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启先鼻子里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这家伙,真有办法!”他见巩亮也在注视孔镇中,说:“看到没有?他已经开始发动进攻了。这个花花公子来上大学,是为了混张文凭好出国镀金。他一来,就清清楚楚打听好谁是校花,谁是出名的‘四大美人’了。”
巩亮说:“我真瞧不起这样的人!”
孙启先笑着说:“哈哈,你的脾气还跟小时候一样!今天为了那个黄汉云,我看到你对着孔镇中眼里冒火,还是那股拼命三郎打抱不平的劲儿。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
几株蓊郁的龙柏旁,围着一些男女学生,正在嘻嘻哈哈拍照。一个穿丝光卡其米色美军服戴太阳眼镜的男子已端端正正站好,那个花枝招展的女的还在扭扭捏捏不肯合影……
巩亮也笑了,说:“在小学时,为了打抱不平,我俩打过一架,那事你还没忘?”
孙启先笑道:“忘不了;你在我左胸一拳,打得我疼了好几天,我回去都没敢告诉家里。”
两人脸上笑着。在这初秋时节,看到绿树婆娑、繁花似锦,巩亮对刚才他们之间的那番争论,似乎也忘了。走到礼堂附近,孙启先用手一指右面那排教室:“壁报就在那儿。”
两人加快脚步向教室的走廊跑去。在这午饭后的时分,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装饰得花花绿绿的壁报栏格外显眼。孙启先指着一张刊名《新闻窗》的壁报说:“巩亮,你看看,这是延安和莫斯科在这儿开的分支店,全是共产党的言论!”
《新闻窗》三个字是用扁笔写的大红美术字,引人注目。巩亮上前一看,十几篇稿子抄写得端正秀丽,编排醒目美观,题头也画得很精致。看了看标题,第一篇是《河南、湖南不战而溃原因何在?》。巩亮浏览了一遍,写的是五月初日寇发动河南战役,兵力五六万人,而蒋鼎文、汤恩伯、胡宗南精锐部队四十万却不战而溃,全省沦陷。六月间,敌人发动湖南战役,出动兵力十二万人,湖南守军三倍于敌,且有美国十四航空队全力助战,仍是不战而溃。文章分析说,这都是由于国民党一党专制,贪污腐化,将最精良的部队用于监视中共地区,消极抗日造成的。巩亮忍不住又看了一篇《谈谈中共代表提出的要求》。内容是说中共代表林伯渠在国民参政会上提出议案,主张改组国民政府,改组统帅部,结束国民党一党统治,组织各抗日党派联合政府,以求国内政治问题的根本解决。看了这两篇文章,巩亮心情沉重,不禁想,意大利早投降了,第二战场也开辟了,太平洋上的关岛也被美军收复了,可是中国大陆战场上国民党的军队老打败仗,形势越来越坏,真叫人着急啊!……
孙启先站在一边,观察着巩亮的神情,不以为然地说:“这些共产党的言论,总是在拆政府的烂污,唯恐天下不乱。叫人越看越生气!来来来,你看,这个……”
巩亮挪步过去,见到另一张五颜六色的壁报——《新新闻窗》。这壁报版面、美术、字体都不如《新闻窗》,显然缺少编辑人才。但巩亮还是很有兴趣地浏览起来。
孙启先在一边得意地介绍说:“这是党团办的,专同《新闻窗》打擂台!我看了就觉得对胃口。你来看看,这篇《必须改编八路军并限期取消中共军事割据》,一下子就挖了共产党的心!作者张树椿就是《新新闻窗》的总编辑。这篇《拥护国民政府对中共问题政治解决之提示》,也打中了共产党的痛处,是刘铭龙写的,他是这儿三青团的负责人之一。”
巩亮把脸凑近壁报去看,不留神踩着块香蕉皮,闪身打了个趔趄。孙启先连忙扶着他说:“小心!小心!”见他看着壁报,又问:“怎么样?”
巩亮笑了:“什么怎么样?”
“我问你,这两个窗口你欣赏哪一个?”
巩亮见他那种狂热的样子,打趣而又坦率地说:“我还得多看看,多想想。就是我先前对你说的,得了解了解,比较比较,鉴别鉴别,思考思考,然后判断判断。”
孙启先咯咯笑了:“好吧!看来你还是个中间派。说真的,只要你不倒向他们那一边,也行!我们三斋三号这间寝室,我已经观察了一番,孔镇中是个荷花大少,老子有的是钱,他除了想女人,什么都不想,他绝不会喜欢共产党。徐志轩,看来是个书呆子。我打听过,他父亲好像是个中学校长,已经死了。他可能是个读书救国论者,不问政治,除了读书,寝室里死了人他也不管。至于叶迅,我还有点摸不准。跟他谈话,他吞吞吐吐很暧昧。当然,左的可能性大,我还需要观察。剩下的那个黄汉云,我觉得……”他沉吟起来。
巩亮问:“你这评论家怎么不分析了?”
“我觉得此人是个左派人士。”
“何以见得?”
“凭直感。一是此人穷……”
“那我也穷!”
“不一样。此人的举止动静言谈表情都使我感到是另一股味儿。”孙启先说到这儿,皱皱眉,“当然,我也还要观察一段……”他突然眼睛望着前面住嘴不说了。
巩亮心里奇怪,抬眼一看,呵,原来黄汉云正独自迎面朝这里走来呢!只见他急步匆匆,那双破布鞋走起路来拖泥带水“踢啪”作响,看样子,是特意来看壁报的。
孙启先眼睛瞄着黄汉云,用手肘碰碰巩亮,压着嗓子瓮声瓮气地说:“他一定是来看壁报的。注意吧,看看他发表什么感想,恐怕不出我之所料。”
话音刚落,黄汉云已到面前。他对巩亮和孙启先点了点头,便自顾自地往壁报上张望,先看的是《新闻窗》。
孙启先放出试探气球:“你看的那个没什么意思。该看这个。”他指指《新新闻窗》。
黄汉云从近视眼镜下斜眼看看孙启先,嘲讽地冷笑一声:“党团御用文人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我不想浪费生命。”说完,照旧看着那篇《河南、湖南不战而溃原因何在?》,还发表起议论来:“这篇写得不错啊!我是从广西柳州来的。六月里长沙失守,八月衡阳沦陷,国民党衡阳守军军长方先觉投降了鬼子,令人气愤!上月底,湘桂战事又起,当局无计划地下令疏散,桂林、柳州乱成一团糟。从湖南到广西、贵州道上,难民流离满途,火车拥挤伤人,大官大商乘机发疏散财,真是可耻的溃退啊!唉,我总算狼狈到了这里。幸亏考取这所大学有了一张饭票,可是在柳州小学里教书的父母带着妹妹,今后的命运就不知如何了!”他动了感情,涨红了脸,睫毛都湿润了。
巩亮对黄汉云加深了一点了解,流露出同情心来:“呵,你是从广西来的?”
孙启先解释说:“当局也有困难嘛,抗战已经打了七年,民穷财尽,苦撑到今天也不容易。日寇集中精锐作困兽之斗,占点便宜也不足为奇。不体谅政府和国家的困难,一味埋怨,也不公平嘛。要谨防共产党以此蛊惑人心混淆视听。我们大学生享受了政府的公费贷金,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巩亮厌烦孙启先那种卫道士的态度和教训人的语气,猜测到黄汉云准会反驳。果然,黄汉云冷笑一声说:“黑暗腐败还要封住人的嘴可不行。民穷不假,财尽未必。那些国难财都装到达官贵人的腰包里去了。孔二小姐结婚费够救济一万难民,可以开办一所完善的大学。我们寒窗苦读侥幸能成为大学生,享受一点贷金还要层层中饱,剩下的不过是八宝饭加萝卜条,我们感谢什么?抗战七年,我们蒋委员长统率的大军打过多少胜仗?打过多少败仗?有多少将领投敌当了汉奸?这些年来,新四军、八路军抵挡牵制了日寇在华六分之五的兵力,这早不是什么秘密了!能说这是什么蛊惑人心混淆视听?……”
孙启先没想到黄汉云貌不惊人竟口如悬河雄辩滔滔,像碰了个硬钉子般心里冒火,却又不能无理蛮横,一时被憋得满脸通红。巩亮也感到意外,没估计到黄汉云会对孙启先讲出这样一番话来。他眼看两人很可能发生争吵,就做出轻松的样子调和地说:“不要辩了,不要辩了!我们学的是新闻,今后对天下大事、国家政局、战争形势,讨论的机会必然还很多。大家要同学四年,各抒己见来日方长,用不着今天就把什么话都讲完,留点话以后讲吧!”说完,他笑推着黄汉云和孙启先说:“走吧,大家都是刚到学校,我们逛一圈到处看看吧。”
黄汉云已将《新闻窗》浏览一遍,似乎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孙启先虽然生气,也不想死辩。两人都无可无不可地随着巩亮离开了教室走廊。
校园里的一棵大樟树上叶片绿中泛红,有不知名的小鸟婉转啼鸣。看着枝叶浓密峥嵘多姿的大树,整齐缤纷的花坛,听着鸟叫,使人觉得学校很美。这里有江水,有山峦,有小镇。早上,会有灿烂的朝霞映照着嘉陵江;傍晚,会有绚丽的黄昏陪伴着缙云山。三人走着,默默无语。巩亮觉得孙启先对黄汉云的推测倒很准确。心想,寝室里六个人,除了叶迅还是个未知数,都被孙启先找到政治态度的答案了。看来,大学比中学复杂得多,刚到第一天,就被形形色色的人们和思潮弄得眼花缭乱了。
正想着,逛到了校长办公室和教务处旁边的传达室。传达室门前的布告板上,贴满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纸张。有上学期残留下来的海报——球赛、诗歌朗诵会、周末晚会、学术报告会;也有出售旧衣、皮鞋、书籍,出让仪器、辞典和寻找失物的启事——真是五花八门!三人看了一会儿,见传达室门口竖着块小黑板,上写:“代订报纸,欲订从速。”黄汉云说:“我要订份报纸,你们先走吧!”
孙启先想,这人穷得鞋子“空前绝后”了,居然还订报!
巩亮说:“我也要订一份报纸。”又问孙启先:“你不订一份吗?”
孙启先随大流地说:“订吧,我也订一份。”
三人一同走进传达室。传达是个剃平头眼角布满鱼尾纹的老头儿,见是三个新生,便问:“订报吗?”和蔼地将订报登记表递过来。
黄汉云接过表看,嘴里问:“有什么报?”
传达念经似的答:“《大公报》《中央日报》……”
黄汉云在登记表上发现了有《新华日报》,高兴地说:“我订份《新华日报》。”
孙启先朝黄汉云翻翻眼皮,心想,真是个共产党。忍不住高声示威地对着老传达说:“我订一份《中央日报》!”又回头问巩亮:“你也订份《中央日报》吧?”
巩亮摇摇头说:“不。”
黄汉云在登记表上填写自己的姓名和宿舍号码,说:“要看讲真话的报纸,要看替人民讲话的报纸。”
巩亮说:“我要订《大公报》。”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对,既不订共产党的报纸,也不订国民党的报纸。《大公报》是民营报纸,“无党无派,不偏不倚”。
黄汉云心想,看来,这是个中间派。
孙启先却想,他订《大公报》总比订《新华日报》好。
三个人填表付了钱出来。黄汉云冷冰冰地说:“你们逛吧,我要回去了。”他说完,头也不抬地匆匆走了,似乎并不想跟巩亮和孙启先为伍。
受了黄汉云冷落,巩亮心里很不愉快。见他远去,孙启先瞅着他的背影冷笑,热哈哈地对巩亮做个鬼脸:“怎么样?我没看错吧?他妈的,这是个姓马的!”
巩亮没弄明白,奇怪地问:“姓马的?”
“马克思的信徒嘛,不是个好东西!”孙启先吁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有什么郁闷似的。
啊!就在这间现在改作了仓库的大教室里,有过第一次的邂逅。周围是这样的静谧。我仿佛又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闻到了那幽微芬芳的紫罗兰花的香气……
她说过:“爱情原如有些树木的叶子一样,在人们不经意中忽然绿成一片浓荫;在秋光正好的时候,却要随秋风飘零。”她也说过:“我希望爱情永恒,不要像一泓清泉进入干枯的沙滩,瞬即干涸消逝。”她常有消极悲观情绪,但也有自己的向往和追求,而且是那样固执。
啊,人总是要从浅薄幼稚走向成熟的吧?要不,为什么我曾显得那么单纯、混沌,为什么在那样火热的年代,我会迷恋那种几乎是一见钟情的奇怪而蒙昧的爱情?……
【第三章】晚会上的邂逅
上午,绵绵细雨无声地飘洒着,缙云山、嘉陵江沉浸在烟雾迷蒙中。细雨淋湿了树木、绿草和田野,淋湿了教室,宿舍的屋顶和砖墙。但到下午,天就返晴了。大家在校园里看到了新闻系系会通红的布告,通知新闻系学生晚上开迎新晚会。这在新生中马上卷起了一阵喜悦的热潮。
夜幕刚刚降临,可以容纳一百多人的9号大教室,已打扫得地净窗明,做好了迎新的布置。电灯不够明亮,加点了一盏银光闪闪的汽灯,照耀着教室正面墙上那个新闻系的大系徽。一支光闪闪有雷电气魄的大笔,上镌一个J字(Journalism新闻学),周围装饰着齿轮花纹代表历史巨轮要前进。系徽上端张贴着红色的美术字:“新闻系欢迎新同学入学晚会”。课桌一张接一张排成里外两个大圆圈,桌上散放着水果、花生、糖块。教室里弥漫着呛人的香烟味,雾气腾腾。新闻系学生似乎都会抽烟,除了女同学,几乎是人手一支香烟了。人们有站有坐,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笑语喧哗,高谈阔论,整个教室洋溢着一派热烈的气氛。人们陆续来到,有老同学,也有新生。新生一进教室,马上有两个高年级的女同学笑脸相迎,被请到放在门口的一张桌旁,在一块粉红色的软缎上用毛笔签名留念,然后发给一个精致可爱的系徽别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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