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浓雾中的火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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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巩亮哑口无言。他不想告诉喻珊玉,孙启先是自己的小学同学。他觉得孙启先这番表演,很像美国电影《碧血黄沙》里那只在斗牛场上见了红布就拼命冲锋的公牛。也不知为什么,这使巩亮反感,他皱起了眉头。

    别的同学继续心平气和地做了自我介绍。对孙启先刚才的挑衅,无人理会,也未重视。终于,介绍完毕,主持会议的束川宣布:“今天这个迎新晚会,我们玩一个击鼓传花的游戏。花,传到谁手里,鼓声停了,拿着花的同学就自己表演一个节目。”

    烟雾弥漫的教室里一片欢声笑语。山东大汉孟汝清“咚不龙咚”敲响了鼓。鼓声密如雨点,束川将一枝艳红的月季交给左边坐着的系主任曹梦生,曹先生就依次传下去。拿到月季花的都立刻往下传,生怕会轮到自己表演节目。巩亮正想,万一传到我手里鼓声停了,我表演什么呢?花已传过来了,他慌忙转手递给喻珊玉。她刚要传出去,鼓声戛然停止。她拿着鲜艳的月季笑了,巩亮也笑了,许多人都笑了。

    花拿在她手里真好看!一片欢笑声中,喻珊玉大大方方站起身说:“好吧!我来背诵一首诗,徐志摩的——《问谁》。”

    有人鼓掌。她在掌声中背诵起来,音调抑扬,感情深沉,口齿清晰,全场顿时静了。悦耳的朗诵正如她身上散发出的幽微的紫罗兰香气一样的迷人:

    因此我紧揽着我生命的绳网,

    像一个守夜的渔翁。

    兢兢的,注视着那无尽流的时光——私冀有彩鳞掀涌。

    但如今,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

    嘲讽我的希冀,

    我喘息的怅望着不复返的时光:

    泪依依的憔悴!

    巩亮听着,看着喻珊玉那两颗夏夜草丛中露珠似的眼睛,那四射的眼光似在空中寻求什么。她略带凄怆的声音,像是从心灵深处缓缓流泻出来的,那么真切、动人。巩亮不禁有一种感觉:她好像对人生、对社会有一种不可知的消极、厌倦的情绪,她对自己的命运似乎难以把握。为什么呢?……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喻珊玉已经背诵完诗句坐在位子上了。掌声中,她脸色有些绯红,那是兴奋的红晕,似是激动造成的。孟汝清的击鼓声又咚咚在响,花又在传动了。

    这次鼓声停时,花正落在章民合的手中,她那开朗秀美的脸上绽开了笑容,爽利地说:“我扭个秧歌吧!谁来给我伴唱?唱一个《朱大嫂送鸡蛋》。”

    坐在黄汉云、叶迅之间的陈胖站起来自告奋勇说:“我来唱。大家都来打拍子!”

    章民合青春气息逼人,容光焕发,离开座位走到中央,陈胖就高声打着拍子唱了起来:“朱大嫂送鸡蛋呀,咕哒咕哒咕哒叫呀!……十个鸡蛋刚刚好呀……”章民合合着节拍进进退退扭起了秧歌来。陈胖的嗓门响亮,但有点沙哑,他一唱,章民合一扭,许多人都高声唱开了,还用巴掌打着拍子。巩亮是第一次见到扭秧歌,见章民合的舞姿活泼生动,觉得很新鲜。全场除了张树椿、孙启先那一伙外,都很活跃,笑的笑,打拍子的打拍子,哼哼唱唱,热闹极了。连黄汉云、叶迅也在摇头晃脑。巩亮不禁也咧嘴笑了。

    可是,喻珊玉轻轻说:“喜欢吗?我是喜欢阳春白雪的,不喜欢下里巴人。”

    巩亮笑笑,真心实意地说:“也有点意思。当然,比起你刚才的诗朗诵这就逊色多了。”

    喻珊玉似乎很高兴,说:“是吗?”她望着巩亮,目光里带着一种笑意。

    巩亮感到耳根发热,没有再说什么。这时,张树椿、孙启先那一伙人突然乒乒乓乓站了起来,故意把桌椅弄得“孔隆隆”响,似乎是抗议,又似乎是示威。他们面部无了笑容,呼呼啦啦一阵风地走到了教室门口,张树椿又突然回过头来,像发表宣言似的说:“我们不欣赏共产党的这种所谓艺术!我们不爱看也不爱听,与我们有同感的同学们,走!……”

    这意外的号召,使巩亮感到生气。倒不是他怎样欣赏秧歌,而是他讨厌张树椿这伙的态度。他见张树椿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有人跟他们走。张树椿脸色铁青地冲了出去,会场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束川大声说:“同学们,请保持秩序!这是迎新晚会,谁也不能勉强谁走,谁也不能以自己的爱好剥夺别人的爱好。至于秧歌,这是劳动人民爱好、创造的艺术,为什么能爱狐步舞就不能爱它呢?有两句诗:‘劝君莫唱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可以奉赠。让我们的晚会继续进行!”他话音刚落,唱啊扭啊的人更热烈了,情绪高昂如醉如痴。系主任曹梦生和乔宗苏、闻山樵两个教授虽没有唱和扭,也开着笑口表示欣赏。从表情看,他们好像都是主张让晚会这样热热闹闹开下去的。

    喻珊玉旁若无人地玩弄着手上的白手绢,看看巩亮,说:“本来,我可以先走的。但给张树椿一说,我不想走了。”

    巩亮笑笑说:“迎新晚会,你不该走。”

    喻珊玉笑了,笑得很妩媚。她递一块糖给巩亮:“为了你,我不走。我想,我们会有那么一些共同爱好和共同语言的。”

    淡淡的雾散了。眼面前是一片美丽的橘柑林,绿叶被阳光染成金色,累累果实垂挂枝头。穿过林中的小道,来到了当年住过的宿舍前。那时,这儿的道路不像这么平坦。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风吹来,不知哪儿开着木樨花,传来了沁人心脾的香气。

    现在这里大约是苗圃的职工宿舍了?门前一个简陋的花坛上种着盛开的红色鸡冠花和紫色、黄色、白色的秋菊。左边多了一道石头矮墙围成的一个小院。屋前有鸡舍,屋后竹林葱茏。一个胖胖的七八岁的小姑娘,红红的脸庞,穿件花衣,甩着两条小辫子走出门来,站在石阶上,睁大了两只天真的眼睛,用陌生的眼光瞅着我,用好听的银铃似的声音问,“找谁?你找谁?”

    啊!找谁?……那时,这儿住着入校的大学新生。我在这里曾有过美好的憧憬,单纯的想象,也有过折磨人的思考,不眠的夜晚……那时同住在这间寝室里的六个人,早在生活的道路上分道扬镳了,我来找谁呢?……

    【第四章】这一夜,他没有睡好

    新闻系迎新晚会结束得不算迟,大约不过九点钟光景。巩亮独自走回宿舍,他有点感到孤单。

    今天晚会上,巩亮算是个引人注目的出风头人物了,但从开会过程中到晚会结束,尽管身边坐着喻珊玉,一种不能合群的孤独感总是隐隐在他心头荡漾。散会时,束川曾向他表示了点好感,亲切地说:“巩亮,以后找时间我们多谈谈。”那个山东大汉孟汝清也和善地对他笑笑点点头。然而,黄汉云和叶迅却没来约他,同陈胖有说有笑地先走了。喻珊玉同他走出教室,分手时也没说什么话,自顾自地走了,更使他感到感情上和心里似乎都欠缺了什么。现在,这种感觉就更浓了。这能怪谁呢?他既不倒向左派进步同学的一边,也未倒向张树椿、孙启先那伙国民党、三青团右派同学一边,当然会产生这种情况。

    外边月光清冽,月亮在云层中穿行。他沿着一条林荫道独自向三斋三号寝室走去。黄灿灿的路灯飘洒着凉飕飕的光。九月的夜晚,清爽宜人,夜风拂面,路两侧法国梧桐的叶片沙沙作响,空气里散发着嘉陵江水的清凉气味,金铃子和蟋蟀在墙缝、土石之间低唱,远处有阵阵狗吠声传来。月光把他的身影拖得长长的。他一边走一边心里朦朦胧胧地想,今天晚上,新闻系的同学是这样营垒分明,而喻珊玉却似乎超然物外。她那样自信地说:“我想,我们会有那么一些共同爱好和共同语言的。”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她认定我是会同她走一样的道路吗?也许,是她看见了我既对张树椿、孙启先他们退出会场流露出不以为然,又婉言谢绝了陈胖的约稿,才做出这样的判断吧?哦,这个姑娘是何等的聪明!

    但是,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倾向呢?上学之前,憨厚、固执的姐夫曾经对他循循善诱:“我希望你少问政治,用心读好书,学点真本领,将来凭本事吃饭。”姐夫的话,也许是对的。这样,就只能学徐志轩了,看来他就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那些学医、学理工的大学生中,也有不少这样的人。但是,自己学的是新闻系,一个未来的新闻记者怎么能像深山古庙里的老和尚似的不接触政治呢?这不,刚来乍到,有人在你面前兴高采烈地扭秧歌,有人表示反对,喻珊玉说她不喜欢下里巴人,你是什么态度呢?……对了,孙启先说不问政治是不可能的。这话看来不错。政治上,孙启先比自己老练得多。他有那么一个在重庆做市党部副主任委员的父亲,当然会传给他这一套的。可是,我怎么办呢?

    巩亮想,我要探索人生!说真的,我懂得的还太少,我不能草率。他记得:父亲生前,一直没有参加国民党。多少次有人好心地劝他参加,意思是那样有利于升官发财。他总是摇头笑笑:“说实话,我对国民党是不感兴趣的。它干了些什么呢?丧权辱国,军人专制,残暴腐败。我有些好学生莫名其妙地就被抓去杀掉了。我需要多看看多想想,这样的事我不会草率。”父亲是一个爱国者,他是学心理学的,到英国留过学。他对抗日十分坚决,当上海成为孤岛后,仍支持学校里的教职员工和学生们进行一切有关抗日的活动。这说明,他同姐夫是不一样的。他是在寻找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在寻找人生的真谛……这样,当巩亮想起了死在敌伪手枪下的父亲时,心头的一股彷徨犹豫的潮汐就消失了。是呀,应当慎重,既不应当是政治上的色盲,也不应当不通过大脑、不通过鉴别和比较就盲目地投身旋涡中去。

    步子似乎轻松起来了。他想,要是能同喻珊玉有谈谈心里话的机会就好了,也许她也有类似的想法呢?……

    走近三斋三号寝室,有歌声传来,一只公鸭般的嗓子自作多情地用英文唱着最近流行的美国电影《翠堤春晓》中的插曲:“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跨进寝室一看,只有孔镇中一个人。他点着一根蜡烛在写什么,一边写一边自我欣赏地高歌。巩亮明白,孙启先一定还和张树椿他们在一起;黄汉云和叶迅也一定正同陈胖在一起;徐志轩一定自己找了个什么地方啃他的书本去了。由于为黄汉云的事同孔镇中发生了那场纠纷,巩亮见到他免不了有点不自在。但孔镇中却若无其事友好地点头招呼:“回来了?”

    “回来了。”巩亮回答。他在考虑,睡呢还是做点什么?孔镇中的烛光只照着他用木板拦起的他那块“领地”。寝室里没有电灯,巩亮自己也没有蜡烛。

    “摆摆龙门阵吧。”孔镇中把蜡烛挪到方桌中间,烛光照亮了巩亮的脸,他学着用四川话说,“会开得好不好?”

    巩亮瞟了一眼桌上那漂亮的粉红色的信笺和天蓝色的道林纸信封,猜到孔镇中一定是在写情书。他不想谈会议的情况,简单敷衍地说:“不错。”

    孔镇中似乎感觉到了巩亮不冷不热的态度,有点歉意地说:“唉,说真话,我对你印象不错。我希望不要为那个广西佬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其实我这人,有点少爷脾气,心眼儿并不坏。”

    巩亮听他老王卖瓜夸自己心眼儿好,笑了,说:“没什么。我这人好打抱不平,有火气发出来了也就过去了。”

    “那就好了!”孔镇中说,“说真的,我是很羡慕钦佩你的。不仅仅因为听孙启先介绍了你在抓刺客那件事上举动不凡。我还听说你考得非常棒,阅卷的教授竟给你两篇作文打了一百分,这是破天荒的事。”

    巩亮不能不谦虚了,说:“侥幸而已。”

    孔镇中就着烛光对镜瞧瞧自己的脸,用手揿揿他那形的头发,忽然叹口气说:“我要长得跟你一样Smart(漂亮)就好了!我想你的父母一定都是很漂亮的。我是吃了父亲的亏,眼睛像他,要是我全像母亲,那就不是现在这样子了。”

    巩亮听了肉麻,心里好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不作声。

    孔镇中摇着头气恼地又叹口气:“父亲给我的这笔‘财产’不行,我有些事很不顺心啊!”

    巩亮知道他指的是恋爱追求上的事,不想多问,正要上床睡觉,忽见徐志轩回来了。他一手挟着大厚本的外文精装书,一手拿着两个蜡烛头,进门后,对谁也不理睬,飞也似的脱下衣服鞋袜就上床睡下了。

    孔镇中向巩亮做了个鬼脸,摇摇头,说:“今天你参加晚会,看到我们新闻系的女王没有?”语气里流露出无限崇拜的感情。

    巩亮先是一怔,不知他指的是谁,但突然想到:难道他指的是喻珊玉?问:“你指的谁?”

    孔镇中怪声怪气地说:“学校里有名的校花‘四大美人’,一个在经济系,一个在银行系,一个在外文系,一个就在我们新闻系。我们新闻系的这个,名叫喻珊玉。真是个美人儿啊!可以用八个字形容她:高贵、妩媚、苗条、雅致。她的脸是按维纳斯的模式铸造的,但肤色是标准的中国少女的羊脂白玉般的白里透红,你没注意?”

    巩亮心里一动,难道孔镇中正在追求喻珊玉?“唔”了一声,说:“呵,看到了,但你说的那些我没注意。”

    “长得不错这点总有感觉吧?……”孔镇中问。

    他的话没有讲完,门外响起一阵“托托托”的皮鞋声,孙启先挟本书叼着香烟进来了。他走路重,老远就听得见他的皮鞋响。进屋时,一阵风扇得蜡烛火焰直摇晃。他见孔镇中和巩亮在谈天,问:“你们聊天?聊些什么?”

    孔镇中架起大腿,不断摇晃,敷衍说:“闲聊。”

    孙启先把挟着的书朝桌上一放,巩亮随手拿过来看,原来是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巩亮哈地笑起来:“有趣,你想做希特勒的信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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