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及此,柯伤感不已:姐姐呵,让我如何报答你哟!他几乎想一走了之了。因为突然清醒过来的他,分明已看到脚下轰然裂开了一条万丈鸿沟。心田深处那株芬芳馥郁的玫瑰,此时也已被一只粗暴的皮靴践成了狼藉一片……
唔?开门的是个戴着副金丝边眼镜、身穿军便装的中年妇女。柯一眼就认定她是肖瑶的母亲。因为她和她们姐妹俩的脸架子和眉眼有太多的相仿之处。但他怎么也无法将这个女人和心目中预想的那个女人对上号。心目中那个女人是个胖乎乎笑眯眯的,对女儿无微不至关怀着的和善大妈,而眼前这个女人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笑意。镜片后射来的,是一道阴郁、鄙视和满是猜疑与警戒的寒光。柯身上霎时掠过一片寒意:我……请问这是肖瑶……不,肖梅的家吗?肖梅出去了。你是谁?我姐姐和她……我是给她带东西来的。半开半掩的门略略开大了一点,肖瑶的母亲神情和缓了些,她以一种特别的关注打量了一下柯后,说:我听说过你……你是回城来参加学校分配的?不是,我是回来看我爸妈的。你爸妈……我知道他们的情况。你要来的事我也知道了。谢谢你,回去也谢谢你姐姐。
没关系的。
哦。那就把东西留下吧。柯终于看到了对方的一丝笑容。可是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心思。于是把东西往门里一放,说声再见,掉头就走。身后,几乎是与他转身同时,也响起了吱呀的关门声。柯注意到了,但没回头。他心乱如麻,只想尽快离开。然而,就在柯穿过小街,刚要跨上对面路沿时,身后飘来一个遥远而急切的声音:喂……柯一回头,蓦然僵住——肖瑶?
肖瑶从她家三楼上一扇小圆窗里探出上身来,向着柯一个劲地挥着块花手帕。柯喜出望外,刚要奔回去,不料肖瑶却急忙摇手阻止他,表情激烈地翕动着嘴唇,随即竟又变成急切的哄赶手势。柯迷惑地愣在路中间,而肖瑶仅来得及匆匆地再向他喊声再见,便从窗口消失了。片刻后,小窗后闪过一点阴郁的镜光,啪一下,关窗声如一枚炸弹,将柯的最后一线希望炸得粉碎。
关窗的正是肖瑶的母亲!
柯彻底醒悟。轰一下,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双颊。他一眼看见路牙边一块破砖,抓起来,差点要砸向那狰狞的窗口,但还是忍住了。他狠狠啐了一口,扭头狂奔。一气跑到4路汽车站,倚着站牌大口大口地喘气。直到这时,柯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件天大的蠢事:怎么就把背回来的米和鱼全给了肖家呢?他拔腿就跑,可才跑几步又定住了。一颗此时分外敏感而倔强的少年之心,不容许自己的尊严再受半点凌辱。柯茫然而酸涩地木在路边,两条冰冷的蚯蚓顺着脸颊缓缓爬进颈项。
多年以后,社会上流行起一句名言:世界真小。是的,世界真小。然而柯每听到这句话,常会想起自己当年那一刻心中的感慨:世界真大。
世界真大。太大太大了。大而无当,大而无序。大而缺乏理性且又充满艰险的两难。大得一颗迷茫无措的心惶惑而渺小、飘零而孤独。大得周围充斥喧嚣、倾轧和争斗。大得渴求歇息的心,得不到半点安宁和清静。一举手,一投足,一笑,一哭都可能在不经意间触犯天条、蒙受白眼、遭遇摧残。在这过分庞大的世界里,人几乎已不成其本来的人。他们得为他人的意志而活,为社会的意志所奴役,为这不好那不该而谨小慎微。以至完全弄不清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什么,究竟还有没有可以让自己无所顾忌并且顺顺当当地喜欢的东西……
那一刻,柯多么希望这个他已厌倦的世界突然隐去啊!只给自己和肖瑶留一小块容身的土地和一小间茅屋足矣。没有任何人来教导他们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柯相信自己和肖瑶会分得很清:我们至少决不会互相残害,也不必担心会伤害到别人或触犯什么禁律。我们只想自由自在地相亲相爱而已!而现在,我们不敢想象能吐露爱字,也不好意思彼此说一声喜欢,甚至,连最后再近近地看一眼也不再可能……
泪眼蒙胧中,柯忽然发现马路边站着个瘦伶伶的少年。
那少年黑而憔悴,头发蓬乱。脸上残存着汗污和泪痕,身上穿着件皱巴巴的蓝咔叽学生装,两个袖管一高一低地挽着。裤子是用大人的裤子染改后又在膝盖处打上了两块补丁,吊吊地绷在小腿上。脚上的解放鞋倒不太旧,却也是泥迹斑斑——天哪!那不就是商店橱窗映出的柯吗?
霎时,前所未有的羞愧、自卑与黑洞般深不可测的绝望,又一次将柯那稚少却已疤痕斑斑的心灵彻底击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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