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又来到这个墓前,想到这些之外,更多的却是想到了喻珊玉。她和墓中人并非毫无相似之处,但却又何其不同!她所经历和制造的,难道不也一样是悲剧吗?
啊!让这悲剧永远埋葬在荒草中吧?……
【第五章】墓前的约会
上了四五天课,除了一些“新闻学概论”“新闻写作”之类的专业课外,一年级新生还得学“中国通史”“英语”“经济学”“逻辑”“修辞学”“伦理学”等基础课,此外,每月还有两节连三青团员都不重视的“三民主义”课。大学和中学很不相同,有许多选修课程,各系学生一起上课,同学间彼此难得说话,下了课,各走各的,因为互相不认识。
上课以后,巩亮就觉得很忙。白天在教室上课,空堂时和晚上就到图书馆里抢占个位置自习。他很想动笔练习写点东西。学新闻,倘若没有一支好笔是不行的。但写什么呢?在高中时,写过些抒情的和抗日的诗寄出去,也发表过几首在报屁股上。现在进了新闻系,毕业后要做记者,应当学着写政论文章和特写通讯了。想写,又感到没有什么可写。对一些事情,思想认识处在彷徨之中,那是很难下笔的。想写的念头又老是折磨着他,竟造成一种苦闷。他想,是不是写点短篇小说呢?那也许不会有这样的困难。一天晚上,他决定拿孔镇中这样的人物来作为主角,探讨一下青年对爱情的态度问题,题目叫作《追求》。动起笔来居然很顺利,一篇五千字的小说夜晚花了三个多小时就完成了初稿。第二天早晨他想了一想,决定请黄汉云看看。谁知黄汉云中午就把稿子还给了他,冷淡地说:“我觉得不好。”巩亮心里不快,问:“怎么呢?”黄汉云脸上毫无笑容地说:“大家都忙于学生运动,谁有工夫和心情看这个。如果追求的不是爱情,而是自己应走的道路,我看那就好了。”巩亮觉得他是影射自己,心里老大不快,过后冷静下来细想,觉得也不无道理。即使是一份可口的红烧肉,在大家挥汗如雨想吃清凉食物的炎夏端上桌来也未免不合时宜吧?这一想,他马上“哗”地将小说稿撕成碎片,暗下决心——不急吧,等到我认为可以写而且应该怎么写的时候再写吧。
这天下午只有两节课。下课后,他又来到了图书馆。这幢灰色的没有楼房的建筑,在学校里算是最“豪华”、“雄伟”的了,但在这八百多学生的大学中也只能容纳三百人。而且,砖墙显得单薄,门窗桌椅也都很陈旧了。好在像孔镇中那样从不光顾图书馆的学生并不少,在校外自己租了屋子住的学生也不来图书馆;加上有许多学生爱坐茶馆,缙云坝上就有五六家,学生去那里泡上一碗沱茶或菊花,在躺椅上边喝茶边看书,还可大声聊天、抽烟,消磨几个钟点;这样,白天图书馆里就不拥挤了。巩亮找了个靠窗口的座位,拿出自己订的《大公报》来阅读。
巩亮在高中时没有订过报纸,多半是从老师那里借来阅读。他做过比较,感到《大公报》比《中央日报》合自己胃口,因为上面常常登些老百姓想说的心里话,比如抨击贪污啦,指责奸商啦,批评重庆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啦……他就常找那位订《大公报》的国文老师借报看。国文老师姓沈,平日沉默寡言。有一天却问他:“巩亮,你天天借这张报纸看,有什么感想吗?”他说:“我觉得这比《中央日报》好。”沈老师笑了,眼旁的鱼尾纹挤在一起,搔搔灰白的头发说:“也不要上当。这是国民党政学系的报纸,他的伎俩是小骂大帮忙。你懂吗?”巩亮当时愣了,说实话,不太懂。沈老师笑笑:“听说你的志愿是将来要考大学新闻系,你就不能不了解报纸的内情。有的报纸打着民办的幌子,实际同当局关系密切,也受其指使。它对老百姓好像装出一副公正的为民喉舌的样子来,实际有所偏袒。有时骂上几句,指出一点当局的弊端,只是小骂,结论还是拥护当局。它既可粉饰民主,又可欺骗百姓。这就给当局帮了大忙。这样的报纸用处很大,所以当局是支持的。我们呢,要用清醒的头脑看它,不要被它搞糊涂了。”巩亮感到沈老师说得新鲜,忍不住问:“老师,那你为什么还订这报呢?”沈老师苦笑笑:“报纸总要看的呀。真正为老百姓说话的报纸这儿订不到,订了说不定会有囹圄之灾。不订它又怎么办?”巩亮问:“老师,什么报是真正为老百姓说话的呀?”沈老师说:“你将来如果考取新闻系学了新闻,总会知道的。”后来,巩亮打听了一下在重庆一共有多少种报纸,才知道了共产党办的《新华日报》。听家在重庆的同学说,不但在江津这种小县城里订不到,就是在重庆,《新华日报》的发行也常受阻挠。巩亮始终没看到《新华日报》,对这张报纸怀着一种好奇心。他猜想过,沈老师讲的真正为老百姓说话的报纸,是不是指的就是《新华日报》呢?要不,为什么不让它广为流传呢?又想,《新华日报》既是共产党办的,它当然是帮共产党说话的,难道帮共产党说话就是代表老百姓讲的真话吗?他又有些怀疑了。刚进大学那天,他发现在学校里可以订阅《新华日报》,心里不免动了一下。但看到黄汉云和孙启先选订报纸时那种针锋相对的态度,他终于还是订了《大公报》。不过事后,他曾对黄汉云说:“我每天看看你的《新华日报》,你看看我的《大公报》,我们交换看看好不好?”黄汉云虽然冷淡,点头答了一个字:“行。”因此,每天在寝室里,巩亮也翻翻《新华日报》了。
只看了几天,就觉得这张报纸有许多特点和优点,它用的不是那种半文不白的“新闻体”,而是用通俗的白话文体。它对于国际国内重大事件的报道很有说服力。例如对于反法西斯战争特别是苏联卫国战争的报道,就有全面的分析和叙述,看了使人对战局的变化和发展一目了然;它的国内战况的报道也使人增长见闻。巩亮读了这张报纸,才了解到在国民党前线大溃败的同时,解放区的八路军、新四军却正在狠狠打击日寇。报上的各种副刊、评论,特别是解放区通讯最吸引巩亮了,在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从未见过的新天地——原来在中国国土上还有这么一片没有贪官污吏,没有娼妓鸦片,没有奸商囤积,没有特务横行,没有小老婆和麻将牌……的干净地方!《新华日报》上常常开“天窗”。第一版上有时也空白一块。巩亮明白,这是被国民党“检查”禁止刊登的文章。他不禁想起了沈老师的话,也许开“天窗”的地方本来登的正是“真正为老百姓讲话”的稿件呢!
窗外稍稍偏西的橘红色的阳光耀眼地射进来。他正专心地读着头一版上一条新闻:昆明西南联大两位名教授,由于力争民主自由,极力抨击国民党专政黑暗及反民主措施,被教育部解职……巩亮愤慨起来了!他读过两位名教授的诗文,对他们是敬重的。清高的教授们说一些耿直、正义的真话,为什么竟会遭到这样的待遇?他心中不平,叹了一口闷气。
忽然,空气中飘来一阵淡淡的紫罗兰花香,随即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响起:“怎么?成了左派人士啦?……”那是带着笑意的悦耳的声音。
巩亮读报很专心,竟连有人走到邻座上来也没有在意,抬头一望,他笑了:“呵,是你?”
喻珊玉今天换了一件黑缎旗袍,一头黑发梳在耳后,没有扎绸带。素雅自然的打扮,使她显得圣洁而高贵。脸上仍旧是那带着微笑的酒窝。这几天,他没有见到过她。她是三年级的,不在一块儿上课。男女生宿舍相距颇远,校园又那么大,他虽然常常希望碰到她,却总见不到。有时也想去找她,又怕冒昧,就克制住了。现在,她蓦然站在自己身边,真叫他喜出望外。但是,她悄悄丢了一个纸团在他面前——图书馆里是禁止喧哗交谈的,就转身姗姗地走了。
巩亮急忙打开纸团一看,上边写着:“出来吧!外边有阳光、有清风、有诗……我在后门口那家‘江南春’小面馆里,想请你吃一碗‘鸳鸯’。注意!只等十分钟,过时不候!”条子带有命令的口气,巩亮却很高兴,心激烈跳着。这个美丽的高年级的女同学,确实有些特别,难道她真的对我有好感?什么是“鸳鸯”?……被一种魅力吸引着,巩亮赶快挟起书本收叠起报纸。他瞥见徐志轩正坐在远处专心看书,连忙过去,把自己一厚叠书报朝徐志轩面前一放,说:“你给我带回宿舍好吗?我有些事要离开一下。”徐志轩点点头答应了。他很高兴,快步出了图书馆,匆匆赶到江南春去。进门朝店里一看,喻珊玉果然坐在那里,一双带笑的沉静的黑眼睛像两团闪动着的火苗向他射来,她指指身边留着的空位,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看看表,笑着说:“还有三分零二十秒,你不来,我就走了!”
巩亮说:“我用的是闪电战的速度!”他发现桌上放着两碗面条和馄饨,喻珊玉的一碗已经快吃完了。喻珊玉指指他面前的一碗说:“尝尝‘鸳鸯’,你吃过没有?”巩亮动手拿汤匙又想拿筷子,说:“这么古怪的名字,这不是一半馄饨一半面条吗?”
喻珊玉笑了:“你用筷子吃吧!一半馄饨一半面条就叫‘鸳鸯’。同学来这吃的挺多,味道不错。今天我人不舒服,没吃中饭,现在饿了,所以请你来做陪客。快吃吧,吃了我们去逛逛。”她玩弄着手里挽着的一只提包似的黑网袋。
巩亮连忙遵命动筷子吃起来。忽然发现两个进店来的女同学紧盯着喻珊玉和自己看,店门口也有人行注目礼。巩亮有点不好意思,只顾低头闷吃。喻珊玉说:“吃完,跟我走,我们到后边小山上去。”
巩亮轻声说:“你看,好些人都在看我们。不,是在看你,也许你太引人注目了。”
“别管他!我历来有个宗旨,我行我素,他人哭笑我不管。走吧,我们走。”她推开碗,起身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走出江南春,巩亮掏手绢擦嘴。外边,太阳西斜,光线不太强烈。那后边的小山覆盖着绿色的树丛和野草,在阳光下变成紫蓝色,这就不如清晨或夜晚有雾气时好看了。有雾时,乳雾轻轻裹住了小山,绕山萦回飘荡,如轻纱游动在翡翠碧玉丛中,那是很美的。巩亮问:“到哪里去?”
“山上。”喻珊玉说,“如果你不想同我逛逛,可以请便。”
巩亮笑着解释:“我只是问问到哪里去。如果受人摆布,我也应当心里明白。”
“你是个容易受人摆布的人么?”
“那要看什么问题。比如说,现在,我不是在受你的摆布么?你下命令让我十分钟内赶到,我不到八分钟就赶到了。”
喻珊玉扑哧笑了,笑得很开朗,酒窝更深了,语气也柔和了,说:“我觉得你很聪明,挺优秀。”
巩亮摇摇头:“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并不聪明。我来自一个小县城,孤陋寡闻。父亲死后,依靠姐姐姐夫接济一点零用。为了想考取大学,简直连命也拼上了。我对世事了解得很少,来到大学以后,目迷五色,不像有些同学,对什么事都很清楚。我还处在混沌初开,寻找人生真谛和真理的阶段。这一点,也许你已经发现了。”
喻珊玉笑了,玄妙地说:“什么叫清楚?什么叫混沌?也许清楚的人正是混沌,混沌的人却很清楚。”
他们走过一段农学院种植园的地带,来到山下,举步向小山上爬去,边说边逛。
喻珊玉不时摘片草茎或者摘枚树叶,在手里撕碎扔掉,又再摘。她点头说:“也许,我有这样的发现。但我像个老大姐这样对待你,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我同情你的遭遇。而且,也许你不知道吧?你父亲巩礼明和我父亲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是吗?”巩亮惊讶了,“你快说给我听听!”他急切想了解喻珊玉所知道的一切。
喻珊玉说:“我从你同寝室的一个新生孔镇中那里,知道了你父亲在上海被暗杀的情况,令我感动的是你在当时的表现。为这,我特地在图书馆里查了旧报纸。”她从挽着的那只编织得很精美的黑网袋里摸出一张纸片。上面抄录着那个事件的报道。
巩亮的思绪又飞回到五年前在上海时遭遇到的那悲惨的一幕中去了。仿佛又回到那个秋风萧索的傍晚,听到那“噼啪”的暗杀枪声,看到父亲的血……后来,是母亲那悲怆痛心的号哭……但他克制住了感情,平静地说:“那已是早就过去的事了。”
“但是,我看到了你的为人。我最讨厌那种‘奶油小生’,我喜欢这样的带有英雄气质的人。”
“我能算什么英雄呢?”巩亮说,“我觉得我是个小人物,进了大学,发现人才太多了,而我,还很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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