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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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强学他原先的样子看起报来,掏手帕拭额上的汗。吴敏像逛公园似的迈着悠闲的步伐独自走了。不多一会,身影就隐没在树木花丛之间。夏强等到看不见他了,四面看看,不见有人,马上去花坛里寻找,果然见一包八卦丹在万寿菊丛中泥土上放着,拾起用手捏了捏,薄薄的,但他能从心上体会到这材料的重要。吴敏是跑军事新闻的,这里边也许是国民党守备上海的方针及阵地情况、兵力配备等情报呢!如果这材料能及时到达解放军手里,肯定会减少伤亡采取措施摧毁敌人的!……想到这,他感到自己像燃烧的炭,正在燃烧着感情、燃烧着心肺、燃烧着生命和血液,猛烈燃烧着,恨不得飞到福履理路去。

    出虹口公园时,才发现在通向虹镇和天宝路的地方,国民党军队都构筑了钢骨水泥的街道碉堡工事,并且已有士兵荷枪把守,他有一种急于离开的心情。

    坐公共汽车过外白渡桥下车后,雇了辆三轮到福履理路去。

    福履理路43弄,是条干净的里弄,属于上海那种中等档次的三层楼单开间的房屋。夏强找到了5号,这里同方国华在南昌路的房屋形状类似,但没有那儿外表气派。前门不开,夏强兜到了5号后门,兴奋地揿电铃。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约莫三十多岁,有一股高贵、富裕的气度,穿一件极讲究的蓝底黑格子旗袍。她和气地问:“找谁?”

    夏强说:“我找谭太太!”

    那气度高贵的女人和气地问:“找她有事吗?”

    “有!你是谭太太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强!”

    “啊!对!我就是谭太太!”

    夏强从口袋里取出了八卦丹来,说:“请收下!”

    谭太太接过八卦丹,点点头,关上了门。

    夏强也就离开了5号后门,心中有一种顺利完成任务的快意,却也有遗憾,见到了吴敏,也见到了谭太太,都是自己人,却什么都没有谈,太……

    办完了事,夏强心中轻松,感到应当给林昆仑打个电话报告一声,但想起老林昨天最末一句的叮嘱——这句话他没有听清,心中又犹豫了。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又琢磨,责任心驱使他还是打一次电话,就走到一家烟纸店借电话打。

    电话拨通了!夏强打算只说一句话:“事办妥了!”谁知,电话像是坏了,既不通,也不是人在打电话响着嗒嗒声,而是一种“呜——”的声音。试了两次,不通。夏强纳闷地付了电话钱,离开了烟纸店,心头老是想:“老林那儿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幸了?”

    后来,回家吃中饭。在吃饭时,他想把心中的忧虑告诉母亲,终于忍住了。他不愿使母亲再多增加什么忧虑和苦恼了。

    夏强照常工作,尽管思想上有负担。但几天之后,浦西方面、浦东方面和西面远处都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和机枪声,消息传来,解放军的钳形进攻已经开始,激战爆发了!

    报纸每天都刊登由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统一发布的战报,吹嘘“胜利”。但相信的人不多。郝一飞每天把印好的例行战报取回来,就算完成了任务。一天,他对夏强说:“哪个混蛋才想跑军事新闻呢!叫我跑我是没办法呀!这战局摆着是打不赢的。我姨夫就劝我少写那种吹牛皮的东西,对我说,他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他所依靠的政权完蛋了!他要成孤儿了!我本想跟他上台湾,他却说有些军官都准备了便服,有的领了上海居民证,他自己能不能活着去台湾还难说。我姨母早带着孩子被送去台湾了。把军官家属送去台湾,是为了怕军官不好好卖命,拿家眷作抵押的。你懂吗?我去不了了!我何必写得罪共产党的文章将来给清算!”

    夏强不好说什么,只好对他无表情地看着。

    似为讨好夏强,那天郝一飞竟告诉夏强说:“你我不见外,我说件有趣的事你听。昨晚,有人在一家花圈店定做了一个大花圈,让给警备司令陈大庆公馆送去。开这么一个大玩笑,害得送花圈的伙计差点进了监牢。结果,送电报的又给陈大庆太太送了一份加急电报,电文仅四个字:‘速来收尸!’听说陈大庆一家都气得火冒三丈。”

    夏强谨慎笑笑,但未说话。

    那天,战报吹嘘蒋军54军的战绩辉煌。这54军全是美械装备,是上海各军中战斗力最强的部队,据守罗店、新镇、月浦、杨行地区。汤恩伯下令逐日在报纸上宣传该军战绩,在上海最高的建筑物——二十四层楼的国际饭店设立了“英雄馆”,规定凡各部队作战有功官兵都可送入英雄馆,尽量供给吃喝玩乐等享受。郝一飞去英雄馆后,写了一篇《英雄馆里英雄多》的短文,介绍54军官兵在国际饭店“英雄馆”里的吃喝玩乐情景。写完,他来找夏强,说:“老兄,你给我润色润色!”

    夏强看了他的稿,觉得这文章脸熟,细细一读,才知此人文字水平有多低劣,说:“啊呀!《中央日报》昨天发了一篇类似的报道,题目好像叫作《英雄馆里看英雄》,你这跟他大致相同,怕上不了版面,还要遭人点点戳戳呢!”

    郝一飞红着脸说:“唉!那天,我是同《中央日报》记者一同采访的!没想到他抢先写了发表啦!算了,我这篇也就不交算啦!我本来就不想写吹捧文章的!下次我写了别的文章,再烦请老兄替我加工吧!”

    夏强问他:“这两天有什么新闻?”

    “嗬!我还没告诉你呢!你认识中央社那个跑军事新闻的吴敏吗?”

    “吴敏?”

    “是啊!他被逮捕啦!”

    夏强身上冒汗,但装得平静:“怎么啦?那人有什么问题?”

    “弄不清!反正肯定是有问题,而且是十分严重的问题!听说是刺探盗窃军事情报什么的!”

    夏强说:“这人我不熟,但倒是认识,也看到过他写的新闻报道什么的。人好像挺老实的!”

    “我弄不清!”

    “什么时候逮捕的?”

    “昨天!”

    悲痛猛烈地震撼着夏强。他一时感到头脑麻木了!几天前才同吴敏见过面,谁料他昨天却出事了!他会怎样?夏强突然觉得死亡和被逮捕的危险正在他身边轻步潜行。只要被捕者供出他来或从被捕者那里揪到线索,他马上就也会被捕。他相信自己的同志,但也不能不想到自己面临的这种危险。夏强心酸也心悸了!他起身说:“啊,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他觉得必须马上把这事告诉林昆仑,让他知道。虽然上次电话打不通,但这么要紧的事不能不告诉他呀!

    到了街上,他去南京路上邮电局里打电话。那里人多,在那里打电话,发现有问题马上挂断是不会让敌人发现自己踪迹的。

    电话拨通了,有铃响,他很高兴,以为会是林昆仑沙哑苍老而平实的声音,但不是!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北方话,问:“谁?”

    夏强问:“林老板在吗?”

    “在!你是哪里?贵姓?”

    夏强觉得不对,敏感地觉得对方是在套他的话,立刻“克托”挂上了电话,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付了电话钱出来,夏强的心仍“怦怦”跳着。他刚刚为吴敏被捕而难过,此刻又为林昆仑出事而着急。他明白此时此地的上海,刽子手们手中的刀斧是正在乱砍乱斩的!被捕的共产党人,岂有侥幸逃生之幸运!

    真想哭一场,大哭一场!真想高吼一声,大吼一声!真想控诉!真想亲人解放军快来!快来救救这两个这么好的共产党人!

    但,人冷静下来了。他还得平静沉稳地对付这种突然发生的不幸!还得防止自己出事被捕!还得继续努力工作!还得接受锻炼和考验!他又安慰自己,也许林昆仑并没有出事!也许是电话出了问题,那接电话的也许并不是坏人!但,为了慎重,还是不再打电话为好。

    后来,回到家里,独自坐在楼下前厢房的沙发上,闭上了眼。生存好艰难!生活好沉重!环境好恶劣!敌人好凶恶!没有自己的政权,一切都毫无保障,连生命都只能由人摆布!

    最后,他告诉妈妈,他要躲避一下。他决定暂时到表哥杨之造家里去避避风。说躲就躲,他打电话到报馆找采访主任老秦请假,说家里亲戚有了急病。实际却收拾一些衣物,提了一个包准备悄悄到之造表哥和顾青表嫂家去暂住。他不懦弱,也不是软弱好哭的人,但他忽然地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为松涛、为吴敏,也为林昆仑,为自己同组织失了联系。

    说来也巧,躲了两天,没有音讯。三天后的那个上午,夏强开始活动。千思万想,认定吴敏、林昆仑都不会连累他。他决定回家,他能理解母亲惦念的心情。

    路经大新公司,他想起母亲爱吃这里点心部卖的豆沙麻团,就给母亲买了一打装成一盒。提着装点心的盒子刚走出大新公司的西门,就看见在大新公司和大上海电影院门口拥满了人。

    夏强也挤入人群,听到有人说:“枪毙人了!”有人说:“枪毙不法银圆贩子!……”

    这些天,黑市银圆价不断疯涨!当局正在抓捕银圆贩子,但那么多银圆贩子,抓也抓不尽,黑市依然存在。银圆贩子罪恶不大,为什么要这么在闹市中当众杀死呢?

    记者的职业习惯,使夏强想看看究竟。他挤着向前,冷峻若有所思。

    布岗的卫兵在驱散靠得太近的群众,吆喝着高吼:“走开!走开!……”“小心吃枪子儿!”……

    两个手被反绑背插死标的人早从黑色警备车上被押了下来。一个身材高大些,一个瘦小些,他们的嘴都被塞上东西堵住。当街被掀倒在地,看不清脸面。看的人多,人头乱挤动,夏强正探着头,步履沉重地走过去张望,想看看两个银圆贩子的面目时,却见执刑的两个军人已经拔枪要发射了。

    “乒!”“乒!”“乒!”……好几枪都打响了!

    血!血花飞溅流淌在柏油马路上。

    两个银圆贩子躺倒在地,反绑着手。

    距离近使一切变得清晰。夏强看清了!这哪是什么不法银圆贩子唷!

    是林昆仑!是吴敏!黏稠的暗红色的血浆流满一地了!

    啊!啊!……好卑鄙恶毒的敌人哟!你们竟用“不法银圆贩子”的假罪名,屠杀英勇高尚的革命者!

    夏强心灵的那根弦索悚然战栗了,心上笼罩着伤心和悲痛,险险晕倒!刹那间,他哀思袅袅,悲愤滚滚,泪流满眶了。他突然意会到,死亡对他来说,犹如每天出现的太阳,抬头可见!但他并不为这胆怯!他痛心的只是同志的死!他像自己心上挨了几枪似的丧魂落魄地迈着沉甸甸的步伐回来,手中那盒买给母亲吃的豆沙麻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丢失在什么地方了。

    他只看到老林流着血!吴敏也流着血!都躺在地上。他们被杀害了!他想到了“血债”这两个字,一串串滚烫的热泪流了下来,有一种怒发冲冠想仰天长啸的心情。

    这时,进攻上海的炮声、机枪声仍在远处轰鸣,但声音似乎更近一些了。

    像有千斤铁板压在心头,夏强认识到:他的遭遇决非属于个人,而是属于中国的沉哀!他的灵魂在受无情的磨砺。

    夜里,夏强用焦灼的期待编织那个五彩斑斓的梦,在心里说,啊!快解放吧!……两个亲密战友的死,使他心里像有刀挖。中国必须前进!为这,他愿献出青春的生命和热血!他高昂着头,但内心深处却有沉重的孤独。他记不清是哪个哲人说过的了:“考验一个人的勇气,不是死,而是生!”他愿接受这种考验!他仍像疾行在那条深长的隧道中,似乎快要走到尽头看到光亮了!但,不!还非常黑!还有十分艰苦的行程!……

    要是丹丹这时在身边多好啊!他没有把林昆仑和吴敏被杀害的事告诉母亲,怕引起亲人的更大不安。但如果丹丹在,他是要告诉丹丹的!不然,怎么叫“生死与共”呢!

    (五)新中国!您来了!

    隐隐约约的炮声仍在远处轰鸣。

    革命者用血与火营造成的上海解放之夜使绝大多数上海市民通夜不眠。

    上半夜,总是听到警察局的红色警备车凄厉地在马路上嘶叫疾驶,白色恐怖笼罩全市。

    下半夜,炮声枪声不断,拂晓时分,比较宁静了。方国华打电话来给夏强,兴奋地问:“你们那里什么情况?我们这里听说解放军已经进来了!是从虹桥、龙华地区攻进来的!”

    夏强从床上起来接了电话,母亲在床上起身对夏强说:“你问问方先生,他看到解放军没有?”

    那边方国华回答:“还没敢出去呢!是听邻居说的,等天亮以后再出去看看。”

    方国华电话刚断,铃声又起。夏强接时,却是《新闻报》老沈的电话。

    老沈问:“你们那里解放军来了没有?”

    夏强说:“快了快了!刚才南昌路的朋友来电话,那里已经解放了!”

    老沈说:“我在报馆,没回家去。家里来电话说已经解放了。我在报馆参加编报。今天照常要出报呢!”他家住在愚园路。

    夏强说:“电话畅通,水电正常,真了不起呢!我昨天听编辑主任老胡说,报馆暂不出报,但他安排了几个人值班。”

    老沈说:“听说交通也会正常的!上海要没有这些职工真不得了!”

    后来,两人挂了电话,夏强就给之造表哥打电话。之造表哥不在家,表嫂顾青接电话,说:“之造在路局参加护路、护车辆、护资产的任务去了!”他们住处靠近杨树浦,表嫂说那里还盘踞着不少国民党军队,护厂队的人员正在做劝告残敌投降的工作……

    夏强和母亲也不想再睡了,一种兴奋的感情激得他们心里很不安。外边天刚亮,东方透出鱼肚白,母子俩漱洗后,母亲将昨天的剩饭加上水煮成泡饭,两人用昨夜的剩菜就着泡饭吃。吃完,夏强说:“方先生住的南昌路一带已经解放了,我们这儿肯定也来解放军了!我得出去看看!”

    母亲说:“现在出去怕仍有危险,晚一点去吧!”

    正说着,只听传来噼噼啪啪的枪声,声音很近。

    夏强说:“像是就在弄堂附近发生了枪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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