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確來說,那是九十年代初期發生的事了。
現世代的一個奇異謎題是,時光常給你一種和古時候的單純完全不同的混淆感受。明明八十年代才過了不久嘛!怎麼像個騙子似的就到了九十年代呢?明明就是拉麵嘛!為什麼要叫做唐朝杜甫李白麵呢?如果是這樣說的話,那為什麼熱狗的成分和狗卻沒有絲毫關聯呢?
總而言之,那個九十年代初期的夏日午後,我們就在西雅圖的大學餐廳落地窗前聊著些諸如此類的空白話題。
夏天的午後溫度挺高,陽光直射在柏油路上,彷彿可以聽見柏油路發出悲慘的聲音似的。
我就以這樣的空泛眼神看著窗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同伴們說話。
餐廳裏的話題後來又轉到了信用卡額度和個人信心的關聯。以我從小到大交往過的朋友群來說,眼前的這一群可算是無聊一族中的超級巨星了,有趣的是,他們也覺得我是方圓三十哩內最無趣的傢伙。想像的遠方和現實的空間在幾乎重疊的一霎那,我突然好想離家出走。
不過,說離家出走其實是不太恰當的。首先,我本就已經離開臺灣的家好些年了,獨自一人住在這異國的西北區上大學。住的公寓還可以,但是再怎麼說也不能算是個家。有部性能蠻好的馬自達四門小轎車,朋友圈裏的的女孩們也都挺漂亮,生活算得上舒適,也沒什麼好挑剔。所以,嚴格來說,那一個夏天裏的大學餐廳下午時分,在我心中突然萌生的,是想要離開什麼什麼而出走的某種念頭。
每個人在某個時空的點上總會有放棄一切、躲到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那種念頭。不過那年夏天午後的感覺特別強烈。拋開一切,像「流浪殺手」的最後一幕,在壞人大本營炸成碎片為背景的場境中瀟灑離去。想要就此放手去做的慾望之感,簡直就像是烙在骨髓上一樣的堅定萬分。
我在大夥兒吱吱喳喳的環境中偷偷看了每個人一眼,確定沒有人在這一刻看穿我的念頭。不過其實這種做法是多餘的,前面說過這一群朋友只是一群因為無處可去、等上課的空檔中沒事可做才混在一起的無聊一族,基本上,如果今天在我的座位上把我換掉,改放一個肯德基爺爺也不會有人放在心上。頂多只會有「留了這樣一部大白鬍子怎麼還來大學鬼混」的想法而已。
反正就是這樣的一群傢伙。而也許也就是因為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才會興起超級颶風級的離家出走想法的吧?
至少,現在我是這樣很堅定地告訴自己的。
話題的內容現在又轉到了當年臺灣的流行歌CD,討論的是林慧萍「情難枕」歌詞真正涵義。
「我的媽啊!」我在心裏這樣很佩服地讚歎著。那一瞬間,離家出走的藍圖就這樣湊上了最後一塊拼圖,完完整整的在心裏湧現。
窗外的晴空下,雷尼爾雪山在遠方的天邊隱約可見。我的手無意識地在桌面上畫著,在心裏很認真的推演我的離家出走全盤計劃。
「喂!」我會在眾人的面前這樣很有禮貌地起身,把椅子靠好。「我去上個廁所。」
但是實際上,後來這張靠好的椅子將會成為華盛頓大學的一個傳說。幾十年後的年輕學子依然會傳頌這樣的一個美麗的傳奇。因為,我把椅子靠好之後並沒有真的去上廁所,而是很瀟灑地背包、外套也不帶,皮夾和筆記簿在桌上攤開,然後開著十六小時的車南下到棕櫚海灘、比基尼的陽光加州。
「所以,他就這樣,」在想像中,傳頌這項傳奇的學弟或學妹將會這樣告訴人家。「非常浪漫的,什麼也沒帶,就離開西雅圖到了加州去流浪。」最後,彷彿怕人家覺得沒有說服力似的,還補上一句。「就好像三毛流浪記、雨季不再來一樣的浪漫。」
我跟你說,這樣的聯想真是一件很過癮的事。我的意思是說,在天馬行空的幻想中想像人家歌頌你的事蹟真是一件很有滿足感的危險遊戲。也許是想得太痛快了,有個無聊一族的漂亮ABC女孩居然注意到了我的表情有異。
「喂!」她說。「你怎麼了?那個東西會打到人的,打到會很痛的。」
當然她說的沒錯。我在想像力過於投入的狀況之下,潛意識地將塑膠叉子的叉腳一根根地壓到承受不住的角度,「啪」的一聲斷掉,一不小心的確會彈到人家的眼睛。
「對不起。」我說。
現在我們再度回到像三毛流浪記,或雨季不再來一樣浪漫的離家出走沙盤推演。
當然就如同前面所說的,這是一次拋掉所有一切,到陽光加州重新開始的離家出走。重點當然就是什麼也不帶,空盪盪一個人,將椅子擺回原位,在沒有人知情的狀況下走開,開著我的馬自達四門小轎車上5號州際公路,通過州境,穿越奧瑞崗州的洛磯山脈,沿途有荒涼的小加油站,一望無際的牧場,還有遠方地平線上白皚皚的漂亮雪山。
流浪的旅程隨著車上的里程表逐漸堆積起來,我將會經過華麗的好萊塢大街,泳裝美女的棕櫚海灘,而在舊金山,興高采烈的同性戀朋友們正在快樂地舉辦嘉年華遊行。最後我將會找到一個小小的,沒人認識我的地方住下來,也許交一個拉丁美洲裔的女朋友名字叫做吉娜,從此過著快快樂樂、毫無牽絆的美妙生活。
可是,好像有什麼不太對頭的地方。就像是太完美的大團圓電影一樣,宿命式的,離家出走的拼圖上有著某種架構在流沙上的不穩定成份在內。
首先,說「什麼都不帶」基本上這句話就有不成立的地方。如果沒帶任何現金的話,光是在荒涼的加油小站沒錢加油就是件很傷腦筋的事了吧?
提款卡。我在心裏本來空白瀟灑的記事簿上列下這一項,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那麼,在路上如果不想露宿街頭(因為在美國露宿車中是有其危險性的,有可能像麥可喬丹的爸爸一樣被小太保『砰砰』地開幾槍送命),住汽車旅館應該也不為過,而且車子壞掉,不得不租車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信用卡。加上這一項之後,我不禁又哀哀地歎了一口氣。
既然連提款卡和信用卡都帶了,那就做個小小的修正,把「什麼都不帶」改成「除了皮夾什麼都不帶」好了,因為突然想到如果沒有駕駛執照和保險單的話,遇到警察也是挺麻煩的事。
還有隱形眼鏡也是件值得考慮的問題。
那年我還沒有開始用拋棄式的隱形眼鏡,所以清洗藥水、浸泡藥水和去蛋白藥片都放在家裏。當然也考慮過如果真正拋掉一切的話,就改戴眼鏡好了,可是即使是這樣還是得回家一趟,因為黑框眼鏡正安安靜靜地躺在家裏的書桌上哩!那麼,如果不得不回家去一趟的話,順便帶枕頭一起走好了,因為最近睡得並不好,帶自己熟悉的枕頭也許會睡得比較熟,還有有線電視Cable TV的節目表也帶著,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開始經濟大概不會太充裕,能不要再花錢買的就省下來。那麼,電視和錄影機是不是也……
總之,那個下午的時光裏,無聊的話題與離家出走帶的東西項目以穩定的速度逐漸堆積,也在夕陽照進大學餐廳落地窗時完全扭曲,成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怪東西。
從我開始萌生離家出走念頭開始到現在大約已經過了六個小時,這期間的確也去上過幾次廁所,只是每一次都像是訓練有素的小狗一般的乖乖走回來。
等到夜色變濃變深,ABC的漂亮女孩叫我的時候,我正望著窗外的水銀路燈發呆。離家出走的藍圖已經褪了色彩,倒是那張要帶的東西備忘錄已經長到嚇人的程度。
「喂!」她說,不曉得為什麼,從出生以來沒離開過美國本土的人說起中文來發音卻比我標準上好幾倍。「喂!」
我以迷濛的眼神看她。
「今天沒開車來,載我回家好嗎?」她說道。
「好啊!」我說。
結果夏日午後的離家出走結局就變成這樣。我和漂亮的ABC女孩順著5號州際公路的車流送她回家,沒有直接開下加州,然後兩個人靜靜地摟著,坐在她的沙發上看完那天晚上精采懸疑、而且一如往常沒有結果的X檔案。
「你曾經有過離家出走的念頭嗎?」
有一年,我真的去了加州。住在加州聖荷西的朋友蔡傑克這樣問過我。
「有啊!」我沒精打采地說,因為前晚的宿醉頭還在痛,隨口問了一句。「那你呢?」
「怎麼沒有?」他說。「而且還付諸行動,因為不小心把錢花光了,房租付不出來,上課成績差,和女朋友又處得不好。想一想半夜就一個人開了十五天的車到紐約去,想過一個沒人認識我、一切重新開始的生活。」
「結果呢?」我問。
「別人家的草地,看起來總是比較綠一點。」他說了句美國諺語,笑笑說道。「結果在紐約只待了兩個禮拜就受不了逃回來。而且,回來後還是得把積欠的房租付清,求爹叫媽地拜託教授讓我補課,而女朋友居然去了加勒比海渡假,根本就不曉得我離開了加州。」他笑笑學著尖聲的女人說話。「『唉呀!我call了你幾次嘛!找不到人就自己跑去玩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從那時候開始,就再也沒離開過這附近一步了,」
他的神情像小孩一般的無辜。「因為,在自己地盤上都搞不定的東西,說到了別的地方就可以解決也不會有人相信吧?」傑克笑笑說道。
「真的是這樣嗎?」果然,我就有點不服氣地說道。
也許我的朋友蔡傑克先生常常在說完這個故事之後遭到質疑吧?因為他一點也不遲疑地立刻笑笑。
「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兩個故事。」
接下來,就是住在加州的蔡傑克先生說出來的兩個故事。
兩個有關於毛毛蟲與漢堡包王的故事。
Part 2毛毛蟲與漢堡包王
在很久很久以前,毛毛蟲的國度曾經有過一個美麗的傳說。
傳說中,在毛毛蟲國的北方有一個夢幻天堂,這個夢幻天堂裏,據說有著所有毛毛蟲窮極一生也想像不到的極美極珍貴寶藏。
但是,這個夢幻之地的沿途同時也是個死蔭之地,充滿了致命的危險,因為有史以來立志到那兒尋找夢想的毛毛蟲們從來也沒有誰回來。
年輕的毛毛蟲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就立志要去那個傳說中的夢幻天堂。
雖然以前已經有那麼多的毛毛蟲喪身在探險的途中,連年輕毛毛蟲的家族中,前幾代也已經有不少人埋骨在那兒,但是,年輕的毛毛蟲仍將夢幻天堂當成他堅持一生的唯一夢想。
「不要去啊!」他的愛人,深愛著他的毛毛蟲女孩這樣流淚對他說道。「那只是一個虛幻的夢,只為了追求它,你反而要放棄身邊的一切嗎?」
可是,年輕的特徵之一就是浪漫。為了追逐傳說中的夢想本就是件極度浪漫的事。年輕毛毛蟲於是逐漸忘記自己的平穩生活、越看越煩的家人,甚至連當初發過誓言永遠愛她的愛人也逐漸在記憶中抹去。
前往「夢幻天堂」的探險之路終於要開始了。
果然,就像傳說中所說的,一路上驚險萬狀。年輕毛毛蟲踩過先前死難者們的屍骸,跨過窮山惡水,避開可怕的蛇蟲鳥獸,跋涉過最艱困的漫長旅程。使盡了最後一分力氣,終於來到了這個所有毛毛蟲窮極一生也想像不到的天堂寶藏之地。
那是一株又高又大的道格拉斯杉的極頂之處。從毛毛蟲放盡全身力氣,已經瀕死的眼神中望出去,看到的的確是沒有毛毛蟲看過,也無法想像的景像。
壯闊的平野,遠方的地平線蜿延過來一條如銀藍緞帶的大河,高山峭壁,鳥瞰而下,蒼翠的森林像是小草一般。
「就是這樣的夢幻天堂哪!」毛毛蟲覺得生命又從軀殼流失了幾分,雖然有這樣的讚歎,卻在心裏某個深處隱隱覺得沒什麼說服力。
突然之間,天空被一片繽紛萬千的彩色雲佔滿。是一大片的北徙蝶群,七彩的羽翼在毛毛蟲眼前飛舞,飛到比他還要高的地方。
而當年毛毛蟲拋下的女朋友也在蝶群之中,輕盈地振動美麗的羽翼,深深地看了毛毛蟲一眼。
而毛毛蟲的生命,這時也已經離開了他那無緣化為彩蝶的軀體。
風吹著,雨下著,沒幾天,更努力勤奮的螞蟻一族爬上樹頂,三兩下就將毛毛蟲的屍體抬得乾乾淨淨。
這就是在加州的聖荷西,蔡傑克先生鄭重其事,對我說出來的毛毛蟲故事。
「不要小看童話的力量,」他老兄生怕這個故事對我不構成致命性的說服力,還加上補充。「兒童的話就是人心的縮影,其實,成人世界做的每件事都可以歸納成兒童時代的行為。」
我可是什麼話都沒說喲!我這樣沈靜地對他說道。那麼,什麼又是漢堡包王的故事呢?
原來,那是一個在西雅圖中央社區學院春季班發生的故事。
「春天,花正盛開,空氣極好,除了花粉症有點惱人之外,是一個一切都稱得上完美的早晨,」蔡傑克先生以感性的語調如此說道。「課堂上講的史前人類學很有趣,教授是個罕見的美人。課堂上每個人熱切地和她討論尼安德塔人和猿人「露西」的特徵。而就在那一霎那間,不曉得為什麼,簡直就像烙在骨髓上一般清晰地,好想好想吃一客漢堡包王Burger King的瓦帕爾漢堡。」
「漢堡包王……的漢堡?」我訝異地問道。
「沒錯,就是這樣的一個漢堡,」學設計出身的蔡傑克先生此刻神情簡直就像是盧貝松的鏡頭一般色彩鮮明,變幻無窮。這時候,他又換成了沈迷虛幻空間的表情。「彷彿電視廣告的慢動作情節在眼前清楚湧現。鮮美多汁的漢堡包王瓦帕爾漢堡,牛肉餅雙面烘焙,滴在烤爐上發出『滋……』的美妙聲響。紅蕃茄、綠萵苣切成片,加上一圈圈的甜洋蔥,酸酸甜甜的小黃瓜,芥茉、蕃茄再加上美乃滋……」
憑良心講,那的確是很美的一幅圖案。
「可是……」我仍然只說得出這樣的一句話。「漢堡包王……的漢堡?」
「那一天,就這樣完全沒有其它的意識,心裏頭真的就很執著地想著漢堡包王的漢堡,」蔡傑克先生說道。「那堂人類學不用說就聽不進去了,接下來的化學課心不在焉地弄錯了試管,搞得整個實驗室都是粉紅色的煙霧。數學小考一塌糊塗,最後,終於忍不住在一定會點名的物理課偷溜了出去。」
「就為了……」我有點困難地囁嚅說道。
「嗯!漢堡包王的漢堡,」蔡傑克先生輕鬆地說道。「擠在市中心的交通阻塞上,好不容易到了漢堡包王市中心店,連停車位也等不及找,車子往馬路中心一丟,就衝進去點了一客,拿在手上的時候,身上像是剋了藥一樣抖個不停……」
的確是個精彩的故事,感覺上比毛毛蟲的故事還要引人入勝。
「後來呢?」我迫不及待的問。
蔡傑克先生很突兀地靜了下來,以自嘲的表情看著我。
「吃了,而且吃了兩口就隨手丟到垃圾筒去了,」他笑笑。「還不就是普通的漢堡,雖然的確像廣告上所說的,因為牛肉是用火烤,比麥當勞要好吃一點,不過,也沒有像先前預期的,是那種好到可以改變你的人生的好嘛!」
「離開加州,搬到紐約重新開始,也是一樣的道理?」
「沒錯。」
「毛毛蟲的天堂,也其實就在俯拾可及的身邊,而不是在虛無飄渺的遠方?」
「沒錯。」
「因為我看起來有所謂離家出走的傾向,所以你才問我『你有過離家出走的念頭嗎?』這種問題是嗎?」
「哦!」蔡傑克搖搖頭。「倒不是只有你,從離家出走的那一年開始,我就常常向遇到的人問這個問題了喲!」
好吧!基本上,就這樣。
後來,我發現蔡傑克先生這個習慣是會傳染的,因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偶爾向素昧平生的人問起同樣一個問題。
你有過離家出走的念頭嗎?
如果來人點點頭,我就會在對方同意的前題下,告訴他們以下的三個故事。
九十年代初期,我的離家出走故事。
古老的傳說中,毛毛蟲尋找天堂樂園的故事。
以及,最有說服力的,某個西雅圖春天的早晨,蔡傑克先生渴望吃到漢堡包王瓦帕爾漢堡的故事。
因為「感情生活缺少質感」,想甩掉老婆的德克薩斯先生。
覺得「人世間已無可留戀處」,預定在三十歲生日自殺的派翠西亞小姐。
嚮往「異國風情的生活」,不顧女友的眼淚,在二十八歲辭去穩定工作,開始補習托福、計劃出國的福克斯先生。
我們的故事,你們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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