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鏤花蠶絲細心編織成的一條絲帶,粉紅色,海風一吹就會飄飄盪盪。」說故事的人聲音算是低沈型的,入夜的月光靜靜灑在我們的身上。「其實,應該說是一條帽帶,因為是結在一頂遮陽帽上頭的。」
當時,我們都不曉得為什麼會提到這樣一條粉紅色絲帶。那是在一九八九年的一個異國夏天夜裏,我們幾個人在大學的期末考考完後來到城市北端的小島上露營。小島上除了我們之外大概就沒有什麼人了,營火生起,大夥兒的臉上映著橙紅色調的火光。北太平洋的潮水在近午夜的時分開始漲潮,來自亞熱帶的我們原先以為潮汐只是書本上的名詞,在眼前沖刷掠過的美妙聲響,本來以為只是無聊的美國人在深夜裏還騎著水上摩托車來回穿梭哩!
說故事的人臉上的神情也和潮水一樣,隨著火光閃爍不定。
「潮汐是星辰日月在地表與重力交互作用的痕跡,」他靜靜地說道。「我們這個人間的一切一切,也有無數個小小環節,有一個小地方不一樣,也許整個世界就會變得不同。」
沒有人曉得為什麼他會在這樣一個營火會裏提到這樣的話題,提到這樣一條粉紅色絲帶,正如同沒人確實知道說故事人的來歷一樣。雖然同樣在大學的電機系上課,卻是個年紀要大上我們許多的男人。聽說家世挺不錯,平常說話也很風趣,但是一到雨天就喜歡一個爬到系館的頂樓淋著雨抽煙。喝醉酒的時候,偶爾會提起還有老婆孩子住在臺灣,卻在八七年獨自一人跑到美國來唸大學。
基本上,就是這樣一個在午夜的異國潮聲中隨著晚風出現的故事。
一陣靜默之後,燃燒的松材開始散出芳香,於是,他開始以「我」的方式敘述這個有關於一條粉紅色絲帶的故事。
我在年輕的時候,算得上是一個非常沈默的少年。
學業成績普通,和同學間的相處也稱不上太融洽。不過,不論是什麼樣的表現也沒有什麼差別,因為生意做得挺大的父親早就把我的一生全部規劃好,彷彿是連呼吸的頻率也已經設定完畢。
就是這樣的我,有一年,參加了一場救國團辦的金山海水浴場自強活動,在那個海灘上邊,我才見到了那條粉紅色絲帶。
夏天夜裏的金山海水浴場倒是個挺迷人的地方。夜來帶點燠熱的海風吹在臉上,有淡淡的魚腥,或是海草味道,如果沒有上百個與我一樣生命空白的半大不小傢伙在沙灘上喧鬧的話,應該可以算得上是個充滿浪漫格調的地方。
海平面上,黃昏的霞光完全褪盡之後。我們吃過無聊的晚飯、搭了帳篷。長得像昆布的救國團大哥哥開始帶頭玩遊戲,火光中,大夥都玩得高高興興。而那時候的我是個比現在還要彆扭上二十倍的傻瓜小子,喜歡用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否定每個人都快快樂樂的事實。於是,就趁著最受不了的帶動唱「蘭花草」的那一瞬間從擠滿人群、營火搖曳的歡樂海灘上偷偷溜了出來。
「可笑的人們,」我當時一定這樣詠歎著。「這樣的你們怎能領略到孤獨的美麗?」
對了,請不要取笑我的措詞。當時我引用的確切詞句說老實話已經不記得了,反正不是尼采就是果戈里,也可能是一句從「國軍新文藝」中照抄下來的詠歎調,因為當時金山的救國團分部圖書館就有這樣一卡車的十年分「國軍新文藝」。
總之,我偷偷從人群中溜了出來,繞過防風林。北部海面的浪潮那晚上並不是太平靜,那幾天的海風有時會挺強勁。風聲中,浪潮聲中,金山海灘卻透現出一種靜靜的寂寞格調。
我把拖鞋拎在手上,雖然是夜裏,那晚上的月色挺好,沙灘上的景物都還看得清楚。防風林後方傢伙們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事「嘩」的一聲笑出來,緊接著又是一陣掌聲。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看見黑夜的海灘上已經站著一個女孩,此刻,她也被遠遠傳來的笑聲掌聲吸引,回過頭來。
「嗨!」看到我,她明朗地說道。
「嗨!」我不太自然地回應著。
算起來,那已經是快廿年以前的往事了。但是現在我的眼睛閉起來,還是可以清晰地想起女孩當時的模樣。
那是一個你在街頭隨處可見的年輕女孩。皮膚曬成巧克力色,小小的單眼皮眼睛,細細的唇形,一身的清爽月牙白洋裝,戴了一頂不知道在夜裏有什麼用的遮陽棕櫚帽。女孩的身後是大海,身形輪廓泛著光芒,雖然身處在夜裏月光下的金山海灘,卻給你在夏威夷拉海納大街上擦身而過的夏日午後感覺。
因為海灘上不時吹來的風可能把帽子颳跑,她按著遮陽帽,向我走近。隨著她的步伐,我還注意到帽子上舒適地垂著一條粉紅色的紅絲帶,風一吹,就調皮地在女孩的右耳後方擺動。
女孩和我同年,住在海灘的附近,好像開了家雜貨店。應該是一個個性非常開朗活潑的人吧?因為那天晚上的對話中大部分都是她在說話,聊她的生活,聊她唸完當地的高商後想到臺北市去做事,聊她前兩天剛看過的張愛玲,聊她就是因為唸書唸得氣悶,特地換上外出打扮到海灘散步改變心情,最後,也聊到了遮陽帽上的粉紅色絲帶。
「妳戴這頂帽子非常的好看,可是,為什麼要縫上這樣一條絲帶呢?」我好奇的問。以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來說,當時的我是個對女生本身、以及與女生所有相關事物完全陌生的空白角色。
「因為,如果風大的話,」女孩笑著說道,把帽子摘下放在手上,指頭繞著粉紅色絲帶玩。「就可以用這樣的絲帶綁起來,帽子就不會被吹跑啦!」
的確是非常棒的理由。
「喔!是這樣,」我點點頭。「可是,為什麼不綁起來了呢?」
女孩咯咯地笑了。輕巧巧地又把帽子載上,憑良心說,是一幅很令人愉悅的畫面。
「注意看我的樣子喔!」她故作美女狀地一掠臉龐。「還是個美女對不對?可是,如果是這樣……」她熟練地把絲帶環過下巴,結在另一端的帽簷上。「就變成了……這樣!」
我們的笑聲在夜晚沙灘上順著海浪遠遠傳出去。的確,綁起粉紅絲帶的女孩完全變了一個模樣,原先只戴著遮陽帽不綁起絲帶的女孩看起來清爽伶俐,綁起絲帶後卻像是個賣蔬菜的歐巴桑。
「所以綁起來是行不通的,」女孩把絲帶鬆開。「因為不好看嘛!」
時間就這樣流逝過去。我和女孩並肩坐在海灘上,好像一輩子的話都講不完似的聊得非常愉快。最後,連營火會的火光、人聲都靜下來之後,女孩也得回家了。可是沒關係,因為我的自強活動還有五天,我對女孩說,這五天我每天都要到海灘上來。
「一定要來喔!」女孩彷彿不放心似的,臨走前還一直叮嚀。「明天一定要來。不來的是小狗喔!」
我站在海灘上,目送她精巧的背影按著遮陽帽逐漸遠去。腳步突地停住,好像下定什麼大決心似地又轉頭跑回來。
「來,勾勾手指頭,」她嘻嘻哈哈地說道,拉著我的手,真的就和我勾了右手小指頭。「勾勾手指頭,不來是小狗。」
遠遠的潮聲傳進我的耳中,就像快廿年後的今天一樣。同樣的,女孩愉快的笑聲也彷彿像是昨天才見過面似的清晰。
第二天晚上,我依照約定到了昨晚遇見女孩的海灘,比約定好的時間還早了點。心裏像是遙遠的深海海底傳來鼓聲般「咚咚咚」地跳個不停。那天晚上自強活動的人排了場電影欣賞,隔著防風林可以聽見音樂聲,電影裏熱鬧的人聲車聲。我脫下拖鞋,赤足在海水裏涉著水玩,偶爾還要長長地吐口氣,因為等待女孩的過程中,心臟跳得實在非常的厲害,臉上也有蠻燥熱的感覺,雖然有海風,但是臉上的潮熱之感仍然久久不褪。
遠方的海天相接之處有淡淡的寶藍色光采,這一天晚上沒有月光,但是天色很奇妙地並不昏暗。我定定地注視女孩將會出現身影的沙灘,心裏猜想著女孩今天會穿什麼樣的衣服,會不會戴那頂有粉紅色絲帶的遮陽帽。距離約定好的時間已經越來越近,而我的心臟在過後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每當回想起這一個晚上的時候,仍會像少年時代一樣「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
可是,女孩卻沒有來。
約好見面的那個晚上,我在沙灘一直等到深夜,等到比前一個晚上分手時還要晚的時刻,女孩還是沒有來。
第三天晚上,我仍然到那個沙灘上去等,第四天,第五天也是一樣。每一個吹著海風的夜裏,每一刻我總覺得再多等一下,女孩就會帶著歉意,微笑地在沙灘的另一端出現。也試過故意不盯著她的來處看,也許一轉頭,女孩就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自強活動結束了,一大群年輕的男孩女孩們帶著幾天來的笑聲嘻嘻哈哈的在最後一晚上的惜別晚會上交換地址。而我,還是不死心地跑到沙灘上,也許女孩會在最後一天出現,告訴我一個不論如何都很有說服力的理由。
夜裏的歌聲笑聲最後一次沈寂下來的時候,我楞楞地看著黑夜裏的海水在沙灘上沖積,退去,沖積,退去,泛出絲緞般的美麗光澤。
當然,女孩最終還是沒有出現。
也許她只是興之所至,耍了個外地來的楞頭小子。
也許她是個被黑社會控制的可憐女子,最後還是被身上刺青的保鑣抓了回去。
也許她根本就不是人,是在這個沙灘上和我偶遇的一個淒美鬼魂。
也許……
更好笑的是,最後我才發現我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曉得。
這就是我十七歲那年夏天所能憶及的一段小小插曲,除了那一年的金山沙灘之外,彷彿年少時代就像是陽光下的水痕一般無聲無息地蒸發褪去,有時要回想起來也挺費力。
從金山海邊回到城市後,我的日子過得平凡正常,規規矩矩地照著既定規則而行。高中畢業,考上大學,當兵,在家裏的安排下找到工作,連要和什麼女孩子結婚都已經安排妥當。有了車子,也買了房子,小孩子出生,老婆變得嘮叨。日子也不算過得不好,如果不是在三十五歲那年夏天約了個住金山的瓦斯行客戶的話,我想,我的一生就會這樣平順地走下去的。
如果我不曾在三十五歲那年再一次回到金山海灘的話。
剛才我不是和你們說過嗎?人世之間,如果有個小環節一不留神跳出去的話,可能整個世界都會變得不一樣。
三十五歲再次回到金山海灘那一次,也是這樣。
三十五歲再次回到金山海灘那一次,是一個非常非常炎熱的夏天午後。
從瓦斯行的客戶家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好一會兒。陽光非常的猛烈,馬路上的柏油地面好像曬得快要溶化了似的。我的車子已經在大太陽底下曝曬了好半天,如果貿然坐進去的話,大概連內臟都會被燙焦了吧?
就是這樣的想法,我沒走進車子裏,轉身找了家海灘旁的小冰果店,叫了碗味道甜甜,成年後就沒再嚐過的單純刨冰。
「天氣真熱啊!」我對曬得一身黑的老闆這樣說道。
的確,雖然明亮的陽光將整個海灘照耀得色度明艷無比,淡金黃色的細沙襯著層次分明的藍藍大海,可是金山海灘上空盪盪的,充滿某種午睡中的懶散氣息。防風林靜靜地佇立著,林後隱隱透出救國團分部的建築物一角。從防風林通往海灘的小路還在,潮來潮去,不眠不休的海浪一直沖刷著細沙,沒有風,雖然坐在冰果店的陰影底下,沒有電風扇的話,應該也會是很傷腦筋的事吧?
「好懷念哪!」我冒著汗,和老闆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我年輕的時候,到這裏來露營過。晚上的夜景很棒,海風也挺不錯的。」
「不過,現在這裏晚上已經沒人到海灘上去了。」後來,老闆不經心地這樣說道。
「為什麼?」我同樣不經心地隨口問道。
「不乾淨。」他簡短地說道。
「為什麼?」
中年的老闆想了一下,轉頭遠望那片沙灘,說出讓我目瞪口呆的回答。
「十多年前,就在這片海灘上,」老闆說道。「雜貨店唸高商的女兒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半夜打扮得漂漂亮亮,還戴了一頂遮陽帽跑來這個海灘。」他隨手指了指海灘的另一端,在那兒的街道上有幾家小商店。「大家都說那個女孩子大概是給鬼迷了。否則為什麼會在深夜裏戴遮陽帽跑出去呢?那天夜裏的風一陣一陣的,也不曉得她半夜跑到這裏幹什麼。」
「後來呢?」我楞楞地問道。
「真正的情形沒人知道。可能是帽子被風吹跑了,飄到海裏,女孩想撿回來。可是,一下水,人就沒再回來。」老闆搖搖頭。「撈回來的時候,手上還緊緊地拎著那頂遮陽帽。」
反正,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三十五歲那一年,我變成常常在半夜裏開老遠的車跑到金山的海灘發楞想事情。下著細雨的迷濛夜晚,燠熱煩悶的夜晚,還有,像十七歲那年吹著海風的美麗夜晚。
也因為我花在金山海灘上的時間實在太多,老婆開始更頻繁地和我吵架。而她吵得更厲害,我坐在海灘上發呆的時刻也就越來越多。
夏天過去了,秋天開始。秋天的金山海灘像是個枯竭的藝術家,眼神陰沈地望著大海,而正如同冰果店老闆所說的,入夜以來,真的就絕少有人會到沙灘上來。
冬天的時分,海邊非常的冷。在北風裏,我常常想著那一個等待的夜晚,當女孩在潮水中結束她的生命時,心裏在想著些什麼。也想著我在沙灘上心跳加速地等待時,原來女孩已經被大海永遠的帶走。
當然最常想起的,是那條看似平凡,卻改變了一切的粉紅色絲帶。
如果那天晚上沒有風的話,女孩就不會死了吧?
如果那天晚上女孩綁上粉紅色絲帶的話,她會不會活著來赴約,我愛上她,我們就變成男女朋友呢?
如果我娶的是女孩的話,我的一生會不會有任何的改變呢?
如果我自己走的路由我自己選擇的話,我會不會更快樂一點呢?
想了又想,當然這種事是不會有答案的。
基本上,就是這麼一回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