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精神的晦日-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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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他尽量像打盹儿似的,沉浸在无为与无力中,而晚上,就任凭各种想法在脑袋中进进出出。所以,他可以用被夜晚染黑的心情度过明亮的白天,用被白天褪尽的黑暗度过晚上。那就是他在那里度过白天与晚上的方法。

    沉睡中,他听见天花板上传来哒哒哒的响声,便睁开眼留心看天花板。但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是醒过来了还是在做梦,自己睁开眼了还是闭着眼。

    那声音再次传来。这次他也弄不清楚是真的有声音还是他的幻听。那声音是如果有所想,便能听见,无所想,便听不见的声音。那声音是连狗都能吓跑的声音。

    他好像进入了因乱流而剧烈晃动的飞机里,被关在自己的睡眠中。在那里,他沉醉在人类的气味中,他自己也散发着人类的气味,人类的臭味,躺在地板上。

    不知是谁挥动十字镐的声音。镐头插进在地上滚动的骷髅的眼洞中的声音。颅骨破碎的声音。狗逃跑的声音。

    他捂着自己的右眼,猛地坐了起来。外面还是明亮的白天。他下了床,裹着被子坐在椅子上。雨暂时停了,现在终于到了离开的时间了。

    过了一会儿,他从身上解下被子,叠好放在床上,走出了仓库。离开之前为了跟主人见个面,他沿着通往棚屋的山坡走了下去。

    走没多久,他又看到了狗。远远看去,就像上次那样,它们踏着泥浆,四处乱窜。他看到它们粗暴的动作中,有一个长条形的灰白的东西受到它们牙齿与爪子的攻击在到处滚动。

    走近一看,他才发现那是个人。虽然无法确定,从细长的体形和灰色的夹克衫来推断,那人应该是那个四十多岁的心脏病患者。

    他立刻不由自主地高喊着冲下山坡。就像上次它们撕扯他的背包时一样,突然出现的妨碍者使它们受到惊吓,停下了动作,然后看看四周,转身越过山坡消失了。

    他跑向倒在地上的男人,泥浆四处飞溅。他还没到跟前,男人艰难地自己坐了起来。男人满脸鲜血,衣服被扯破了很多处,也沾着鲜血。他不知如何是好,想伸手把男人扶起来,但是男人做出拒绝的姿势,自己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突然转身,穿过树林跑下没有路的山坡。

    他垂着双手,看着男人的背影在树干与树枝中间一点点被撕碎,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男人又逃向了自己的噩梦中。

    他突然想起来他站立的地方旁边就埋着领头狗。地上已经被挖开了一半,旁边扔着一把铁锹。他慢慢地弯下身体,拿起铁锹。

    到了晚上,我才走出精神病院。我依稀地期待着韩智妍能在大门口等我,可是来接我的只有安熙硕一个人。

    他和我默默地走到停车场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车停在那里。我很感谢他那么周到的考虑,没来由地感伤起来,对他说我想离开一段时间。

    欲言又止的安熙硕听到我的话,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拿出自己的名片和一张画着路线图的信封。然后他说如果我愿意,现在就可以去地图上画的地方。他说图上画的那个地方是个可以解决吃住问题的空房子,只要给主人出示自己的名片,可以让我在那个地方随便待到什么时候。

    我有点糊涂了,对安熙硕说离开首尔之前想见一下韩智妍。他马上就惊慌地说没有那个必要。他为了让我避开那种繁琐累赘的会面,已经去我的租屋整理好背包放在车里了。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安熙硕用意何在,但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话,现在见到韩智妍能怎么样,又能说什么呢。

    我对安熙硕说,至少得打个电话。刚开始我还感谢他把我的车开来,但突然我感到现在的状况有点蹊跷。

    安熙硕不再说什么,跟着我来到公用电话亭。接电话的是韩智妍的胖妹妹。对我要求转电话的请求她的回答非常简单。她病了,病得很厉害。

    一时语塞的我刚想把话接下去,电话咔嚓被挂上,听筒里传来了嘟嘟的声音。我感到头脑发烫,再次拨了她家的电话,但一直是占线的声音。

    我无法再想些什么了。我快速地走回我的汽车,安熙硕还是跟在我后面。他猜到了我的意图,抓住我的胳膊说:

    “你去见她没关系,但先听我说。韩智妍不是出了什么事故。不是因为事故才断了胳膊,伤了头。她是自虐,都是她自己弄出来的。她跟我说那是她向世界和自己报仇的手段,所以你就别理她了。你要是去了,不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

    听到那话的瞬间,我的身体僵住了。如果说她是自虐,那么我掐她的脖子就是对我的自虐,她的行为和我的行为不分彼此。

    安熙硕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我甩开他的手,上了车。然后猛地倒车,离开停车场,径直向韩智妍家驶去。

    蠢货。我怒视着渐渐黑暗的街头咕哝着。那话是对韩智妍也是对我自己说的。蠢货。我和她是各自以半个身体合为一体的存在。

    按完门铃后,不出我所料,她妹妹在问话。看我没反应,门开了一个小缝。我立刻用力推开门,但咯噔一声,挂着保险链的门再也打不开了。她妹妹的脸从门缝中露了出来,就像早已料到了似的脸上挂满了得意的笑。

    我勉强按捺住再次要爆发的愤怒,让她给我开门。她不语地摇摇头。我说只要一会儿就行。她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我要叫警察了。”说完门哐的一下关上了。我靠着成为铜墙铁壁的那扇门,说:“我马上要远离这里了。走之前有几句话要对你姐姐说。我一点都不恨你和你姐姐,就让我见她一面吧。”

    说完后,我把额头顶在门上,一动不动。我知道她在里面通过猫眼在观察我的动静。她身材庞大,头脑简单,所以她的心肠应该很软。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纹丝不动。结果她在里面不安起来,最终打开了门。我一进门,她就紧张起来,保持着警戒的姿势后退了几步,并且睁大眼睛环视四周,好像打算看情况不妙就马上抄起周围的物件。

    我举起右手,一边让她安心,一边向韩智妍的房间走去。韩智妍把被单一直拉到颈部,紧裹着身子,背对着门口躺着。

    我走到床边,轻轻地叫了她的名字。她立刻一惊,转过身坐了起来。但一发现是我,就马上用被单把头蒙起来又侧身躺了下去。

    那天,我坐在用被单裹住全身的韩智妍的身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听,讲了很多话。我毫无条理滔滔不绝地讲着在拘留所和精神病院经历的许多事情。最后我终于向她告别了,但她一直毫无反应,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站起身来俯视着她。虽然白色的被单完全把她罩住了,但能看到她身体的轮廓。我发现了她用被子蒙住头,在急促地喘气。“我真的要走了。头上的伤好了没有?你来探望我的时候,我知道你用头发掩盖着伤口,但不忍开口问你。”我说着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那一瞬间,她全身又战栗起来,缩起了四肢。

    我强烈地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那神经质、过分的僵硬让我感到比任何时候都陌生。我感到惊讶,也十分害怕,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被单,使劲地一拽。说不定她又弄伤了自己,这次全身都裹着绷带呢。

    被单一下子被掀开了,她脸色通红,本能地抬起双臂遮住自己的上身。紧接着下一秒,我看到她穿着黑色内裙,身上并没有伤口,便安心地吐出一口气。那么她为什么这样对我呢?这次她在代替我愤怒吗?

    她的妹妹好像忍无可忍似的冲进了房间。“我真的叫警察了。”她开始用双手凶狠地推我。

    “现在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有什么权力把我当做牺牲羊?我已经充分地为自己牺牲了。”

    韩智妍发出的惨叫般的声音比她妹妹的推搡给我的打击更沉重,我后退着被推出了卧室,与此同时房门被粗暴地关上。很明显,她读了我在精神病院写的东西,或者从安熙硕那里听到了我写的内容,产生了决定性的误会。

    我的眼前发黑。精神的晦日再次吞噬了我。但是和上次不同,这次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我连她的脖子都没法掐。

    这时,我发现我的手里还拿着被单。就好像我拎的是血衣一样,我身体一震,开始发抖,把被单向着阳台扔了出去。

    从我手里脱离,像展开的帷幕一样飞出去的床单由于外面的气流,从半开着的玻璃门中间一下子滑了出去。它没有像幽灵一样在黑暗的夜空中飞行,而是被阳台上的花盆挂住了一角,好似在向着虚空呐喊一样,哗啦哗啦地翻飞起来。

    翻飞。无法做梦的人的梦。没有梦的人的生活。

    好一阵子,我一直垂着双手,望着那光景。那面旗帜告诉我世界对我的完美的不理解。但同时它也向着外面的全世界,猛烈地翻飞着,发出信号: 就是这个人。小心这个人。不要相信这个人。远离这个人。

    过了一会儿,我踉跄地后退着,远远地离开了她们的公寓。

    总而言之,我想让她从不是梦的梦中醒来。我从一开始就无法相信她做噩梦的谎话。她分明连噩梦都做不了,那才是她的噩梦。

    我希望她能真正地做梦,而我也打算做梦。我为了做梦而勒住了她的脖子,我相信那样做可以找回我的梦,哪怕只是一部分。

    其实她知道如何掀起日常的波澜,她不希望日常像平静的湖水。她恰似同时具有激情的火山和眼泪的湖水的恋人。但那不是梦。那是想要模仿梦、制造梦的空虚的欲望。

    就算我和她陷入热恋,和她干柴烈火般地做爱,那爱情也绝对不是梦,因此我们不可能一起做梦。因兴奋而紧张的脸部肌肉放松时,身上的汗水干透时,眼中的狂热冷却时,她的脸又变成证件照般艳丽却粗糙的月亮,我的脸也恢复到精神空虚、面无表情的野兽,呆呆地互相对视。所以,我们绝对无法成为共享噩梦的关系。我们都成为自闭症患者,她和我之间的感情类似自闭症患者之间的爱情。我们越是热情地对待世界,我们就越深地陷入自闭症。

    尽管如此,她身上分明有什么地方执拗地刺激着我。当然,我经常看见我身边的人,特别是安熙硕,也出现那种晦日。但我不会因他们而痛苦,安熙硕是把自己的痛苦当儿戏的人。

    比起那些人来,韩智妍更加不停地刺激我。回想起来,我因为她那无梦的梦,每瞬间都在痛苦地接受挑衅。我勒她的脖子是为了摆脱我的自闭症把她的梦唤醒,也把我的梦唤醒。

    由此看来,至少对她和我来说,安熙硕把她与蛾子合二为一具有深远的意义。正因为此,从精神病院出来,等在停车场的安熙硕把装着一周休假费用和仓库地图的信封递给我的时候,我很怀疑安熙硕是不是也在我的脑子里塞进了一只蛾子。如果是那样,我就应该把那地图给揉皱。实际上我也打算那么做了,但我不能。就算安熙硕是想把我制成蛾子塞进吸尘器,我也别无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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