就拿九十六万元法币也行!”

    夏强只好摇头,不由得同情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看天上的大雨,想到母亲虽带着伞,雨实在太大了,很怕母亲淋着雨了。

    邵师母说:“夏家少爷,你是做记者的,可以伸张正义在报上给我登一登这件事吗?”

    夏强说:“我可以试一试。我写一写这件事。但现在报馆怕惹事,尖锐点的稿子都不肯用,做记者十分为难。”

    邵师母叹气说:“那我就不麻烦你了!我真是恨透了这个吃人的国民政府了!你是知道的,我那老头子有哮喘病,他是出不得力多动弹不得的。这两天,我这七十岁的老人连续两天在外滩中央银行门口排长队。银行门前人流像潮水,一字长蛇阵曲里拐弯拉得老长,人挤人真是挤死人,比敌伪时期挤兑平价米还厉害。站得我汗流浃背两腿酸麻,腰背都要断了!要是你小妹夏盛在,她一定会代我去办的。偏偏她吃了冤枉官司!唉!昨天我是去拿法币换金圆券,今天我去兑我的金子和银洋钱。我手边就那么点金子和银圆了!这下好,兜底给我收去了!换了些纸币回来,名字倒好听——金圆券!这要死的政府哪!包括蒋经国在内,都是闭着眼说瞎话,让百姓睁着眼上当!你说这金圆券以后牢靠不牢靠?”

    夏强不能不对一个七十老人负责,说:“这现在可说不准。这个政府历来办什么事都不牢靠。物价靠压恐怕压不平,金圆券想不贬值怕也办不到。现在规定私人的金银外币限期去兑,过期算犯法。市民慑于威势不得不把仅有的一点争先恐后拿去兑换,这实际是搜括掠夺民间的财产,但不去兑遭到横祸又去哪里讲理呢!实在没个好主意了!”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叹口气沉默起来。

    邵师母脸上通红,用手掠掠耳边的白发,又揉揉太阳穴,用小手帕拭额上的汗,恨恨地说:“这种瘟神政府怎么不垮台呢!日本投降后,它从重庆回来劫收,大家就遭殃了!现在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挤兑金圆券的时候,你没听到,人人都在骂娘啊!唉!……”

    大雨疯狂地下,老天爷似在发脾气,拼命往下界泼水,要把这世界淹没。夏强见邵师母血压高、头疼,劝慰她:“您不要急,急也无用,注意休息。我们这些市民,不是大官,不是奸商,大家都在水深火热之中,都在受苦受难!天下事,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相信这道理。我母亲同您一样,也着急气恼得很,我就是这样劝她的。”

    邵师母听到这,站起身叹气说:“唉,也只能船到桥头自然直,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了!”

    夏强忙又补上一句:“邵师母,您上年岁了!以后有事别客气,来找我办就是。比如这次挤兑,我太忙,就没想到去帮你办,真太抱歉。以后你开口说一声就行!”

    邵师母千恩万谢,刚要走,忽然天井里有敲门声。夏强淋着雨去开门。门一开,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原来站在门口的是穿白衬衫、灰派力司西裤、戴金丝眼镜打着伞的市党部二处的“尖头怪”申宜之!

    见夏强来了客,邵师母回她住的楼下客堂间去了。夏强引申宜之进屋,心里盘算着,他来做什么?脸上不能不带笑,心里却十分厌恶这个坏蛋!

    申宜之把伞靠在门边,透过金丝边眼镜用眼四面打量。朝两张小沙发中间的茶几上竖着的相框中的蒋介石相片看了又看,又朝孙科、李宗仁的照片看看。他上次来时,还没这些照片。现在一看,忽然对夏强特别客气。自己掏烟出来,用打火机点上,说:“夏强兄,一定很忙吧?什么时候去美国?”他那合肥官话把“夏强”念成“小呛”,叫夏强听了很不习惯。

    夏强笑笑,言下有意地说:“美国来的通知信不知被什么人耽误了,时间被弄得很紧了!我还没去学校里拿呢。”

    申宜之似怕触及这耽搁的事,谄笑着,转变话题说:“今天,我是奉命给你送一封通知来的。你看一下!”说着,客气地递过一只信封来。

    这是中国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市党部的信封。

    夏强心中有预感了,抽出信来,是封通知,写的是:

    查《新闻窗》杂志(登记证京警国字第三十八号)自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在我市发行迄今,屡屡刊载诋毁政府、宣扬学潮、貌似公正实存偏袒之通讯及言论,引起读者诸多不满,兹按行政院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七日向各地行政治安机关发布《后方戡乱应注意事项》之精神,特劝令该《新闻窗》杂志自本通知到达之日起,即予停办。尚在销售之杂志,应即收回。

    此致

    《新闻窗》主编

    中国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市党部二处印

    中华民国三十七年八月二十六日

    大雨声中,夏强看完通知,虽然自己早决定不办《新闻窗》,也做了结束工作,看了这通知,仍不能不气恼。但他装得若无其事地笑笑,说:“很好啊!只可惜迟了!”

    “迟了?”

    “是啊!”

    “怎么?”

    “我们自己已经决定不办了,无须谁来劝令!”

    “哈哈,哈哈!哈哈……”申宜之吸着烟转圜似的解释,“哈哈,你看这通知,考虑到这杂志的发行人是雷香老,主编是你和雷小姐,我们没有点出名字。我和你是老同学,又是朋友,奉命的事,不能不办,但没有用‘勒令停刊’而用了‘劝令’,这在措辞上都是斟酌过的。哈哈……”

    夏强是有锋芒的人,看着“尖头怪”的表演,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终于顶了一句说:“加给《新闻窗》的罪名也是斟酌过的吧?哈哈,说‘引起读者诸多不满’,我可以拿出一大堆信件来说明‘引起读者诸多好评’呢!”

    申宜之有点尴尬,也有点生气,但看看蒋介石的照片,似是克制住了,喷一口烟,说:“这是白主任委员同意过的。我只是好意来跑一趟,通知送到,也就尽到朋友的责任了!”他脸无笑容,也不“哈哈”了。

    夏强干脆地说:“你的好意我非常感谢!这点我很清楚。”本想多说几句,觉得对这种小人点到就够了,就适可而止不再讲了。

    申宜之敷衍着变了话题,奉承地说:“哈哈,你要出洋去美国了!那大洋彼岸,是淘金之地,读个博士回来,必然高升。你是幸运者!这比办个杂志强得多,我祝贺你啦!”

    夏强不想再理他,沉默不语,听着暴怒的大雨倾盆而下。

    申宜之觉得久坐无味,冒雨打伞要走。夏强也不留他,但装得客气地送他出去。送走“尖头怪”回来后,他坐在小沙发上听着雨声溅地,又拿起通知看,心里那种对法西斯统治的仇恨久久不能消散。

    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等会儿到邮局寄稿时,顺便打个长途电话到南京把申宜之送通知的事告诉丹丹,并请她转告雷老伯。同时,他也下定决心,不去美国了!他要用丹丹懂得的话隐晦地告诉她,他要留下来,留下来战斗!给天怒人怨的这个反动政府送丧!迎接一个新的中国的到来!

    (五)黄叶铺秋的季节

    经过家长联合救援会和社会上一些名流、教授、律师、记者……的努力,市府当局终于向家长和社会宣布,全体被捕学生都可交保释放。

    上午,收到警察局送来的一封通知函,收件人是龚梦兰。通知上写:

    龚梦兰女士:

    夏盛因参加学潮,违犯国民政府民国三十六年五月十九日《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第5条,妨碍公共秩序,阻碍交通,妨碍公务,伤害他人身体,本可按民国三十七年五月十九日国民政府公布经过修正的《戒严法》及民国三十七年八月十七日行政院向各地行政治安机关发布之《后方戡乱应行注意事项》予以从严处理。现念其年轻无知,且在病中,准予以两家铺保取保释放。嗣后,希严加管束,不得再妨碍戡乱,不得再参加罢课游行、聚众请愿、扰乱治安或口头煽惑、为匪宣传,破坏秩序!自本通知到达三日起,三日内可携两家铺保之保释书即来本局办理保释事宜是荷。

    上海市公安局印

    通知措辞很凶,引用了三个杀气压人的条令,还警告以后不得怎样怎样,但虽然生气,觉得小妹终于可以马上保释出来了,还是兴奋的。同母亲商量后,夏强马上给方国华打电话。

    对方接电话的正是方先生。他说:“太好了!阿弥陀佛!两家铺保的保释书我早办好了。我送来或是你来取都行。”

    夏强说了些感谢的话,说:“我马上来,好吗?”

    方国华说:“你来也好。东方也刚来,在我这里。他本来说要到你家去同你谈谈的。你来我这里顺便谈一谈也好嘛!”

    夏强说行,放下电话,同母亲说了一声,就步行到南昌路去。

    他久不到南昌路光明村方先生家里来了。这里现在方先生把隔壁一幢房子也花钱顶过来了。两个单开间三层楼房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大幢双开间的三层楼洋房了。揿了后门的电铃,一个面目陌生服饰干净打长辫的女佣来开了门,问:“找谁?”夏强还没说话,就从她身后看到了方先生弥勒佛似的身影。方先生满面笑容:“小阿哥,快进来!请进来!”

    他陪夏强进了后门,夏强就听到楼下那边大客厅里搓麻将洗牌的声音“哗”“哗”像海潮起落。一会儿,“啪”“啪”的打起来了。从开着的门里看,那平日病恹恹、软绵绵的方太太正打扮得很艳丽的朝外坐着,精神奕奕正“啪”的出着牌呢!

    在这边大客厅里,夏强见墙已粉刷装修过,打了一个小门通往隔壁的大客厅,两幢房子这就联了起来。夏强看到东方正坐在沙发上跷腿看报。见到夏强,他高兴地笑迎着说:“先一会儿同方先生还谈起你。今天你不来,我就去了。你好吗?小妹要出来了?”

    方先生陪夏强坐下,去小冰箱里取冰汽水出来,开了一瓶插上麦管放在茶几上给夏强喝。夏强把小妹可以保释的事说了,又把这一向来的两件大事——决定不出国以及《新闻窗》被市党部“劝令停办”的事讲了。

    东方精明地听着,一面听一面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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