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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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香山吸着烟说:“这个特务,满面笑容,文质彬彬礼貌备至,说是专诚看望,谈的话却既有威胁又有蕴含,更有试探。他说:‘李代总统今天下午来看望香老了?’我说:‘是的!’他说:‘谈得很多吧?’我说:‘不多!’他似乎想了解内容,我就偏不告诉他。他问:‘香老打算去台湾吗?’我说:‘未定。’他说:‘去台湾较好!’我历来反感特务,但明白此时此地对付这种人需要一点策略。我说:‘政府迁往广州,我打算去广州!’谈得无味,他没趣地走了。我倒感到了一个安全问题,感到住在南京受到特务的威胁了!”

    夏强听到这里,明白这“去广州”的来由了,说:“那老伯真的打算去一下广州?”

    丹丹打趣说:“诸葛亮变成糊涂大王了!”

    雷香山说:“我找你来,是想告诉你,为了安全,我带着丹丹对外宣布去广州,实际是带着丹丹去香港。到了广州,我们马不停蹄就秘密去香港!谁奈我何!你看如何?”

    夏强终于感到要把肚里的话拿出来了,说:“老伯,你和丹丹离开南京我赞成,但去香港我不赞成!”

    雷香山衔着烟说:“怎么呢?”

    夏强把自己的真实想法一五一十都说了,恳切地把林昆仑那夜传达的一些有关内容也作为自己的认识谈了,最后说:“老伯还是去上海隐姓埋名住一段时间,就住在方国华那里也是方便的。我可以跟他说,他会把一切安排得很方便很周全的。”

    丹丹听了,笑了,说:“诸葛亮!你这‘隆中对’并不高明呢!”

    夏强也笑,但问:“为什么?”

    丹丹说:“爸爸是深思熟虑过的,也是同我反复再三商量过的。龙哥夫妇在香港,一再要爸爸和我去,住处等一切都准备就绪。但是爸爸去港不是做寓公的。香港有朋友秘密带信来,仍要爸爸去港。爸爸是做出了抉择去的。到上海是一步蹩脚马,去香港是一步当头炮!一步活棋!”

    夏强喜悦地说:“葫芦里的药拿出一看我才明白。老伯,太好了!我竟没有想到!”

    雷香山沉重地说:“我曾经觉得,我是同盟会的,民国八年改组国民党时我也出过力,拥护过三大政策。现在国民党变成这样子,我很痛心和惭愧!我年岁大了,消极算了!再去跳呀蹦的没有必要!但我越来越感觉到,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我爱中国!中国的事,国民党办不了,共产党看样子能够办得好!我应当追上时代潮流化消极为积极!我想你是会赞成的。所以,去香港你认为如何?”

    夏强说:“当然好!当然好!老伯,你是能做出你应有的贡献的!我为你感到骄傲。”

    谈到这里,丹丹忽然站起身来,抽身要走。

    夏强说:“你干什么走?”

    丹丹笑笑,突然脸红,说:“让爸爸跟诸葛亮再好好谈谈嘛!”

    夏强笑着说:“老伯同我谈,你走干吗?”

    雷香山揿熄了烟说:“丹丹,坐下吧,有的事慢一步再谈吧!夏强来了,坐了一夜火车,够累的,让他休息休息……”

    正说着,丁嫂来请大家下楼吃早饭。雷香山就带着丹丹、夏强一同下楼。张妈照例摆着四碟小菜,用香粳米煮了不干不稀黏稠可口的稀饭,用盘子装了她刚去山西路买来的油条和葱油蟹壳黄。

    夏强喝着稀饭吃着油条,忽然想,丹丹刚才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脸红?为什么雷老伯说,有的事慢一步再谈吧!是什么事呢?想了半天,似有一种预感,却又不能肯定……

    一夜潺潺春雨,有不愉快的凉意。到了早晨,天晴了!推窗外望,东边有朝霞,仿佛天要扫尽夜间的郁悒,是一个明朗晴和的白昼。

    早饭后,丹丹倡议和夏强一同出去花半天时间游玩花神庙。因为夏强明天一早要回上海。

    昨天一早,同雷老伯谈了去香港的事后,早饭后,就有客人来访,同雷老伯谈到中午。夏强打电话到江苏路白公馆,夏国和二嫂白丽莎都不在家。午后,雷老伯午睡起来,又来了客人。夏强就没有机会再同雷老伯谈话了。

    下午,夏强打电话去白公馆,二哥夫妇仍未回来。夏强问丹丹:“早上,谈着话时,你抽身要走,我问你为什么走,你忽然脸红,后来老伯又仿佛有事要同我谈,是什么事?”

    丹丹说:“我也不知道。他把你请来,是谈香港的事,但也许还有别的重要的事要同你谈的吧!”

    夏强看着丹丹说:“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丹丹说:“好!你既然想知道,明天上午去玩花神庙时我告诉你!”说着,脸忽地又红了。留下了一个悬念。今早,要去玩花神庙了,夏强看到丹丹打扮得好漂亮。她依然不施脂粉,未涂口红,但穿了一件银灰海勃龙短大衣,手拿一条七彩的披肩纱巾,显得特别高贵。她的齐耳短发卷了一下,又搽了点油,乌黑发亮,衬得皮肤雪白,美丽的眼睛光芒四射。夏强说:“丹丹,你不把那件事告诉我,我就不陪你去花神庙!”

    丹丹摇头笑了:“好呀!居然用威胁的手段了!我告诉你,你不去花神庙会后悔的!”

    “嗬!花神庙有什么了不起呀!”

    “到那里你就知道有多么了不起了!你知道吗?今天是农历二月十二百花生日。既在南京,能不去花神庙看看吗?这一天,南京的花农和农家的姑娘们,都要去烧香礼拜的。据说花神非常灵验,凡姑娘们祈求的事,都能完成心愿的。我来南京,每年都听老南京说百花生日去花神庙的事,但一次都没去过呢!”

    “你还迷信?想跟农村闺女一样去礼拜祈求花神赐福?”

    “我不迷信,但今天忽发奇想,我要去花神庙祈求幸福还个心愿。”

    见丹丹一脸认真的表情,夏强心中一动,似乎有点明白了,也不挑明了,说:“丹丹!我陪你去!”

    “你不是陪!是一同去!”丹丹柔情地纠正。

    “不是姑娘,祈求也灵验吗?”夏强玩笑地问。

    “我想,天下任何事都是诚则灵!”丹丹灵巧而风趣地回答,“等我一下,我还要涂一下口红!”

    丹丹平时素净惯了,今天把那条七彩的披肩纱巾一围,光彩照人。忽然,又掏出口红和小镜子来,往唇上搽了口红,两片嘴唇在白皙的脸和银灰海勃龙大衣上一衬,鲜艳欲滴。

    夏强说:“你真美!”

    丹丹笑笑说:“你觉得美就好!”

    两人走出宁夏路,丹丹提议说:“雇辆马车去吧!我最爱坐马车了。虽然这东西恐怕也快淘汰了,除了苏州,现在只有南京还能坐得到马车。有人写诗说:‘马蹄得得春风疾,鞭丝斜袅夕照微。’坐在马车上,我喜欢那种意境。”

    夏强说好。恰巧路上有辆敞篷马车经过,驾车的是个白胡子的老头,戴一顶旧的瓦片毡帽,身躯矮壮,浓眉大眼,车虽破旧,倒还干净。两人雇了马车,就往中华门方向,到雨花台南麓花神庙去。天阴无风,比较暖和了。一路上,听着蹄声散落,两人边谈边看。路边有一对年轻夫妇要搭马车,问:“马车去哪里?”车夫说:“中华门外!”那对夫妇要马车停下好上车。车夫回说:“不行!人家已经包了!”但丹丹说:“给人方便吧!请他们上来!”

    那对小夫妇上了马车,丹丹和夏强坐一面。他俩坐一面,大家对面坐着。看样子,是一对农村新婚夫妇,都新理的发,男的梳分头,女的是清汤挂面头。女的不过十八九岁,羞答答的腼腆,男的很体贴女的,扶着她肩,好像怕她跌下马车去似的。

    有人来对面坐着,夏强和丹丹感到说话不方便了,就不多说,闷了一会。夏强问那男的:“你们是哪里的?”

    “中华门外牛头山的!”

    “新结婚吧?”

    男女都笑,笑中满含幸福。

    丹丹笑着说:“跟新郎新娘同车,太吉利了!”

    新郎新娘仍是腼腆地笑。

    夏强说:“南京好多人都在离开,你们不离开吧?”

    “不离开!”男的说,“我们土生土长,又不是当官的,也不是有钱的大财主,不怕!”

    夏强点头,觉得他说得好。

    丹丹问新娘:“你们是干什么的?”

    巧了,那新娘说:“我们两家都是花农!”

    “种什么花呢?”丹丹问。

    “我们家种茉莉、米兰,窨茶用的,也种月季!月季的品种可多了!他们家种盆景和苗木。”

    “收入好吗?”夏强问。

    “以前可以,现在不行,兵荒马乱的,买的人就少了。将来,也许能好些。”新娘回答。

    丹丹问:“今天是百花生日,你们怎么不去花神庙还愿?”

    男的笑了:“去年她去了的!是吧?”他问新娘,眼里语气里都带着爱。

    新娘羞笑,脸色绯红。

    男的继续说:“她去年去拜花神庙时,希望我俩成亲。今年,我们成了亲了。今天没空去了,但过几天,要去还愿给花神上香的!”

    夏强突然好像完全明白丹丹为什么邀他来花神庙了!也突然好像完全明白雷老伯要同他谈的是什么事了。顿时,心上暖洋洋的,感到浑身沐浴在情爱之中。他看看丹丹,丹丹那美丽的脸上漾着光彩,也正在看他。两人相对,默默无言,感情却在交流,有时无言是胜有言的。

    那对新婚小夫妇经过新街口时,就下车要去买东西了。临走,掏钱要付车资。丹丹笑着说:“别掏钱了!我们已经付过了。”

    新郎不肯,硬要塞钱过来。

    夏强笑着将钱挡回去,说:“算我俩给你们祝福的一点心意吧!祝你们花好月圆!”

    马车远去,那对新婚小夫妇仍在路边笑着招手。丹丹对白胡子车夫说:“老大爷,等会儿到了花神庙,我们给你加钱!”

    蹄声踏踏。夏强突然捏着丹丹的手,说:“丹丹,我真笨!”

    丹丹笑着说:“现在就明白过来了,还不算顶笨。”

    夏强只好咧开嘴笑。同丹丹在一起,真有味道。

    终于,马车到了花神庙。这是个规模不大的庙。门口有“花神庙”三字的大匾,披着红布,匾上的字苍劲有力。从庙门朝里张望,就看到不远处庙檐下又有一块“有求必应”的旧黑匾。这庙红墙青瓦,没有殿塔亭坊。虽仍画梁金碧,已有几分风尘残颓,荒草凄迷,旧墙斑驳,霉苔处处。庙前一道水沟上,有石桥,可听到骨碌碌的流水声。桥畔是些松柏和又瘦又高的杨树,已经嫩绿好看。树上拴着几条驴子,踢蹄拂尾。进庙的道路曲折狭窄,庙外有不少块菜地,种着些青菜、芹菜。有些花农设摊卖花,也卖茶叶。茶叶都是用茉莉、白兰花窨成的香茶。丹丹也不还价,买了一斤,说:“带回去给爸爸尝尝。”

    这庙前庙旁真是热闹。庙前有幽幽的竹林和高大的芭蕉。设摊摆点的花农,不但卖盆景、苗木,还出售鲜花。一束束、一捧捧、一扎扎、一盆盆五色杂陈的鲜花美不胜收。单单花房里培育出的月季花就有火红、米蓝、鹅黄等品种,缤纷绮丽。此外,桂花、茶花、绣球、梅花、紫薇、迎春等都有。买花的人围着欣赏。丹丹上前,买了一支灵芝,头尾花茎俱全,色泽鲜红像珊瑚,她捏着灵芝,身上似乎也多了点仙气。

    丹丹带夏强进庙,见一些年轻的农家妇女梳妆打扮,头插鲜花,携带香烛,在莲蕊垫底的一尊花神娘娘座前顶礼膜拜。香烟缭绕,空气氤氲。她们嘴里有的念念有词,有的却紧闭双目似在默诉心中的祈求。

    院冷房旷,树老苔深。庙侧有一块开阔地,地面铺满了刚复生的小草,透着翠绿,夹杂着星星点点白色的荠菜花和粉红的石竹花,显得一片宁静和安详。可惜没有几百岁的参天古树,也没有苍翠葱茏的丛林。

    夏强同丹丹冒着飘来浮去的香烟,走过开阔地进入庙宇大堂中。那大堂中一百多尊法身不大的花神,环绕排列。一盏琉璃宝灯,高悬庙堂正中央,琉璃晶莹异常,垂下诸多璎珞和晶亮的珍挂,光彩掩映。每一种花,都有一个花神。海棠、芙蓉、芍药、蔷薇、玫瑰、牡丹、月季、茉莉、茶花、杜鹃……令人眼花缭乱。每个花神亭亭玉立均是天女,都薄纱轻绸,彩帛鲜艳,庄严肃穆而又婀娜多姿,但却称不上是形态生动的造像。许多尊花神的塑像前,都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年轻农家姑娘在跪拜。走着走着,走到那芙蓉花神的神像面前,丹丹忽然停住脚步,手势优雅地指着说:“看!这是晴雯[2]!”

    那芙蓉之神身段俏丽,穿的彩色花衣,裙裾鞋袜呈紫蓝青绿诸色,梳双螺发髻,有蝉翼似的面纱,红唇小口,粉白面庞。夏强说:“这哪能比得上晴雯之美!”

    丹丹眼神活泼,说:“我不信神信佛,但既到庙宇,就不容亵渎神!当然……”她稍停又说:“你的话也是对的!宝玉祭晴雯的诔文上说:‘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写得多好!”

    夏强说:“丹丹,想不到你把《红楼梦》上的这些佳句背得这么滚瓜烂熟。”

    丹丹垂下了头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说:“我喜欢的诗同诔文我都会背诵。我喜欢宝玉对晴雯的这种深情,死后还以群花之蕊、水鲛之、沁芳之泉、枫露之茗达诚申信,致祭晴雯。倘若换了你,会这么做吗?”说这话时,她心无顾忌,直言不讳,却又咄咄锋芒,有点伤人。

    夏强朴实真诚:“丹丹,乱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干什么!”

    丹丹轻盈俊秀地笑了:“你不是不迷信的吗?”

    青春在血脉里躁动,夏强说:“因为爱你,我就不愿听一切对你不利的话!”

    有黑尾灰色的白头翁悦耳地婉转鸣叫,声音悠长隽永。这庙特殊,却可惜布局太局促,没有奇峰异石,没有山泉美景,没有好的梁联诗文,无法使人眼界开阔,胸怀一舒。两人踏着青苔蔓草,在丛生的榛莽间绕了一圈。夏强突然说:“奇怪!这个庙怎么竟没有被日寇毁在南京大屠杀中?”

    丹丹说:“因为留着它我和你要来!”

    夏强笑了,说:“你那是玩笑话,我看主要是地方偏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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