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浓雾中的火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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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无光明就是漆黑一片,暗夜既然恰是这种情况,如果你希望描绘夜景,就该设法引进一堆熊熊烈火,让最靠近这火的物体最强烈地染上火的颜色。

    ——列奥纳多·达·芬奇

    我为什么又来到这地方了呢?是伸展在面前的人生旅途指引我重新来到此地,还是作家的职业使我有机缘旧地重游?人说,年老的人容易怀旧。也许就是这样,我终于又踏上三十五年前那块熟悉的土地了!那时候,我们一伙大学生,在这里有过火热的生活。有过难忘的记忆。有过尖锐复杂的斗争。——这一切,都像梦似的消逝了。但是,我终于又来到这里,带着两鬓白发来寻找失去了的梦来了。我举目四望,江边两岸添了许多新的建筑物,树木已经变得高大粗壮,当年没有的许多高压线伸向远方,周围的环境熟悉而又陌生。然而,那碧绿的嘉陵江水,那初秋绮丽的景色,那笼罩着远山近水和校园的薄薄晨雾,仿佛并未褪去当年的色彩,依旧呈现在我的眼前。

    这次离开北京之前,我到一个熟识的油画家朋友那里,向他说:“你能画一幅油画送我吗?”他欣然应道:“当然,你喜欢我画点什么呢?”我说:“我想要一张画,反映我抗战时期的大学生活,使我每一看到,就能激动心弦。”他为难地皱着眉说:“呵!可能这应当是一幅很美的画。四川的山河景物我熟悉,但我还把握不住你的要求。”我说:“这样吧,我将去嘉陵江上旧地重游。等我回来,我将写一部作品,你看了也许对你画这幅画会有所帮助。”他开颜笑了:“好!那样,也许我能给你一幅满意的作品……”

    啊!我终于走在嘉陵江畔了。往事如烟,心潮起伏,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感慨。我怎么能不忆起三十五年前那个初秋刚踏进大学之门时的种种情景呢?一切宛如发生在昨天,仿佛又听见了有人在呼叫我的名字:“巩亮!你来了吗?”“巩亮,你还记得我吗?”……

    是的。我来了,我记得。我怎么能忘记呢?我永远不会忘记!……

    【第一章】六个大学一年级新生

    从北碚坐摆渡的木船渡江来到缙云坝,踏上江边那布满鹅卵石的沙滩,就可以看见一条高达一百几十级的石梯,爬完这陡峭的石梯,便算跨进这名牌大学的校门了。站在校门口,掩映在校园绿树和花坛中的校舍、图书馆、实验所、礼堂历历在目;回首俯瞰,漩涡急湍的嘉陵江正在哗哗奔流,对岸参差错落的房屋密密地连成一片,雾未散尽,远山朦胧,隐约缥缈。阳光照耀着丘陵起伏的大地,到处闪烁着宝石般的光彩。

    这大学没有围墙,因为占地太多建筑物分散,也不可能有围墙。靠东北面是一条干净、喧闹的小街,开设着专让大学生光顾的小饭馆、茶馆、烧饼铺。走过小街向南,便到了学生的宿舍区。

    “噫吁,进大学之难,难于上青天!”有人把李白《蜀道难》的第一句“噫吁,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么改了一下。巩亮在去宿舍的路上老是想着这句话。现在跨进大学之门了,录取之前的忧虑、焦灼、彷徨,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这时约莫上午十点钟。巩亮满头大汗背着行李卷提着一只旧皮箱和一只装有脸盆、书本的网袋,十分狼狈地踏进了阴暗潮湿而又拥挤的三斋三号寝室。放下行李和箱子,刚看清屋里已住进两个同学,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见其中一个蓄着胡髭的黑瘦子,叼着烟,一阵风地走过来,咧嘴笑着说:“巩亮!还认不认识我?”

    巩亮用手背拭着汗,定神一看,黑瘦子头发涂油,穿件短袖白府绸衬衫,藏青西裤,皮鞋雪亮,浓眉下两只水貂似的小眼睛,不禁叫了起来:“啊!小黑皮孙启先!”陌生地方遇到了老同学,他简直高兴得想拥抱对方,连声说:“啊!真巧真巧!我在报上发榜时看到了你的名字,但没敢相信会是你。真太好了!”

    孙启先甩掉烟蒂,热烈地握住巩亮的手,上下打量着他,慨叹地说:“整整七年不见,我们都从小学生变成大学生了!不过你脸面没多大变化,只是比小学时候更英俊了。哈哈……”

    闷热的屋子里漾起了欢乐的笑声。巩亮兴奋地打了他一拳:“别开玩笑了!”马上又问,“你睡哪张床?”这寝室里共放了四张笨重结实的双层木床,两张靠南边的门,两张靠北边的窗。巩亮来迟了,四张下铺一张上铺都好像有了主人,靠门两边的两张上铺堆放着行李箱笼和杂物,只剩靠窗口左边还有一张上铺空着。

    孙启先指指靠门口右边的那张下铺,笑着说:“你看,我到总务处查了同寝室新生的名字,早给你占好铺位了!”

    一股热流通过全身,巩亮感激说:“你真讲交情!”

    “快铺床吧!”孙启先一面帮巩亮打开行李卷,一面指着那个坐在门左边下铺上的同学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这是个头发蓬松戴近视眼镜的学生,穿件天蓝色府绸衬衫,黄卡叽裤。自从巩亮进屋,他一直坐在那里闷声不响,这时站起来不冷不热地用一口湖南口音说:“我叫徐志轩。”

    巩亮上前握住他的手,孙启先在一旁做了介绍:“他叫巩亮。”

    徐志轩“唔”了一声,点点头,松开了手,自顾自地拿了本书重新倚在床上看起来。巩亮不免有些尴尬,他分明感到徐志轩的高傲,被弄得手足无措了。

    “你去洗脸吧。”孙启先投来温和的一笑,“靠宿舍西边有大水缸,那里有水。”

    “好。”巩亮从难堪的境地中解脱出来,拿起毛巾、脸盆出去了。

    巩亮真没有想到,会在大学里又遇到孙启先。七年前——抗战爆发那年,他们在上海敦仁小学六年级同班同学。孙启先是随家从南京搬到上海来的,讲一口南京话,大家常常笑他,有时叫他“南京大萝卜”。他家里很有钱,从小穿着讲究,但长得黑,又得了个“小黑皮”的绰号。他和巩亮在小学时并不是好朋友。有一次,他欺侮一个小同学,巩亮同他打过一架;又一次,老师表扬巩亮做值日生认真负责,孙启先妒忌了,偷偷将嚼得无味了的口香糖放在巩亮坐的椅子上,糖胶黏了巩亮一裤子,洗也洗不掉;另一次,运动会上赛跑,快到终点时,他用臂肘撞了巩亮一下,挣得了个第一名……这些孩子时代的事,想起来觉得好笑。如今,两个小学老同学不约而同考取了同一个大学同一个系——新闻系,还同住一间寝室,又要共同生活四年了。人都说大学生活是黄金时代,他乡遇故交,加上孙启先刚才的热情和关心,巩亮心头拥塞着高兴。

    用凉水洗了个脸,抹了抹身,巩亮拿着脸盆攥着毛巾又回到了三斋三室。进门一看,徐志轩仍旧倚在床上自顾自地看书,好像一直没有挪动过位置。孙启先坐在自己床上,隔着寝室里唯一的一张旧方桌正同对面下铺的一个同学聊天。那人穿一身灰派力司西装,黄皮鞋,打条浅绿花领带,个儿高高的,白净皮肤,两只小眼闪着目空一切的光,听口音是个上海人。

    巩亮一进屋,孙启先马上说:“来,巩亮,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孔镇中,也是我们同系的。他父亲是大通银行总经理。”孔镇中正捋起袖子在看金光灿灿的手表,斜睨巩亮一眼。孙启先又给对方介绍:“巩亮,我小学时在上海的老同学。他父亲本是大学校长,在上海给敌伪暗杀了。”他掉头问巩亮:“好像有好几年了吧?……”

    巩亮不欢喜别人兜底翻弄自己的家事,勉强点了点头。

    孙启先把脸转过来,眉飞色舞地对孔镇中说:“我记得,我在重庆上初三那年,看到报上一条消息,说他和他父亲一起走在上海的马路上,好像是在三马路,突然窜出两个汉奸开枪打死了他父亲。他没有逃,也没有趴在父亲身上号哭,却拔腿去追凶手,紧紧不放。凶手向他开枪,他也不管。终于,被他盯住不放的一个凶手给租界上的巡捕抓住了。当时报纸上夸他勇敢,了不起。那时哪会想到我今天会在这儿同他见面呢!……”

    孔镇中本来架子很大,表情漠然,听到这里,似乎起敬了,站起身握住巩亮的手说:“呵,你也是上海来的,久仰久仰!”

    始终在一旁低头看书的徐志轩,不禁也抬眼瞄了瞄巩亮。

    同孔镇中握手时,巩亮闻到一阵香味,也辨不出是对方头上搽的发蜡还是身上洒的香水。他扫了一眼,才发现孔镇中的床上铺垫特别讲究,床头贴满了美国画报上的“封面女郎”和女明星的彩色照片——桃乐赛·拉摩、丽泰·海华丝、琴逑·罗吉丝、伊漱·蕙连丝……那张靠窗口的方桌已被他占了一半,放满了镜子、化妆品、毛刷,饼干罐,还有一只漂亮的三羊牌热水瓶。巩亮不喜欢这类公子哥儿,应付了几句,便转身去打开旧皮箱,将要替换的衣服取出来放在床头。然后锁上箱子,举目看了看靠门放箱笼物件的那两张上铺,见只有徐志轩那上铺还有点空隙,便举起箱子塞了进去。

    屋檐下,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乱蹦乱叫,像是吵嘴,又像是在逗乐聊天。

    孙启先见巩亮收拾停当,拍拍床铺说:“来,巩亮,坐一会,歇歇,喝点水。”他拿自己的热水瓶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巩亮也确实困乏了。昨天一早,他天不亮离开江津县姐夫家,乘船到达重庆已是下午。夜晚在上清寺一家“鸡鸣早看天”的小客栈里投宿,隔屋的人喝酒猜拳,找了卖唱的女人鬼混,胡琴声嬉笑声闹到夜深。下半夜,同房的人鼾声如雷,老鼠纷纷出来咬箱子,臭虫也叮人吮血,一宿没睡好。今晨又是黑灯瞎火起床,带着沉重的行李挤上汽车赶到了北碚,摆渡过江来到缙云坝又折腾了一番,直累得腰酸背疼四肢无力。现在,总算可以坐下来慢慢喝一口水了。

    他端着杯子,看看在照镜子梳头的孔镇中和仍在低头看书的徐志轩,问孙启先:“这间寝室住几个人?”

    孙启先伸出拇指和小指说:“六个。住这排小房间挺不错了,比住一间房安上十几张双人床的大寝室好得多。这房的六个人已到了五个。”他用嘴指指自己的上铺,“这个人叫叶迅,安徽人,国立八中来的。一来,收拾好东西就不见了,看样子是个交际家。住孔兄那上铺的,叫黄汉云,还没有来。”

    “这个姓黄的最好呜呼哀哉不来了,那我就谢天谢地啦!”孔镇中正用右手将他那油光光的长头发往前压了压,变成个形飞了起来,他半开玩笑半属认真地插了一句,“人都说成都华西坝大学区是天堂,条件好,我该到那儿上学的。他妈的,这儿条件太差,这么小的鬼房间六人住一间,像鸽子笼!我往后得想法搬出去。”

    麻雀在屋外树上和屋檐上叽叽喳喳飞来跳去,喧闹地吵得更凶。孙启先皱眉朝窗外看看,骂了一声,问孔镇中:“你搬哪去?”

    “我早打听过了,对岸北碚,东边东阳镇,西边黄桷镇都有房子出租。那些结了婚的,找了女朋友的,还干脆合租一间。反正只要有钱就行,那既舒服又自由!”

    一直埋头看书的徐志轩这时突然插嘴问:“学校不干涉?”

    孔镇中架起二郎腿,微微抖动着那穿黄皮鞋的脚笑笑说:“这种事,他们不管的。学校当局关心的是政治问题。这个学校左派闹得凶,尤其在我们新闻系,人说有共产党……”他突然问孙启先和巩亮:“你们俩是三青团吗?”

    巩亮摇头:“不是,没有参加。”

    孙启先点头说:“我是,新近还入了国民党。”语气洋洋得意,又反问道:“你呢?”

    孔镇中摇头笑笑:“我对政治没兴趣。”

    孙启先也笑了,好像要说几句俏皮话揶揄一下,但还没有张口,门口响起脚步声,出现一个人,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这是个面有菜色的瘦子,年龄也不过二十刚出头,但头发稀少,形容憔悴,戴副近视眼镜,满脸风尘仆仆,一件脏污的白布衬衫打着补丁,下身一条灰布长裤也打着补丁。他手拿入学通知书,所有的物件就是一条卷着的破灯草席和一床小被,还有一只装着点衣物书本的旧蓝布袋。学生里穷的不少,但穷成这样子的也不多。他一进门,巩亮看到他赤脚穿的布鞋有一只已经张嘴,同情心油然而起。不料,孔镇中突然厉声问:“你找谁?”

    “这不是三斋三室吗?”这人一口京腔带两广味儿。

    孙启先问:“你叫什么名字?”

    “黄汉云。”

    巩亮指指孔镇中的上铺,说:“这个床位是你的。”

    黄汉云走过来,要将破灯草席子和那床肮脏的小被放到铺上去。孔镇中霍地站起来,把木梳朝桌上“乓”的一放,火冒三丈地说:“不行!你这席子和被絮太脏!……有虱子没有?你这些东西一放,我在你下面怎么睡?”

    黄汉云顿时气得脸色煞白,将孔镇中从上到下看看,咬着牙说:“你是阔少爷,你看我穷是吗?”

    孔镇中耸耸肩膀皱着眉头说:“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让这么脏的铺盖架在我头上!”说着,又坐下来,架起了二郎腿,摆出一副决不退让的姿态。

    巩亮一肚子火气忍不住了。他站起来仗义地说:“孔镇中,你这就不对了。你这上铺是人家的床位嘛,你不让他睡,他怎么办?”

    孔镇中也慢悠悠地站起来,摊开双手耸耸肩膀做了个莫奈何的手势说:“他可以去找学校嘛!那我不管。”

    巩亮眸子里闪着火光,说:“学校分配他到这儿来的,你讲不讲理?”

    黄汉云看来也是个不甘示弱的人,他愤激地挥舞着右手食指,对孔镇中说:“我并不想同你睡上下铺!但你不欢迎我就偏要睡,睡定了!”

    孔镇中个儿比黄汉云高半头,他不想与巩亮为敌,只向前一步对黄汉云说:“你敢!”

    巩亮高声说:“你这么欺侮人不行!”

    孙启先见局面僵了,打圆场说:“不要闹不要闹,大家有话好好讲,有事慢慢商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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