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翻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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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公寓很安静。楼上好像没有人住,只是偶尔能听到一个女人的高跟鞋走路的声音,然后就是关门声,她就走在电梯门边的水磨石的地面上,随之恢复了平静,但是,那个脚步声很久不再出现了。

    当初选择这个公寓的时候,也谈不上怎么喜欢,只是图上班的方便,下楼步行三五分钟,就有直达公司的小公交。候车的人也不多,上车后总有空位子,这样,坐下来后还可以再眯上一会儿,这对我很重要,因为我是个不可救药的晚睡晚起的人。后来发现周围的乘客,也和我差不多。

    我至今对邻居一无所知。都是偶尔在电梯遇到,彼此一声不吭,低头就过去了。有次碰到过一个女人,满脸胎记,青灰的色素像爬墙虎似的爬满了她的脸,余下一只眼眶的肤色是正常的。还有一个坐轮椅的男孩,不到十岁,也没人帮他推轮椅。这男孩很高兴的样子,自如熟练地转动着轮椅,好像在玩大电动玩具。对门的邻居是我迁入这个公寓很久以后才在电梯里碰见的,是一对老年夫妇,男的秃顶笑嘻嘻,好像不在看我,可眼睛的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我,令人惊讶和厌恶的是,有一次他刚走进电梯就放起一串屁来,声音像熬得很黏稠的粥发出的咕嘟的“泡泡”声,而他则神态自若,全没把这当回事。女人则总是以揣测的神色和蔼地看着我,让我很不自在。有一次那女的问我“一个人住?”我说是的,她的脸上即刻显出暧昧的笑,接着又问在哪上班,是哪里人,头发在哪里做的,我开始腻烦,心里想说在殡仪馆上班,以便一劳永逸地结束和她的谈话,但嘴里却说出了我上班公司的名字,她马上说:“是音乐老师啊,很高雅的,唉,我喜欢有文化的人!”我低着头,不再吭声,好在电梯的门这时打开了。

    一个陌生人对我表示喜爱音乐的事有过无数次了,不知怎的,每次都会引起我的不悦甚至折磨,我想起在卖猪肉的摊子上,那个满身血腥的摊主满面红光地说自己的孩子正在弹马勒的曲子。我也知道自己这种优越意识有失公允,是啊,人家为何就不能弹马勒,人家还要弹莫扎特和巴赫呢,但我还是感到折磨。

    我的最后一次个人巡回演出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那时起,就不再有新的合约,也就不再有收入,这样,我不得不找些别的工作。开始的时候,我在这座城市里的几家五星级酒店找到了节假日活动的独奏邀请,而平时呢,在一些酒吧里也有点类似的活。这样混了几年,情况有了些变化。五星酒店不再邀请了,酒店找到了一个更为时髦的也更为省钱的办法,就是一切钢琴曲目的弹奏,全被电脑程序的演奏取代了。你会看到一架钢琴的琴键自己灵巧准确地起伏,不再需要什么演奏的人了,更不需要什么钢琴家了。这种无人演奏,我曾偷偷地从旁观看过。

    那天,我提前到了。我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游客,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点了一杯咖啡。这是一个愚人节的活动。哎,不知从何时起,同胞们也时髦过这个洋节日了。钢琴曲目有炫技的李斯特,纯真的贝多芬的《致爱丽丝》,除了这首《致爱丽丝》和《第九交响曲》,估计这座城里的大部分人是不知道贝多芬还创作了别的什么作品的。《婚礼进行曲》呢,我敢打赌,绝大部分人,结过婚的和没有结婚的人,根本不知道作曲家是瓦格纳的,他(她)们铁定认为《婚礼进行曲》是出自一个帅哥作曲家之手,甚至一个小白脸之手。此外便是《少女的心》,最后压轴的曲子是《黄河》。

    演奏的顺序是滚动性的,这种轻浮的搭配,使愚人节变得名副其实了。我早已习惯这种将不同类型的经典曲子在公众场合混搭演奏的事,但当我看到那些琴键若有神助地自行起伏弹奏时,我傻了。机器的,无人性的,无人味的又极其准确的声响,使我周身寒彻。那些古典金曲就这样被彻底地奸污了,我看到听众的好奇和酒店大堂经理自我炫耀的神气,继而观众热烈地鼓起掌来。我放下那杯凉了的咖啡,走出去了。

    五六年前,我在一家儿童音乐培训的公司谋到了一份老师的工作。收入还可以,但我刻意不去弹奏那些我曾经演出时的曲目,而弹些别的,比如《少女的心》《摇篮曲》《天鹅湖》之类的曲子,这样的取舍,使我在工作时像在做别的事,比如像在餐馆打工,与我自己心中的音乐没有什么关系。我依旧爱我喜爱的那些音乐,但它们离我越来越远了,或者说变成我自己的私密爱好了,有点像我自家后院的花园,杂草丛生中有一个清澈见底的池塘。在那段我职业生涯低谷的时候,我居然有了作曲的冲动,某些旋律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又迅速消失。我觉得很可惜,虽然不是什么经典大作,可却是出自我自己的心里,不难听,甚至是好听的,几次下来,我就坐在钢琴前把它们记了下来,而有些呢,因在外边,身上又没有纸笔,无奈就永远消失了。我为此感到失落,像丢失了一个珍贵的好友。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当我坐在小巴上班的路中,确切地说是每当路过那个同样的地方,那座桥的时候,那个被遗忘的旋律忽然又零落地冒了出来,我又能像背诵一首旧曲子那样把它哼出来了。开始我觉得有点可笑,怎么会这样啊,那就是座普通的桥而已,那种常见且单调的,没有任何特征的水泥桥。我本是不信这种事情的,但在之后又间断地发生过几次。

    我已无法靠音乐演奏赚钱谋生,我常弹的那些曲目,现在只能作为私密的音乐体验了,奇怪的是,正因如此,它们也好像越来越亲近我,向我隐隐浮现,尤其肖邦的夜曲和即兴曲,我自认为对它们的理解要比从前贴近多了,我感到那些曲子好像是专为我写的,如果我现在来弹奏的话,我心中的听众也可能只有一个人,我为这个人弹,开始不知此人是谁,那个形象很模糊,后来发现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父亲生前是个铁路机务处的小处长,日日准时上下班,一杯茶泡开后就在办公室坐足七个小时。春去秋来,如此过去了很多年,直到他死。父亲死后,我去他的办公室收拾东西,发现他的那张凳子都已经被坐出了轻微的凹陷。

    他在外面话很少,回到家和母亲的话也不多,母亲曾对我说她嫁错人了,但对我而言,家里有限的欢乐都是父亲带来的,在我眼里,他是个完美的父亲。我喜欢他讲的那些历史故事,听他弹古琴,我的音乐启蒙就是来自我的父亲,我知道他一生都在从事着自己不喜爱的工作,有着巨大的遗憾,所以父亲那个时候总是对我说,不要结婚,婚姻是假的,去做你自己最喜爱的事,那才是真的。记得当时我想,父亲如果不结婚,不就没有我了吗?

    我是早产儿,早出生了将近一个月。是雨天,父亲骑三轮车带母亲去医院检查,在回家路上的一个大下坡的转弯处,迎面开来一辆大货车,父亲躲避时转弯急了点,翻车在地,母亲当场腹部剧痛,被送进了医院,母亲大出血,但抢救总算及时,逃过一劫。父亲后来说,要是再晚半小时的话,我也要被脐带绕颈而死了,正因如此,母亲不太喜欢我,而父亲则是格外疼我。

    父亲在死前给我留了一笔钱,是趁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塞给我的。我理解他的苦心,这笔钱后来在我本科毕业后被我拿来用作研究生升学的学费,我什么也没有告诉母亲,可是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她总是说在我们这个家里,只有我和父亲是真正的亲近,而她不过是个局外人。母亲后来再婚,找了个和父亲完全不一样的男人,一个喜欢做菜喜欢打牌喜欢热闹的人,头顶微秃,脸色红润,当我看见母亲和这个人一边包饺子一边乐不可支地看电视剧的时候,我感到母亲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那年放假回家,进门时,家里摆设大异,母亲已把父亲生前所有的东西都处理掉了,完全没有丝毫父亲生前的痕迹了,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家存在过。

    小时候练琴,我每次一弹,父亲总是以赞许的眼光看着我,弹错了他也知道,这时他会试着弹那个我弹错了的地方,虽然他也不一定弹得好,但这样的事,让我感到他在理解我,体谅我,鼓励我。我知道在他的眼里我是唯一的,他对我寄予厚望,觉得我应该是个艺术家,其实我觉得自己很平凡,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人,我常常觉得困惑,也觉得对父亲怀有愧疚。

    父亲生前的另外一个爱好就是摆弄植物,家里的阳台上满满的都是他种的花花草草,山茶,茉莉,文竹和绿萝,有些植物我也叫不出名字,父亲有时候在阳台上一待就是半天,松土,施肥,精心调理,闲时便看着它们发呆,抽烟,不知他在想什么。有一次,君子兰开花了,白色粉色,香味清幽,父亲说,这是它们第六次开花了,每次都像第一次开花似的,而且每次花的色泽不大一样的。一天下午,我练完琴的时候,父亲忽然对我说,他这一辈子还不如一盆君子兰。

    父亲也喜欢绿萝和文竹,因为它们好养活,父亲喜欢它们旺盛的生命力。我当时上初二,科学课里正学到植物的嫁接,于是对父亲说如果把你喜欢的这些植物嫁接一下,成为一种植物又兼众物之美,那不就省事了,父亲笑了,那是他少有的开心的笑,说那不就成了“四不像”了!我说那有什么关系呢?父亲说,那就没意思了,文竹应有文竹的样,绿萝应有绿萝的样,它们都有自我,尽管那也许是很弱小的,单调的,可那就是它们的本色啊。当时我并没有觉得父亲说服了我,我觉得他老了,缺乏想象力。

    父亲死后,他养的这些植物也很快地死了。我后来把那些死掉的植物的种类,君子兰、绿萝、文竹,都依次买来,放在屋里,我怕它们被我养死掉,便买来植物种植指南,细细阅读,我感到自己正在读死去的父亲。我不厌其烦地给它们松土,浇水,晒太阳,我和它们说话,问它们问题,有时还对它们说着父亲的名字。一天天过去了,这些植物长得很好。看着它们,我心想将来我死了,它们也会死的吧。

    有一次我在报上读到一篇豆腐块大小的文章,说植物也是有记忆的,读完之后感到虽然并没信服,但心里却寻思和惦念起来了。那些君子兰、绿萝和文竹在我眼前忽然不再是从前的它们了,我也想到,果真如此,那些父亲死后也随之死掉的植物的记忆,会分解到土壤里流散融合到水里,然后又消失到哪里去呢?

    有个乐队名字突然跳进我的记忆里,叫“黑森林”(Deep Forest),既然是森林,树的种类就千千万万,乔木、灌木、草本,里面会不会有一棵树的“记忆”里是有关我父亲的,那棵树可能没有长大,可能是榆树、枫树、香樟、橡树,会不会得了病,会不会影响它的记忆,我和父亲曾经的欢乐时光,我那曾经弹错的曲子,会不会还残存在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我流了泪。我突然感觉得到了安慰,我感到父亲没有死,他还活着,他终于变成了一棵他喜欢的树。我立刻在网上搜索到“黑森林”乐队的音频,发现有四首歌曲,我就按顺序播放。第一首歌并非是这个乐队的,但却与自己的期望契合,没有歌词,但好像什么都含在里面了,尤其是里面的那个遥远的口哨曲子,真是动人心弦,我被深深感动了,然后怀着更大的期待播放下一首,“Shell Shocked”,声部是假声,听了很别扭。再换其他两首,意境大异,完全不对了,那个粗野沙哑的男人的嗓音像是一个漏风的塑料袋,嘶嘶拉拉的,这个嗓音跟父亲有什么关系?我想不出它们之间的任何联系,我一时迷惑了。

    二

    在这个公寓我生活了十多年,搬进来时我还年轻,上礼拜,当续签房租合同时,那个下午,我感觉自己老了,是一个渐渐走向沼泽地的女人。对这个年纪的感受,我已经不再尴尬,再过那么两三年,就要四十岁了,我现在的心思好像全在怎么去体验和适应四十岁,而非对“已经三十七岁了”的感伤。人心的老,不是自己心理对现状的反应,而是对未来老态的超前体验,并沉浸在里面不愿自拔。

    认识倪莉已有十五年。这些年里,她似乎唯一在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结婚,离婚,然后又结婚,她对结婚的癖好和离婚的癖好是相等的。对结婚,她喜欢它的仪式,排场和鲜花,也许还喜欢誓言的信誓旦旦,从中得到某种安慰或充满喜感的庄严,尽管这些誓词她早就倒背如流,但每次结婚,证婚人问道:“你愿意嫁给你身边这位男士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Do you?”她每次的回答总是像第一次那样肯定、坚决、感情真挚、毫不犹豫:“Yes, I do!”她总是坚持要在彩色的气球装饰下举行盛大仪式,同样,每次去离婚的时候,她也是那样肯定、坚决、毫不犹豫,一大早就红光满面地跑到民政局去办手续。

    我们在西溪湿地旁边的一家叫“懒懒”的咖啡馆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闲聊,倪莉一般不喝咖啡,她总是说含有咖啡因的饮品喝太多了对皮肤不好,在美容这项女人的终身事业上,她一直都兢兢业业,严肃认真。天气相当好,在这样一个梅雨季节,这么好的太阳很少见。倪莉今天的打扮是一个标准的中产阶级的太太的打扮,是春季色调系列里的杏黄,所以更增添了阳光感。条纹的阔腿裤,上身是紧身的杏色针织衫,围巾依然是她的风格,花花绿绿的,脖子上戴了条金项链,银币那样大小的黄金链带连着一大块甲虫形的黄金。我有点担心那沉重的金块会把她的细长的脖子拉断。倪莉比我大两岁,今年已经三十九岁了,但她看上去要比我年轻,因为不管真假,她总在和男人约会。我不得不承认她比我热爱生活。她曾经去韩国一家知名的美容医院做过微整形手术,因而嘴角总挂着电影明星般的微笑。

    倪莉喝了一口柠檬水,灵巧地把牙缝里的柠檬肉弄掉,然后对我说:“你知道的,我又结婚了……嗯,这位不一样……”说着,她脸上竟露出了不自在的表情,眼睛也没有看我,继续说:“希望你可以当我的伴娘,顺便我希望你可以在我的婚礼上演奏一些曲子,你要知道,这可能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场婚礼了。”

    我扭头往窗外望去,有个小孩在踢一个瘪了的气球,他一脚把球踢到了一个枯草丛里,接着急速地钻入草丛去追寻,好像那个球会跑掉似的。过了会儿,那男孩捧着球无精打采地出现了,走到草地空处又是踢了一脚球,这次那个球被踢得很高,然后落在了男孩附近,一弹一跳地滚到了一边,男孩看了看,不再理会,无聊地坐在草地上。

    我答应了倪莉的要求,她满意地笑了。笑的时候,她眼角还是露出了皱纹,看来她注射过胶原蛋白的效果很有限,毕竟,地心引力的作用,不是一两针药剂能够改变得了的。她对于这场婚姻并不开心,我是知道的,正像前几次结婚时一样,我忽然期待看到她离婚时的情景,尽管那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我们又继续闲扯了一会,基本上都是一些无意义的事,然后在咖啡馆一起吃了晚餐。牛排的味道依旧不错,只是稍微烤焦了点,我不喜欢两端烤得发焦中间却血淋淋的牛排,也不喜欢烤得发灰的过熟的,倪莉则不同,她的牛排最多只有三分熟,她切下了一块还带血的肉,张大了嘴,把肉送进了嘴里。

    回到公寓时已快十一点了,我已经很少在外面待到这个时间,我不知不觉地在沉寂的夜色中睡着了,醒来时天色还是黑的。我昏昏沉沉,一切似乎都很遥远,我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想到倪莉,想着她面对的漫漫黑夜,是否和我面对的漫漫黑夜是一样的?

    公寓外面的高架桥传来的轰轰隆隆的声音,那个声音既像是发自一个沉闷的空间,又像是在一个巨大的遥远的空间里沉沉回响。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很多时候,只有在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才能使我平静,我幻想着这个声音来自一个巨大怪兽的喉咙中,那喉咙像个隧道,黑暗而血腥地向我张过来,直至把我吞没。我想起有一年在长岛的海滩上,天色暗下来,不知怎的我被冲到海里,我在翻滚的海水里听到了某种怪兽的咆哮声,那声音就是那“轰轰隆隆”,只是它离我更近,更剧烈,我慌慌张张地把头伸出水面,游回岸上。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恐惧。

    躺在沙发上,我看着沙发垫子那精密的重叠的小方块图案,一个方块叠着一个方块,无穷无尽,这个毫无引人之处的图案,今晚看见它,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到害怕,我感觉那里面躲着一个经验丰富的杀人犯,而我是他现在的目标,是他可以预见的一具女尸。“他”将会以什么方式把我杀死呢,是将我勒死还是用匕首把我刺死?我看到自己身上鲜血四溅,处处像玫瑰开放。在这样一个天色灰冷的凌晨,我幻想着自己的死相,我想我预见的图像并非空穴来风,我知道自己的命运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三

    江边总是有人钓鱼。我发现鱼上钩被钓上来的一刻,鱼嘴半张,眼神惊愕,鱼的眼神仿佛永远是惊愕的,好像永远处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状况,我想人倒霉的时候,多半跟鱼一样,被一根无形的线给拽了出来。

    据说鱼的记忆只有十五秒,十五秒过去就不再记得原来的事,一切从头来。所以鱼来不及伤感,这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精心设计:不论悲伤和快乐,持续的时间只有十五秒。很公平,因此快乐来不及变成狂喜,悲伤不至于自杀。如果可以变成鱼就好了,这样便可以忘记很多不开心的事。

    那年第一次做人流时,我感到了彻底的孤独。进手术室之前关上的是病患者和亲属之间的最后一道门。在那之后发生的一切,就是病患者自己一人必须面对的了。可能什么事也没有,也可能是诀别。我独自一人,没有人陪伴,没有人诀别。我在那张“同意手术协议”的单子上签完字,看着那道门关上后,走进了手术室。

    躺在冰冷窄小的手术台上,晃眼的日光灯下戴着白口罩白帽子穿着白大褂的陌生男子的目光,也是冰冷的,我觉得在他眼里自己是个动物,是屠宰场里的一只动物,接下去的一切程序都是既定的,走个过场而已,但我真不知道这个过场走完之后,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是死是活,我全无预感,眼前都很正常,可我就是害怕这种出事之前的没有征兆的“正常”,我想细微体会着这个“正常”,力图记住它。

    我看到他那戴着白色塑胶手套的手就那么直直地侵入我的身体,另一个男医生则站在一边观看,看着那双戴着手套的手侵入我,屠宰的时刻要到了。这时有个什么硬的“面罩”似的东西罩住了我的脸,之后就没了知觉。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想到那一天,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战栗和恐慌,更准确地来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那是父亲死后的第二年。我二十七岁,第一次和男人正式约会,也是我第一次专门为一个我父亲之外的男人做饭。我承认这次约会与其说是想谈恋爱了,不如说我是在寂寞之中试着填补父亲去世后,我心里留下的巨大的空虚。

    巷口的那个小超市,我天天去的,天天机械地填满我的篮子,因为他,我对那个店有了新的发现。他喜欢什么?我一无所知,我想到了父亲,父亲是爱吃甜食的,如果他也喜欢父亲喜欢吃的那几道菜,我就不用临时再去学做别的菜了。他会因此像父亲那样与我心心相印吗?或者他因此是个类似父亲那样的男人吗?走在货架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菜篮子里还是空的。

    好像什么都想要,又总是犹豫不决。新鲜的蘑菇和西红柿,还有西兰花,我想应该买些肉吧,所有的男人都爱吃肉,红肉白肉都无所谓,有肉就好。我努力回想小时候奶奶做的红烧肉是什么味道,还有奶奶拿手的萝卜炖排骨。我选了块小里脊,很嫩的一块,我决定做糖醋里脊,鲫鱼炖豆腐,再来一个香菇青菜,甜品就弄红豆汤好了。

    我开始打扮自己。有几条裙子可选,如何选呢?我挑了最紧身的那条裙子,配上柔软的羊毛衫。我在浴室待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是要用特别的妆容来突出我的眼睛,还是干脆保留素颜?最后还是把化好了的妆抹去了。

    他吻了我,就像电影里那样,都没有先关上门。门厅里的延时灯熄灭了。进门时,我们相互挤了一下,我显得笨手笨脚。菜刚做好,我先盛到两个盘子里,然后去了一会儿浴室,把裙子上刚才不小心弄上的污渍擦掉,然后抬头照了一下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庞和眼睛,我突然不再肯定自己是否喜欢这个男人。他说话的声音单薄,好像他只有喉咙而没有胸腔,让我有点失望,此外,他也过于拘谨,不善言谈,显然没有任何幽默感,但是现在就做决定还为时尚早。面对一个陌生人,我不确定他能否燃起我的爱火,使我濒临各种爱恨交加的险境。我既害怕去爱,害怕不再能去爱,更怕永远地失去爱。我害怕发展得太快,怕弄错,怕早早地看到结局又要继续佯装若无其事地将剩余的剧情演下去,甚至还要做那些肌肤之亲的勾当。

    我微微垂下眼睛,一点一点地吃着,毫无胃口,就像毫无悬念地设想着下一步要做什么似的。他也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始说话了,我早已忘了他说什么了,也记不起来他的话题,只记得我当时对那些没有兴趣,我的话题呢,他也就是敷衍着,不一会儿,彼此便没什么话可说了。

    这时,他突然说了一句他并不是很爱吃糖醋里脊,然后又宣布不爱吃所有的甜食。我想到厨房还在炖着的桂圆红豆汤,什么话也没说,但我知道,这句话已经变成了我和他之间的阻梗。我们喝着葡萄酒,显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一顿吃了三个多小时又没说过什么话的晚餐,能有什么下文?

    “下文”总归要来。我们从厨房来到卧室,这个“变位”似乎是唯一避免尴尬的事,可却好像在增加尴尬,可我并没感到预想的那样尴尬,似乎还算自然。虽然在我看来,餐桌谈话之后他最好的选择应是及时告辞而去,但奇怪的是,有的时候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要更容易。我是怎么了?

    我们做爱了,确切地说是“做了”。我明确地感到这是与他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就给了我自由和意想不到的动作上的随意。这奇怪的动作不受任何约束,没有任何暗示,没有爱的做爱,居然还有些投入,我身体里的动物性那天晚上苏醒了,那个动物性引领着我渐入高潮,把红晕泛在我的脸颊,胸和全身,周身的黏汗把身体里的热度传递了出来,汗终于变得湿凉了,我也醒了过来,裹上被子,合上了眼睛。

    之后,谢天谢地,好在他没有在我身边睡,而是在黑暗中整理好他的东西,窸窸窣窣地穿好,这当中我听到他的裤带的金属头碰到床框的清脆的声音,他的皮鞋重重地碰到地板上,他屈身系鞋带时发出的轻微的喘息声,然后,他终于走了。我没有送他。我留在床上,又变回原来的那个女人。第二天早上,我把厨房收拾一新,把桂圆红豆汤倒进了垃圾桶,又把整个房间打扫了一遍。

    两个月以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最初的反应根本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是奇怪的,我对自己子宫里的那个生命的胚胎没有任何亲近的感觉,甚至感到体内的那个子宫在履行着别人的义务,与我自己则完全是无关的。但让我最终决定做人流的是一个说不清的原因,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我怀孕后,总是有些蚊虫围绕着久久不散,赶也赶不走,就好像我是一个什么更大的蚊虫,甚至还招来了另一种花纹蚊子,它的尺寸近似一粒小葵花籽,身姿矫健,叮人狠毒,从它的兴奋激动中,我感到自己身体出现了变化,两天后,我独自去医院做了手术。可是手术后被护士用轮椅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我却莫名地不由自主地哭了。

    四

    倪莉的老公六十多岁了,这点倒是让我略感意外。她以往的几个丈夫里,我见过两个,都身材魁梧,与她年龄相当,那个时期可能还是倪莉的白马王子的梦幻期。眼前倪莉的新郎官,身高只到她的胸部,我不由得看了倪莉一眼,她明白我为什么看她,露出了歉意的微笑。

    白色纱裙的伴娘礼服挂在试衣间,在灯光下显得略带一丝微妙的淡紫。倪莉很细心地给我准备了配裙子的鞋子,芭蕾款式,让我想起我十岁时粉色的梦,那是我第一次登台的行头,那次表演,我弹的是一个难度很高的曲子,我很轻松地就拿下了,并获得了一片赞赏。老师们都不停地夸我是音乐小神童,我还记得父亲脸上为我骄傲的闪闪发光的神情,现在想起来就像昨天一样。今天又要穿上这种东西了,虽然已事隔这么多年,可我依然感到其中的这个循环是这么小,这么快。老女人穿白裙子是可笑的,好像把我忽然放在手术台上的众多的无影灯下,所有的细节都一览无余,我不由得捂住了脸,不想看自己,那个残酷的镜子里面的影像。

    此刻,倪莉也在镜子前,正把两片硅胶垫子往内裤里塞,她想把自己的屁股弄得丰满一些,但位置总是欠准确,弄了几次还是不行,于是转身猫腰看着自己的屁股,我想到猫捉自己的尾巴的定格画面,于是上前帮她。倪莉立刻白眼翻了我一下,埋怨起硅胶材质的不服帖,说现在韩国有种新材料的屁股垫特别柔软,经得住摆弄,然后对我的屁股瞄了一眼说,唉,你不需要这些,不然我搞定后,你可以接着用,不用再烦神。

    硅胶垫终于贴牢,倪莉的胸罩又因为刚才的猫腰动作松动了,于是她又咧着嘴忙着招呼,把胸罩的肩带往上提了提,又把胸肉往上挤了挤。由于那个地方也有硅胶垫,所以倪莉又开始埋怨了,一边埋怨一边穿那件紧身塑身内衣,颇有节奏地嘟囔着:“我叫你松,我叫你松,我看你还松不松!”后来结果差强人意,她便对我说:“帮我,帮我啊,扣下扣子,快点。”

    我说你原来的胸还蛮大的啊,怎么了?她说:“乳腺癌,去年得的,左边的割了,右边的也就萎缩了,唉!”听了她的话,我即有摸摸自己胸的意识,于是也感到它们的存在。这时她贴着我的耳朵说:“别怕,有男人了,也就不容易得乳腺癌了。”我于是想问,你那么多男人,怎么也得呢?可没好意思开口,而她这时已经把自己料理停当,开始套婚纱了。

    花童是倪莉的两个外甥女,白色泡泡裙,花冠颤悠悠,刻意华丽,刻意安琪儿,但一切还是动人的,四处都是鲜花,然而那些扑鼻的芬芳不是自花散发而来,而是不知何时喷洒上去的人工香料,巨大的彩色结婚蛋糕,尺寸不等的葡萄酒成箱抬进来,香槟酒杯、葡萄酒杯、鸡尾酒杯、白酒杯,各自井然排列成阵,几个身穿制服的漂亮的礼仪开始往那些杯子里缓缓斟酒。乐队的弦乐手们开始校音了,因此产生的杂音倒也增添了不少热闹,嘉宾来客的人群中永远也听不清的“人声”里忽有爆笑,孩子的肆无忌惮的叫喊和哭闹,背景音乐又悄然换了个曲子,旋转的灯光妩媚地将所有人和物的影子会合起来后又分离开,如此循环往复,整个晚上都会这样的。我终于理解倪莉为什么那么喜欢婚礼了。

    随着音乐的升起,倪莉走出来了,灯光下璀璨夺目的白纱新娘礼服,妖娆而纯洁,一层层细浪似的裙摆,裙边钉着亮片,闪闪生光,异常瑰丽,随着轻盈而从容的步态温柔地涨潮又轻微地叹息着落潮。她的发髻上还戴着一顶钻冠,虽然那不过是奢侈的装饰品,但我还是没想到它真可使一个女子如此的容光焕发。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倪莉身上,她美得像一个祭品。

    我不由得走过去拥抱了倪莉,说:“你今天美极了。”她说你也是,你今天也像一个新娘。我们紧紧拥抱,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感到彼此的了解前所未有,同时又含有意料之内的荒凉。

    宾客多半都是三口之家,四口之家,再不济也是结对而来,除了我自己之外,看不出有独自一人来的。闹哄哄的一张张圆桌,坐满了人,衣裙窸窸窣窣,酒杯叮叮当当。倪莉兴奋地要我弹几首钢琴曲助兴,我当然欣然应允,我选了《卡农》,弹完后,接着弹《卡门》和《舞蹈至死》。

    我的手指热了起来,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在众人之前弹奏了,人声更加喧哗,我斜眼看到人们在戏弄新娘,他们把可乐挂在倪莉的乳房的位置,可乐瓶中插了吸管,有人开始像吸奶似的吸吮着可乐。倪莉的表情我在这边是看不清的,她好像也有点喝高了。

    我开始弹《玛祖卡》。肖邦的这组《玛祖卡》节奏铿锵有力,弹着弹着,我自己也兴奋起来,我感到自己整个人畅通了,于是忽然心血来潮,换了自己最喜爱的肖邦的《即兴曲》和《夜曲》中的第三乐章,那是我最喜爱的肖邦音乐,但是,刚开始弹奏的前几分钟里,我就已经意识到这无疑是个愚蠢的错误。这是个前一乐章节奏较慢,第二乐章的强度和节奏起来,第三乐章又回到第一乐章的音乐节奏和意境的曲子,我在第一乐章时根本没有发现这种选曲的不适宜,我自得其乐,沉浸在这久违的音乐氛围里。

    因为大堂众人的哄闹,我略加强了指力,音节调高一度,但还是无济于事,于是弹得再强点,然而这样一来,夜曲就不再像夜曲,而像进行曲,肖邦变成军乐队大队长了,怎么会这样啊!我感到不安、后悔和懊恼,但若中途停下,又有违我的多年的职业习惯,也有辱这部曲子,有辱肖邦。我只好继续弹,弹着,弹着,额头冒汗,指尖也汗津津,指感,力度都开始紊乱,错音落了一地,我更加气馁,干脆停下,不弹了。

    客人们吃吃喝喝,吵吵嚷嚷,油头粉面,满面红光,所有的人都很高兴,都沉浸于自己关注的事,没有任何人发现我音乐的中断,更确切地说,根本就没人在听音乐。

    我走下舞台,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周围桌上的人正在划拳起哄,接着又爆笑,我只好站起来,环视大堂看看有没有更僻静点的座位,我看到舞台左边侧门旁的桌子人很少,于是走过去找了个位子,舒口气,平息了一下自己。我感到今晚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或者是一个自作多情的怪物。我忽然埋怨自己怎么会在弹完《玛祖卡》后弹起《夜曲》,多么愚蠢,简直是自取其辱,又让肖邦和我一起承受,而且这种事竟发生在自己离开职业演出,离开舞台之后,有些“晚节不保”的感觉,这样的心情前所未有,我直想哭,这时,旁边悠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你刚刚为什么弹到一半不弹了,像急刹车似的,开始的那部分不是弹得很好吗……”我扭头看去,说话的那男人大约五十多岁,一张阴森的十足恶棍的脸,身着精致讲究的淡灰色平绒西装,系得随意的深灰细领带,鹅白衬衫,袖口的硬挺分明是浆洗过的。他继续说:“你不应该停下来。”

    五

    那次人流之后,更具体地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了全身麻醉手术之后,我的感知和记忆力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变化,有点像一个手提电脑被重装了系统。我的视力也更好了,能看见远山上的树的投影的变化和对面楼窗的窗钩的锈斑,记忆里的事也变得更加清晰具体,可是这并非都是享受的事。

    培训班里有个女生的爸爸是屠宰场的屠宰工。别的学生的家长都有各种讨好我的办法,而这位女生的爸爸却不知怎么做才好,送了我几次礼,都是血淋淋的猪腿,每次都特别诚恳地看着我说,新鲜的,新鲜的,市场上肯定是买不到的!我理解他,不用他做什么,只要他的女儿喜欢音乐就行。那血淋淋的猪腿让我做了个可怕的相关的梦,我在梦里去了屠宰场,到处都是新鲜的猪,新鲜的猪,它们都被铁钩子倒挂在一个长达几十米的椭圆形的轨道上,那学生爸爸手中的遥控按钮上的小红灯一亮,那些猪就沿着轨道运转起来;当猪转到一个特定的地方,它们肥厚的脖子就被等在那里的不断伸缩的钢刀刺入,鲜血立刻像小瀑布似的泻落,我注意到地上的黏稠浓腥的血没过了我的鞋面,我觉得恶心,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屠宰场的门口走去,感觉鞋底有些滑,那门口有强光射入,我以为是阳光,可走近时,我看到那学生的爸爸笑嘻嘻地正操作着一个探照灯往我的脸上照,我躲闪着,绕开那光,可怎么也绕不开,那强灯光死死缠住了我,后来我渐渐变得很轻,就从门缝溜出去了,到了外边我回头望,他不见了,也没有探照灯,我只看到那带血的刀依旧在那里极其有节奏地伸缩着,刺入那些猪的脖子,再推出,再刺入,再推出,莫扎特的《魔笛》的序曲响起了,这时,我醒了。

    早晨的宁静是忘我的宁静。虽然没睁开眼睛,但无法再继续睡了,只好起来,懵懵懂懂地穿着松散的睡衣喝着咖啡,坐在马桶上闭目养神,好像还能像马那样半睡着,过了会儿,咖啡因开始起作用了,睁开眼,我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卫生间。眼前的那面墙我已经看了十年了,上面的霉迹斑驳,是楼上渗水造成的。房东叫人修过一次,不久水迹又现了出来,原来已经干了的霉迹复又润泽,缓缓地扩散得更大了,斑斑点点像女人脸上的雀斑,而在左面的斑点消融开来,层层叠叠郁郁葱葱得像个原始森林,而墙角处的霉斑的左上角,有点像厂房的墙,那种墙通常也是有风吹日晒的斑迹的,此外还有些漏水的水迹,像各式各样的动物和人的脸交错在一起,难道其中也有戴口罩穿白大褂的人吗?

    客厅和厨房之间的墙角上也有一个大霉斑,不知楼上什么地方又渗水了,那个霉迹更大,形状也更怪,颜色泛绿,我想到一只巨型蜘蛛,可惜它的眼睛的位置没有眼睛,而是别的什么,好像又是一条长毛的腿,霉斑颜色近来越发鲜绿了,“蜘蛛”仿佛活了起来,我舍不得打电话给房东让人来修,随它去,让它继续长。每天下班回来,特别是周末闲散无聊的时光,望着它,感到自己有个伴。但后来那个绿色灰暗了下去,我猜楼上的人把漏水修好了,那只“蜘蛛”便开始枯萎了,后来,再难辨识它了,那不过还是一面灰白的墙而已,我因而感到若有所失。

    那天,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脖子在流血,我用手一抹,手上都是血,我不知道血是从哪冒出来的,随手擦掉,不一会儿,血又冒了出来,在那一刻我感到不安,想到如果不管它,就这么任意让它流淌,需要多久能流掉我身体里的三分之一以至二分之一的血?到那时,我还能否像现在这样冷静地判断?估计不会了,那将是什么一种状态?也许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我也许依旧能够保持美丽的冷静,我想我会的,并为能这样而高兴。

    可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仔细地在脖子上寻找伤口,没有,血还在不停地流出来,那么血不是从伤口流出来的,而是从我的皮肤里渗透出来的?我就那么站着,看那小股的血从脖子流到肩胛骨又流到胸部,先是汇合,后又分散,像一条条吱吱叫的小红蛇,在我的身上匍匐而行,临到乳沟的地方开始分叉,乱爬乱钻,我终于找到了这个血的出口,那是脸颊下面的一个小粉刺,一个几乎就要被忽视,比针眼也大不了多少的小包,却像是被打开了什么缺口一样地往外兴奋地喷血,我用大拇指去摁它,两分钟后,血渐渐止住了,我把血清洗干净,奇怪的是那个刚才还在不停流血的小口子,现在却难找到了,就好像几分钟前的流血事件不过是个幻觉。

    眼前的绿萝和君子兰怎么了?也是幻觉吗?绿萝的叶子怎么大半枯黄了呢,落在桌台上的黄叶子已经蔫了,叶子的细叶茎虽然精致如常,可能更精致了,但这分明是植物死亡的征兆。君子兰的花瓣早已脱落,花粉细细地落在桌面上,叶子也开始枯黄了。上礼拜才浇的水啊,怎么了?眼下是暮春,正是它们生长的旺季,而它们却枯萎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父亲死后的几年里,我视它们为父亲的某种生命的存在和延续,即便这是迷信,我也乐意,对我而言这是个信仰。几天后,我信仰的绿萝和君子兰死了。我决定再去买些绿萝和君子兰。我对自己说,只要品种一样,生命则会继续,我甚至感到,每次新生代的绿萝和君子兰,都携带着新的生命内涵和秘密,为什么不呢?很可能的,这也许是逝者的新欲念的静静延展。

    我去了街边那个卖花的小店。多年来,店里生意总是很好的,品种也多,还不时有新的品种。绿萝和君子兰是常见的,任何时候都能买到。可那天走到店铺门口的时候,发现店铺已经空了,我把脸贴近玻璃往里看,除了一些凌乱的枯草、包装纸和破花盆外,再没别的。我转身看着空荡的街道和偶尔来往的车辆。

    回到屋里,我感到空空的。无心做事,书看不进去,音乐也不想听,饿了,也懒得做饭,随便抓点垃圾食品往嘴里一塞了事。打开电视,那些吵闹的节目只会增加我的烦躁和不安,只好关掉,继续靠在沙发上,不舒服,躺倒,躺着,什么也不想。公寓外面的那座横跨江面的大桥上又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沉闷而悠远,不知为什么,今晚,这个我多年来早已习惯的声音,却让我心烦意乱,不再习惯了,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来到街上,我朝着大桥那个方向走去。天色已经很晚了,街上已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所以那个轰轰隆隆的声音显得更响,更空旷。当我走近时,看到很多大货车轰隆隆地经过,又轰隆隆地向江的对岸驶去。我想到有人说过外地的大货车受到交通管制的限制,只能在夜晚才能驶入市区。

    桥面上的照明灯并不亮,而桥外侧的蓝色装饰灯则烁烁闪光。我细细察看那些蓝色的装饰灯,发现自己以前没有注意这些,可是那些蓝色的灯无疑是阴森美丽的,直直地横跨黑暗的江面,江对岸的零星灯光似乎在呼应着这边的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呼应,只是闪亮而已。

    这时,我忽然听到一声急促、沉重而尖锐的急刹车声,是一辆从桥面开来正欲转弯到这条街道的巨型货车,因为急促猛烈的转弯而失控了,它呼啸着轰轰地向我这边冲过来,斜斜地翻倒在地,然后,我听见钢铁与地面强烈摩擦的声音,伴随着这个声音的是货物撞击地面又挤压翻滚的声音,这一切发生得突然、迅速、斩钉截铁、不可阻挡,当我缓过神的时候,一切已经静止了。

    我闻到一阵浓郁的血腥味,眼前是一地从货车上翻落下来的黑乎乎的东西,近看,全是牛头,它们有的滚落在空旷的马路当中,有的撞在电线杆下而停滞,有的躺在下水口的铁栏杆处。那成片成片的牛头上的失神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烁着刺目而幽冷的绿光,从四面八方向我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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