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浓雾中的火光(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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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伫立在墓前,只见湍急的嘉陵江水在不息地奔腾,冲刷着两岸,卷走了泥沙。一只小火轮拖着几只驳船正溯江而上。几声汽笛长鸣,仿佛在召唤着什么……

    我瞭望对岸的北碚。当然已不是当年的景象了。当年的北碚小巧玲珑,绿树成荫。星期天或假日,我们从缙云坝渡江来到北碚,逛书店,坐茶馆,消磨一天半日,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和脚迹。

    去年春天,我到上海,见到了徐志轩。他一直在新闻出版机构工作,十年内乱中和我一样受过迫害。但现在身体、情绪都很好,是一家出版社的负责人。我们谈起了大学时代的生活,都很怀念北碚和缙云坝。我和他曾在北碚的一家小店吃过醪糟鸡蛋。他说:“如果有机会到四川,一定要去北碚,再看一看嘉陵江,洗一洗温泉浴,吃一吃醪糟鸡蛋。”接着,他告诉我:“你知道不?孔镇中带了他的美国新夫人来旅游了?”我惊讶地问:“他不是大学毕业后结了婚双双同去美国的吗?”徐志轩慨叹地说:“他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会很快厌倦的,早在美国离婚了。这方面的事,他是避而不谈的。”我愕然了,稍停,问:“他入了美国籍?在干什么?”徐志轩点头:“他继承了父亲的遗产成了银行家。听说也爱好文学,专门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爱情诗。你想见见他吗?”我当时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但我诚恳地说:“以后有机会,我倒想见见他!”

    【第六章】在湍急的嘉陵江上摆渡

    经历过墓前的约会,巩亮对喻珊玉更加觉得不可捉摸,同时也更被她吸引住了。来到大学不久,他清楚地感到有各种力量在拽拉他——一种是孙启先他们的力量,一种是《新闻窗》那些同学的力量,一种是喻珊玉的力量。至于整天沉迷于恋爱的孔镇中和埋头读书不问一切的徐志轩,也算是两种力量。只不过,同前三种力量相比,后两种力量似乎微不足道了。

    巩亮也说不清自己对喻珊玉是否产生了一种“爱情”。正如《少年维特之烦恼》上所说:“谁个少男不善钟情,谁个少女不善怀春?”而他却还从来没有体验过恋爱的滋味。虽然喻珊玉曾说:“我像个老大姐这样对待你。”但这样一个美丽、聪慧,遇事喜欢独自思考的女同学带点挑逗地同他接近,不能不对他产生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以致不时会想念起她来。每当在图书馆里看书时,他总仿佛像鲁迅《伤逝》中的涓生在破屋里等待子君似的,希望听到她的脚步声一步响于一步地走过来,然后,突然看到她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但是,却没有,一连几天也没有。他见不到她,也不敢到她家里或女生宿舍去找她。特别是听孔镇中说:“女生宿舍那个女传达有一张凶恶的寡妇面孔。”他更没有勇气去了。他不禁想,大约喻珊玉就是那么一种豁达大方的女同学,她对我并无所谓,我何必敏感呢?一种上进心和渴望用知识充实自己的愿望,使他决定克服和舍弃这种渺茫的爱,回头到书本中、回头到探索自己的道路和寻求人生的真谛中去。这样,除了埋头学习,他对周围的事物格外关心了。他留意着校园里各种壁报的动态和争论,关心着《新闻窗》和《新新闻窗》上的论战……

    这天是星期日。一早,巩亮收到了江津姐姐的汇款和一封信,姐姐的信写得很长,使他看了以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读完信,他决定过江到北碚邮局去取姐姐汇来的零用钱。听黄汉云说,北碚有《新华日报》发行站,实际就是一个书店,他也想顺便去找找有没有他想看的书。自从在《大公报》上看了参加中外记者团的记者去延安考察回来写的长篇通讯《中共十八集团军与陕甘宁边区》,又看了《新华日报》上一些关于解放区的报道之后,巩亮觉得眼前出现了一片新天地,他甚至认定那个打断了墓碑失踪的唐澄民,很可能是到那新天地去了。他不是说“我要去寻找明亮的霞光,为驱散阴霾走上战场”吗?这句诗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使他觉得自己了解得太少了。那么,就去想法多了解些吧……

    这天一早,孔镇中打扮得衣冠楚楚,一转眼就不见了。徐志轩照例夹着书本独自离开了寝室。孙启先被张树椿叫走了。叶迅也不知去向。只有黄汉云在寝室里洗衣服。巩亮告诉他:“我要过江去邮局取钱,你有事要办吗?”黄汉云摇摇头,眼也不抬,冷淡地说了两个字:“没有。”巩亮这才独自过江。

    太阳从小三峡升起的时候,巩亮来到江边趸船上。在这儿有几条陈旧的木船摆渡,每装满一船就驶航。嘉陵江面不算很宽但水流湍急,船要先用篙撑,沿着江岸逆水而上,然后再用浆划,趁水势斜冲到对岸去。过一次江,要半小时左右。巩亮上渡船时已经人满了,却一个熟人也没有。有同学在催:“快开船吧,人不少了!”可是船工吸着烟袋不理睬。有同学用四川话在嘀咕:“心硬是太黑!破木船装这么多人翻了船啷办?”有人在骂:“喻斌这家伙不是个东西,拿师生性命当儿戏!”有人高嚷:“不能再装人了,快开船!”吵嚷声响成一片,趸船上的船工才来逐个收船钱,放木船启行。巩亮问身边挤站着的一个湖北口音的男同学:“这摆渡的木船是属于训导长喻斌的?”男同学回答:“这个船码头是国民党区分部和三青团那伙人的,喻斌当然有份。他们生财有道,几只破木船,低价雇几个船工,一天到晚来来回回摆渡,捞的钞票不少。说是赚了钱津贴他们办党务,实际是自己下腰包。训导长在这点上并不清高!”说完,讥刺地哈哈一笑,船上的同学也都带着鄙意地笑了。他忽然想到前几天喻珊玉在墓前说“我甚至鄙视他”的话来。

    破旧的木船满载着几十个学生,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似的,在嘉陵江上漂驶。江面上,激流分成许多股,互相冲撞、咆哮,显出势不可当的威势,仿佛是向破旧的木船示威。船工吃力地划桨,不时吆喝着:“别乱动!别乱动!站好!站稳!……”好像船上的人要是摇摇晃晃就会翻船似的。巩亮在船上也捏了一把汗。好不容易,到了江对岸,心跳才平稳下来。

    上了岸,爬上一个坡,便到了北碚。这是个挺干净、整洁的小镇,房屋林立,多数是平房和西式二层楼的奶油色房屋,有着漂亮的红瓦屋顶。这里得天独厚,早几年,日机轰炸重庆未曾光顾这里,市街没有受到什么破坏。街道两旁种着法国梧桐,浓荫蔽日。附近还有一个医学院,一个音乐学院和一个艺校。正逢星期天,在街上逛荡的学生特别多,更加显得宁静繁荣。巩亮向路人打听到邮局的所在,正往那里走去,不想迎面碰见孔镇中挽着一个打扮得十分俏丽的女生,正从一家卖醪糟鸡蛋的甜食店里出来。孔镇中仍是那副故作潇洒的傲慢样子,见到巩亮,得意地笑笑,招呼说:“巩亮,你上哪里?”巩亮说:“到邮局去。”孔镇中指着那女生说:“介绍一下吧,音乐学院的高才生蜜丝吕。”又向她介绍:“我同班的高才生密司脱巩。”然后问巩亮:“今天下午她们学校有一场音乐会,你去不去欣赏?有蜜丝吕的独唱,票我可以给你设法。”巩亮心里明白,孔镇中是在炫耀自己,谢了他的好意,问:“你们到哪里去?”孔镇中满面春风地说:“我想在北碚找间好点的房子租了住。说实话,三斋三号那间破房子我住够了,我得超脱超脱。”说着,向吕小姐一笑。

    巩亮心想,你搬走也好,不想同他多搭讪,就说:“那你们快去找房子吧!”谁知孔镇中突然问:“巩亮,怎么今天没有跟蜜丝喻一起来逛逛北碚呢?”巩亮没听清,问:“谁?”孔镇中笑笑:“喻珊玉呀!”巩亮脸倏地红了:“我怎么会跟她来呢?……”孔镇中打趣地说:“真会保密,当我不知道?你们真巧妙啊,不去沙滩会,却跑到学校后山上去幽会。老实告诉你吧,那天,你们从‘江南春’上山去,我亲眼看到了,还想瞒我?”巩亮窘透了,感到有十张嘴也辩不清。那位蜜丝吕也在一边微笑。他慌忙说:“没有的事,上山是去看一个坟的。”孔镇中不听他的解释,竟大声说:“我等着你请吃糖了。老实对你说吧,喻珊玉已经三年级了,再有一年就要毕业。大学的女生嘛,‘一年骄,二年傲,三年心里焦,四年没人要’,到了三年级她们就着慌了,何况你不但是才子,又是美男子。你想打高射炮,当然有希望。”在大学里,把低年级男生追求高年级女生叫作“打高射炮”。巩亮给他说得啼笑皆非,一心想赶快摆脱,说:“孔镇中,你们快去逛逛吧。有话我们以后再谈。”他拔步要走。孔镇中见他那窘态,哈哈大笑:“不过,我要奉劝你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都说喻珊玉是天鹅肉,这学校里从半空中摔下来的癞蛤蟆已经不少了。天鹅肉送到你嘴边,你可不要让她飞掉……”

    巩亮已经走远了,后边的话也没听清。他气恼地想,这个纨绔子弟,真浑蛋!

    在邮局领了姐姐汇来的钱,巩亮心里感到温暖。姐姐那和蔼秀丽的面容和那满含期望的眼睛浮现在他眼前;但想起生活的操劳使美丽的姐姐额上已经有了深深的抬头纹,心里又凄恻了。姐姐这次来信说:“……通货膨胀,物价飞腾,只能寄这点钱给你。你就节省着用吧!……最近,国际战局甚好。苏军进攻神速,第二战场开辟,德寇失败似已不远。日本东条内阁垮台,太平洋上美军收复关岛后正逐岛推进,形势喜人。唯国内战局太糟,河南、湖南、广西战事一败涂地,政府腐败无能,令人痛心。你母校上周因反对校长和总务主任克扣公费闹了学潮,被稽查所会同宪兵队逮捕了学生三人。前天,渝江师管区在河坝枪毙了五个逃兵。所谓逃兵,实系抓来的骨瘦如柴的老百姓。大家对特务、贪污、役政,无不愤慨。父亲为爱国而死,他如目睹今日种种黑暗,也当痛心疾首。我与你姐夫对现状看法不尽相同。他只知做他的医生,一切都不管。他叮嘱你的话,不要奉为金科玉律。我倒觉得中国的事中国人怎能不管!你是个大学生了,既学新闻,除用功求学,亦应关心时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人生在世当有目标。记得父亲生前忧国忧民,实为我们楷模。我现在为家务和生活所累,无能为力,但对你寄予极大期望,希能善于体谅我心……”巩亮手里攥着姐姐汇来的钱,体味着姐姐信上的话,真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味儿都涌上心来了。

    他收好了钱,决定到《新华日报》发行站去。他是第一次到这种共产党开的红色书店里去,不免带有神秘感和好奇心。他在街上逛了一圈,终于在一条街的南边,发现了《新华日报》的牌子。那是一间门面的书店,门楣上从右到左横写着“新华日报”四个大字,进进出出的男女青年学生很不少。

    北碚的街道虽整洁,但野狗不少,黄狗、黑狗在街上窜来跑去。有些小家小户在门口街边生煤炉,浓烟飘得满街都是。巩亮疾步向书店走去,忽然看见叶迅正坐在斜对面的一个茶馆里喝茶,伸头张望着进出书店的人群,好像是在等谁的样子。巩亮同叶迅接触很少。这个人同黄汉云过从较密。自从那天晚上巩亮同孙启先散步被黄汉云看见以后,黄汉云就不大理睬巩亮了。可是,叶迅对巩亮仍很客气,见了面总是笑笑,有事没事也搭讪几句。在巩亮眼里,黄、叶二人都是左派同学,但叶迅比较随和,所以他对叶迅倒有点好感。此刻,他本想上前去招呼,又觉得没有什么事好谈,一招呼少不了要坐下陪他喝茶,反而耽搁时光,就放弃招呼的念头,佯作没看见叶迅似的,径直向《新华日报》发行站里走去。

    星期天的《新华日报》发行站里,人真不少。门口围着一些人在看张贴的《新华日报》。店里的几个店员都穿着朴素,态度和蔼。不少书籍陈列在桌上和书架上任人翻阅挑选。巩亮从桌上拿起一本《群众》杂志站着翻阅起来。

    正看得入神,忽然一只手搭在左肩上了。巩亮回头一看:“啊,束川!”

    束川面带微笑,说:“巩亮,你在这里?”他的声调亲切友善。

    巩亮说:“来看看,我还是第一次来。”

    束川点着头发蓬松的大脑袋,问:“你想买点什么书?”

    巩亮指指《延安一月》和《群众》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说:“这些我都想买。”

    束川看着那些书,亲切地说:“这些书我都可以借给你看。听说你经济也不宽裕,是姐姐姐夫维持的,是吗?这样吧,以后,我借书给你看。……”

    巩亮一时说不出话来,说点感激的话吧,似乎是多余的。他感到有点局促了。

    束川轻轻地说:“走吧,这儿人多,不是谈话的地方。你还有事吗?”见巩亮摇头,又说:“那我们一同回去,边走边谈吧。我早想跟你谈谈了。走!”他象个老大哥似的用手抚着巩亮的肩头,一起出了《新华日报》发行站。

    巩亮走到街上,下意识地朝对面茶馆里看看,同叶迅眼光碰个正着。叶迅突然回过头去起身走了。

    束川机敏地发觉了,问:“茶馆里有认识的人吗?”

    巩亮说:“叶迅在那里。”束川“唔”了一声,说:“叶迅怎么跑那儿喝茶呢?现在特务横行,经常有特务夹在茶客中躲在那里钉梢,看看谁到《新华日报》发行站去,斗争复杂呢。走,我们叫他一块儿回去。他在那儿喝茶不好。”说着,他脚步停了。

    巩亮立刻说:“我去叫他。”转身向茶馆跑去。到茶馆门口一看,叶迅不见了,又跑回来,告诉束川:“奇怪,不在。难道我看错了?不,我肯定看到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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