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适斋杂写-清欢小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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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序

    花花草草,闲情逸致,自来为英雄志士所不屑。然而人生包罗万象,有大江东去,也有晓风残月。“看试手,补天裂”的辛稼轩,也乐见“醉里吴音相媚好”“春在溪头荠菜花”,我辈百姓,更须几朵花草点缀寒舍,些许闲情营养心灵。东坡词曰:“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这句话最惬予怀。选录这类短文若干,即名为清欢小辑。

    刺梨

    我喜欢吃山野味十足的刺梨,胜于许多香甜的园林水果。

    刺梨是贵州特有野生灌木。似乎属于蔷薇科,枝叶接近蔷薇,粉红色的花也像单瓣的蔷薇。她是蔷薇的穷亲戚,跨不进庭院的坛,攀不上雕花的架。她永远只点缀在贫瘠山坡上,逼仄田塍边,溪流岸草中,与黄牛白羊为伍,同樵儿牧女做伴。即便是顶繁茂的一丛,开满上百朵花,虽也赏心悦目,却不会让你感到春意在“闹”。她似乎是春姑娘遗忘在山里的一份惆怅的微笑。为什么惆怅呢?因为春要归去了。刺梨花有一个文士馈赠的雅号叫“送春归”。

    入秋,刺梨与稻谷先后黄熟而上市。但水果店甚至水果摊都没有它的一席之地。它只是被市郊的苗族、布依族村姑用棕丝穿成一串,像是黄色的冰糖葫芦,密密地挂在扁担上,伴同串成念珠圈的鲜红山楂,在街头叫卖。甚或连这点装潢也免了,堆在提篮、背篼、麻袋中,论斤地卖。

    几乎一切水果都以香甜多汁为美,刺梨独以酸涩为特色。酸涩有什么好?它酸中带醒脾的清香,涩后有回甘的余味。营养学家分析它含有极丰富的多种维生素,老百姓认为它是消食化气的妙药。俗谚说:“黄瓜上市,医生行时;刺梨上市,医生背时。”吃惯了它的人甚至会嗜它胜过甜嫩的水果,因为它耐咀嚼,有余味;好像一个常说不受听的老实话的朋友,你知道他出自诚心,那些话于你有裨益。故友杨国勋创办一份晚报的漫画版,起名《刺梨》,喻漫画有刺,叫人碰着不舒服,却能帮助你去积消滞,就像刺梨一样;同时它有独一无二的地方特色。真是妙手偶得的好栏名。

    山野轻贱之物,一般难入诗人墨客的青眼。但有好几位热爱乡土的诗人词家写了刺梨。如近人杨覃生的《念奴娇》:

    竹王雄霸,据蛮荒,芒角杈桠四出。魂入山花余块垒,断送春归结实。燕客惊名,哀家假号,入手疑蜂螫。齿牙酸沁,一秋苗女生活。岂仅防说周身,地迁化枳,有似逾淮桔。

    行遍天涯难觅种,长傍牂牁故国。消食功高,炫才心冷,状未嵇含列。惟余郑老,阐幽曾咏频摘。

    词中:“燕客”句借“刺”字戏用燕太子丹遣刺客刺秦王典故。“哀家”句因“梨”字说野果借用“哀家梨”(汉代哀仲所种的名品)的名号。“牂牁”是贵州古称。“状未”句指晋人嵇含撰写的《南方草木状》没有列入刺梨。这部书记载植物八十种,为我国现存最早的植物学文献之一。“郑老”指清代大诗人遵义郑珍字子尹,“频摘”句出自他的《引妻》一诗:“田评香稻久,路摘刺梨频。”

    山民用刺梨泡米酒,颜色金黄,味道香醇。贵阳青岩镇特产刺梨糯米酒,色如琥珀,厚酽酸甜,劲柔适中,最对无酒量的人饮用。我在花溪上中学时,每年“五一”校庆会餐,特开酒禁,大家用青岩陶碗对饮,生出梁山好汉的感觉。

    一九八〇年

    ※※

    附记:

    随着乡村土地状况的巨变,野生刺梨已濒临灭绝。安顺近年培植出一种“科技刺梨”,个小刺少,涩味轻,产量高,缺点是肉薄少水分。今年陪北京友人游屯堡,买到一些野生刺梨,非常爽口,但客人怎么也不敢尝试。带回来用冰糖渍了,大快朵颐。后来得赠新品种,也渍了一罐,却相差太远,看来只能作为深加工的原料,才会有出路。

    民间玩具

    今天的小孩,多有成箱成柜的玩具:毛绒的、塑料的、金属的,我见了常想起小时候那些古老的民间玩具,材料都取诸自然,形制简单而巧妙,价廉而耐玩,古朴中透露出高明的美学趣味。

    一丸芸豆大小的胶泥,对称插上两小片染成彩色的绒鸡毛;四只一串,用小竹弓穿起来,弓弦是一根松松的马尾辫。把竹弓竖立,四个小玩意儿就冉冉下降,因弦辫的阻挡而颤动,活像四只小蜜蜂扑闪着小翅膀飞舞。降到弓底,把竹弓倒过来,它们又闪闪地降落。那效果,真能与白石老人用水墨在生宣纸上晕出的蜂儿异曲同工。

    浑身蜂窝眼的“翻花”,不过是几张彩色薄纸粘贴而成。但捏着那两根竹签,拉开、翻滚,就能变出好几种形象。合拢是个彩球。拉长是条斑斓小龙。再一下彩球成了两个。再一下成了张开的蚌壳中含着一粒大珍珠。傻小孩刹那间成了魔术师。

    竹蜻蜓,七巧板,九连环,竹节蛇,纸蜈蚣,射纸弹的竹枪。民间大师们的匠心独具、妙思巧手令人惊叹。

    它们有绝大的优点:一是取材于天然物质,无污染;二是多可由儿童自己动手制作,启智慧长技能,受益无穷。小学手工课给我的童年带来很大乐趣。那时同学间争强比胜的,是做玩具和手工艺的心灵手巧;而不是用豪华玩具比父母的财富。而且机械玩具玩法单调,又非手制,小孩往往玩上一两天就生厌扔弃。

    一九八九年

    ※※

    附记:

    大盛于今日的游戏机和手机游戏,变化无穷,固然百玩不厌,但对儿童的损害更可虑了。常见几个孩子一屋,各玩各的手机,互不交谈。时间长了,易造成性格的孤独内向,甚至导致自闭症等严重后果。

    果忆

    杨梅是平凡的水果,旧日贵阳近郊的“火炭杨梅”却是罕有的品种。一颗颗大如酥李,色作墨红,呈现一种天鹅绒的质感。上市的包装也很别致:橄榄形的小竹篓里铺些枝叶,黄竹网眼很疏大,绿叶中闪出炽炭的色泽,真可入画。肉极厚,味极醇,身价也在那种微红泛白的货色的几倍以上。

    贵阳另有两种极凡贱的野果,卖法很有趣。一种是刺梨,用棕丝贯穿,一串五个,小黄灯笼似的;另一种是山楂,一穿一大圈,像是红漆的佛珠。青衣青裙青帕青裹腿的苗族女子,肩着小扁担,红的山楂黄的刺梨,在闹市伫卖,成为有特色的山城景致。成人多喜刺梨,酸涩回甘;山楂则是小孩的宠物,既无尖刺,又酸甜可口。首先是红得好亮得好,脖子上挂一串,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玩玩吃吃,足够消磨半天不去吵扰父母。

    近些年,杨梅已成为贵阳蔬果的一大产业。成熟季节,近郊的阿栗、王宽举办杨梅节,游客如织,玩上半天,带回几篮馈赠亲友。我家每年都收到。新品种,小而黑红,很甜。品质不输于旧日的“火炭杨梅”,且产量高,价格廉。只是名字没起好,叫“科技杨梅”叫开了。再就是用塑料筐盛装,也不及竹篓的可喜了。

    一九八九年

    消夏玩物

    旧时贵阳,夏季里有几种玩物令人难忘。

    一是用小竹笼装着卖的叫蝈蝈。贵阳人叫它“炸拉子”,似乎更能突出它那震天动地的鸣叫本领。一个农家汉子,扁担上挑几十只小篾笼,一笼一虫,可着劲头竞赛,货主和顾客得提高嗓门来讨价还价。拎回来挂在窗前檐下,叫得黑夜也迟到两小时。那声音该列入噪声,而且肯定超过噪声污染的分贝数。然而童年时不嫌其吵,只觉得有劲,有它才像夏天。后来读到聂鲁达描写中国叫蝈蝈的诗句,便觉与这位大胡子智利人一见如故,从此爱读他那些浩浩荡荡的诗。

    北方玩叫蝈蝈远比我们讲究,但玩蝌蚪就恐怕是贵阳独有了。远在“蛙声十里出山泉”之前,小贩们就把蝌蚪装在小玻璃罐里,挑着两个箩筐上街,选个闹市街角,一只箩筐盖翻过来当货柜,列开小玻璃罐;另一只反扣到地上当凳子坐下。然后吆喝开了:“活的活的!活的活的!”这“的”字读“lei”音。蝌蚪是学名,安顺叫它“棒头鱼”,大方叫它“咕噜崽”,他只叫它“活的”。玻璃罐外形如歪嘴寿桃,中心凸起一枝珊瑚状的东西,染作红绿杂色。装上水,每只放进五个蝌蚪,那些大脑袋小尾巴的“活的”就绕着那仙山或珊瑚转,叫小孩联想起蓬莱岛的巨鲸。

    十岁以后,我心里的盛夏,永远是炸拉子、蝌蚪、冰粉、糖渍的鲜藕片和早逝的大姊。它们都是她从街上买回来的。

    许多许多年以后,在乡下教书,学生们用漱口杯装小鱼送我,我向他们讨蝌蚪。用大白瓷盘养起来,看它们像一滴浓墨落在清水里,眼看就要渗开渗开,终于不渗开;大头纹丝不动,尖尾迅如飘风地摆动,像是看齐白石老人的画。直到有的长出两条小腿,样子可怕起来,才倒回田沟里去。

    一九八九年

    案头清供

    一年将尽,街头便见洋葱头样的水仙鳞茎摆在地摊上。到得春节,如访风雅的朋友,晶盆或瓷盘里的雪白球茎上就会参差排着矮而阔壮的绿叶和黄蕊白花。国画有个传统题材叫《岁朝清供图》,就少不了水仙和红梅。还有把水仙和牡丹配在一起,称为《富贵神仙图》的,既富贵又高雅,这是中国文人的最高理想罢,不担心时令不合,也不相信亚圣孟夫子的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水仙的形态和香气都令人生欢喜心。尤其有一次电视播出水仙专题,展示的那些精品,真是逸韵秀骨,绰约万方。但那莳养之术也够复杂的。某年,一位朋友去福建,回来后相赠一头。用一个大笔洗养起来,出芽后按照电视所教,也对块茎做了雕刻,但初学乍练,不敢多刻。绿叶开始出得很好;不久就失控了,长了一尺多高才开花,看去好像一排绿竹篱笆顶上露出一列白花,实在一点画意都没有了。从此只以观赏别人的佳品为足。

    童年时,乡俗七月祭祖,除了面粉蒸塑染色的经幢形供果,以及三餐菜饭外,还有事先培养的一盆谷苗、一盆麦苗,是为祖宗所乘马匹备的草料。长近尺余,青葱碧绿,腰束梅红纸带,非常好看。十来天后,供果用油炸了给小孩吃掉。两盆马草早已枯黄丑陋。它们嫩芽初齐时,一根根卷曲如针,也并不比水仙逊色。

    有一次去省博物馆探望陈恒安先生,见榻前小几上立着个小口胆瓶,伸出一枝细瘦挺拔的绿枝,枝梢顶着两片心形的狭长叶子,清秀绝俗,入诗入画。陈师告诉我,就是普通的慈姑,莳养技术也很简便。但没有花,也不宜多,就看这一笔绿意。

    又见一位国画家朋友用大口玻璃瓶浸发大蒜苗,雪白的须根纠结在透明的水中,碧绿粗壮的阔叶排得密密的。葱蒜是粗俗的象征,友人竟用以作案头清供,居然也很悦目,可谓化腐朽为神奇。

    一九八九年

    羊肝色花红

    我小时候,贵州没有苹果,只有花红,即林檎。花红在贵州有不少佳种,如清镇的大红袍。而绝品出在安顺。其名极怪,幼时据音生字,以为是一个叫杨甘涉的人所种;长大后吃不到这种花红了,却偶然恍悟其名应为“羊肝色”,它正是酷似新鲜羊肝的颜色、光泽和质感。

    这种花红比其他品种硕大,通体覆盖着一层白霜,用软布一揩拭,便墨红晶莹,一派紫袍王者的气度,顿时使其他品种显出寒酸相。羊肝色花红的特点是脆、香、甜,而且放上七八天不会变软,确是果中尤物。它出类拔萃,并且稀少,据说就只有那几棵树。大约是偶然嫁接成功的。因之价格也高一般花红数倍。旧时水果摊不讲究包装,独有羊肝色花红,果贩用纱人白纸一只只包裹,如拥裘贵妇,傲立在凡果之上。一般人家,只有生病尊长或远来贵客,才以这个珍品款待,小孩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新中国成立之初,果摊上还能看见,后来就绝迹了。原因一说是因产量低而被淘汰;一说是以其只能为少数人服务而伐去。似乎都是想当然耳的猜测。真正的原因,已无从考证。

    一九八九年

    野慈姑·芹菜酸

    汪曾祺写过,有一次在老师沈从文家吃饭,沈先生指着一盘慈姑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菜蔬之“格”,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安顺人喜欢吃的野慈姑,个头小,秆很细,像只小蝌蚪。放砧板上用菜刀拍裂,下油锅炸了,洒上椒盐,酥脆香甜,其格又远在笨头笨脑带苦味的家慈姑之上了。

    从野慈姑想起另一种异品:水芹菜。某年与母亲去安顺,亲戚留饭,说有芹菜酸。一听到这个暌别数十年的名字,舌上隐隐沁出一种特殊的酸味。纤细的枝叶,黄绿黄绿地横放在白瓷盘里。拈起一枝,沾着腐乳生辣椒放进口中。果然是记忆中的它。酸得特清、特纯、特爽口。无可形容,唯有亲尝一口。记忆诚然属于大脑,但其实五官都各有自己的记忆。某些色调、某些声音、某些气息、某些味道,都明显地只留存在相关的器官上。水芹菜与普通芹菜大异,植于水田中,用沈先生的话说,其格又远在芹菜之上。

    菌类和某些蔬菜,野生皆胜于园栽。人参、天麻等多种药材更是如此。再高的科学技术,也不能胜过造化。当然,蔬菜不能取代肉类,野菜不能取代园蔬。芹菜酸和野慈姑之美,只在那一点浓郁之外的清新隽永。东坡词云:“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清淡的东西有隽永之味。饮食、文字、友情、人生,都是如此。

    一九九〇年

    镜头

    游山玩水,当时逸兴遄飞,时过境迁,记忆渐渐淡出,独有一些小场景留下来,会像电影镜头似的,时不时在眼前闪现出来。

    一次在镇远阳河。山如簇螺,水如眼波的阳河。

    一群文人游客泊舟石岸,散漫在沙滩上。有的昂头观山,有的负手看水,男士随意谈笑,女士浣洗手绢。

    其中有两位诗人。一个蹲在岸边捞浅水里的小卵石:端详半天,捞出一粒莹白椭圆的,放在掌中,心满意足。随即发现另一枚更圆更白,捞出来两相比较,淘汰其一。接着寻找第三枚。如此往复无餍止。大约对石头也在“炼句炼字”。掌中总是一枚。口中喃喃自语。眼镜滑到鼻头而不自知。

    另一位站在淹及小腿的水里,拿一只白搪瓷大茶盅在舀鱼苗儿。鱼苗细如麦芒,密如蚊阵,一团团倏然来去。诗人觑准最密集处,猛地一剜。待到盅里水静,就凑着缸口数数。数完了,大声报数:“哈,一百四十九!”报毕倾回河中,等鱼群惊魂初定,重新集结,对准核心又是一舀。数完,手舞足蹈地嚷:“哈哈!二百一十八!”又倒回再舀。挽起的裤脚悄悄滑下去,沾了水,又渐渐把水渍往上吸。但诗人浑然不觉,沉湎在创纪录的狂热之中。

    这像是电影中一个长长的摇镜头。

    在地母怀中,人都会不知不觉回到童年。诗人常葆赤子之心,表现自更动人。有一位北方女诗人来到黄果大瀑布背后的水帘洞里,盖过雷鸣般的瀑声,忘情大喊:“我嫁给黄果树了!”

    一次在梵净山。苍莽如太古、烂漫如洪荒的梵净山。

    一块状如短榻的大青石,斜陈在草坡上。

    石面上有一只雪白的自然保护工作者的头盔。

    白盔上斜插着一枝火红的杜鹃花。

    忽然有一只黑黄条纹的蝴蝶冉冉飞来,落在了这枝花上,簌簌地扇着翅膀。

    大背景是梵净山深深浅浅的绿峰黛峦,黝黑的“万卷书”型片石崖群,烈焰熊熊的杜鹃花林,幽深无垠的蓝天。

    这是个特写镜头。

    一次是在大七孔。亚热带风格的喀斯特丛林景区。

    一群人迤逦行走在原始密林中。我走在队伍的最后。

    一只巴掌大的蝴蝶飘飘忽忽掠过我身边。黑丝绒一样的后翼上,左右各有一块指甲大小的蓝金色斑点。黑得闪闪发光,蓝得闪闪发光。

    我被它的雍容华丽慑住了,屏息目送它消失在林子深处,才出声讲给走在前面的游伴。他们惊叹说,那不是像穿了晚礼服的美人么?我说,绝对!

    走出不远,它又从后面冉冉来了。轻款掠到面前,就若即若离地慢飞,像是要让我饱看一番。

    我越看越爱,忽然想:捉住它怎么样?让他们眼见为实。

    我把手插进口袋,握住手巾一角。

    蝴蝶几个忽闪,消逝在树丛中,从此再没露面。

    这是一组蒙太奇镜头。

    我于是想起那个每日在海上与鸥鸟嬉戏的汉子。当他父亲让他捉一只回家看看,鸥鸟就只在他头上盘旋,再不肯落到他肩上手上来了。

    想不到蝴蝶竟也同样灵异,能警觉人的贪欲。

    一九九三年

    尺八

    昨天在一家饭馆的外廊上,为萧艾回大理饯行。她从一只布套里取出一支很粗的竹管给我看,说道:“尺八。”青竹管,前四孔,后一孔,大敞口,接唇处是个斜坡。底部有三层密集的竹节,内壁剜得很细致。整体古朴而精致,像穿名牌牛仔装的绅士。试吹一下,不响。请她吹来听听,她也是刚得到,不能成调,但已能听出那音色与我想象的相近,低沉而粗犷。这样粗的音筒,要相当大的气息才能发出纯净的乐音吧,年老气弱者恐怕对付不了。

    对于尺八,过去只知道是古代一种竹管乐器,已失传,传到日本倒保存下来了。这点知识还是因两首诗而知道的。

    一首是苏曼殊的《本事诗》: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一首是卞之琳的《尺八》:

    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从夕阳里,从海西头。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

    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

    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

    听了雁声,动了乡愁,

    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

    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

    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

    ……

    (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像候鸟衔来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

    尺八乃成了三岛的花草。

    (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海西人想带回失去的悲哀吗?

    回来检《辞海》,释曰:“尺八,亦称箫管、竖笛。古管乐器。因管长一尺八寸而得名。竹制。有六指孔,另一孔蒙竹膜,竖吹。宋以后即不使用。约在七到八世纪时传至日本。现仍流行于日本的尺八,称‘普化尺八’,形制长短不一,仅有五孔,前四后一,无膜孔。”

    四孔五音阶,只能奏简古的曲子,不如洞箫六孔七音阶适应性强;加膜音色就薄了,失去古朴韵味,又不如竹笛的透明华丽。这会不会是箫笛流传至今,而介乎箫笛之间的古尺八终归佚亡的原因?艺事总是兼能不及独擅的。

    这尺八的形制实在可爱。我心想,即使吹不了,置一支看看也有趣。但听说这样完美的竹子可遇不可求;且是名家手制,价值也极昂贵,也就打消此念。尺八之于我,主要还是一个诗的意象。春雨、木楼、樱花、小桥、漠然的路人、惆怅的游子,在一派朦胧中,一缕箫声弯弯曲曲把它们绾成一圈。

    就满足于吹我的紫竹箫罢。这管低音箫,竹质细腻如玉,音色也很好。刻有“戚伟康制”四字,据说是上海民族乐器厂的名师。这支箫是一位世交女弟定制赠我的。她告诉我,到期去取件时,这位大匠依依不舍,一再叮嘱持箫人要爱护它,还说他就要退休去美国依子女了。我听了很惋惜,美国有紫竹供他制箫消遣吗?

    二〇一三年

    水横枝

    上中学时读到鲁迅《朝花夕拾小引》中有段话,说广州天气很热,他书桌上有一盆“水横枝”,是他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这话令我非常神往,一直记着,希望也能有这么一盆。我小时候受《浮生六记》《核舟记》《石清虚》等文字的影响,特别向往“具体而微”的东西,如桩头盆景、水石盆景、微雕艺术、帆船模型等等,觉得对着它们把自己缩小如芥子,神游其中,远较在真景中玩耍有趣得多。

    一九七三年秋天,一位在广州生活了多年的朋友来访,谈起那里的花木盆景之盛,我忽然想起水横枝,就托他为我觅一枝。下次来时,果然带来了。说是请教了几位此中高手,竟都不知道这种植物。后来有一位说水横枝就是通称的什么树(忘其名),经过争论,取得共识,又费了些事才终于在附近的县里觅得。我一看就是一株直干小树,须根长长的,叶片大大的,全不是想象中的模样,肯定不对。依我望文生义的想法,它应当是一截笨头拙脑的木头,躺在水里,干上伸出横枝,青枝绿叶。但它远道而来,还是郑重地用大玻璃瓶养起来。雪白须根迅速长得又密又长,叶子迅速变大。次年临近春节的严寒中,久病的父亲故去了。我怕忙乱中忘记照看它,冻死了可惜,就转赠给了一位爱花的长者。时过境迁,也就忘了带着几分神秘色彩的水横枝。

    我最喜欢的盆景是气根密集的榕树,但先后养过三盆都过不了冬。现有的是三盆,一盆已数十年高龄的银杏,一盆体裁不大而有伟岸之态的中华蚊母,一盆买回才半年多的榆树。最近为它们喷枝浇水时,忽然想起水横枝。心里一亮:为什么不查查《鲁迅全集》的注释呢?一查果然有,但释文令我大失望:就是栀子。竟然是栀子。不过是栀子。小区园子里就有许多。外甥女商得保安人员同意,剪了一小枝回来做试验。果然水养能活,干端也开始长出须根。于是又买了两小钵土栽的,离土洗根,插在玻璃瓶中。确能碧绿,却不可爱,因为就那么直耸着,没有样子,毫无趣味。

    悔不该对水横枝进行穷根究底的调查。就让它按我的想象留在心里岂不更好?世上禁不起穷根究底的名胜、名人、名物,实在也多不胜究。

    “水横枝”这个雅号,大约来自林和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是下句“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背面敷粉”法罢。不过栀子花香得浓烈,不是浮动,简直是来袭了。

    二〇一三年

    八音盒

    赵珩《彀外谭屑》(三联书店版)写的是“近五十年闻见摭记”。我因见闻相近,读起来极感亲切有趣。比如老唱片《洋人大笑》、“百代公司”念成“伯逮公司”,几家公司的几种牛皮纸封套照片等等,都如邂逅故人,会心一笑。

    其中一篇说八音盒,一种上了弦就叮叮咚咚奏音乐的小玩意。赵先生从小对八音盒有强烈兴趣,长而不衰,见到过多种不同形制的八音盒,在法国见到一个盒盖上镂刻着古代狩猎图,路易十四时代的古董,身价高达八千欧元。这类精品,我都无缘见到。唯赵先生说:“我完全不了解机械原理,至今弄不懂为什么不同的八音盒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有的八音盒还会发出几套不同的声音来。”又说“八音盒这种东西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逐渐地被遗忘了”。我恰好见过这种玩意的内部结构,可以作一点“技术性”的补充。

    我小时候家里有两只八音座钟,大约是父亲从香港或上海买回来的。外形完全一样:面板作长方形,中央是白瓷圆形钟面,黑色罗马数字和长短针,皱金衬底,高高的底座为暗银色。外罩一个玻璃匣,整个显得华丽又不失朴素。成天滴滴答答,该报时了,就叮叮咚咚奏出一首乐曲。其中一只不知什么时候摔坏了,残骸落到我手中。撬开底盖,里面嵌着一台小机械。取出来摆弄,明白了它的结构:奏出乐曲的是两个部件:一只微型钢片琴,一只带尖刺的铜滚筒。钢片琴按音阶从长到短排列,形状与木琴相似;滚筒形似压路磙,筒身布满参差的极细尖刺,筒的一端是个齿轮。用手指推动齿轮,转动滚筒,小尖刺经过钢片拨响一个音符;不停旋转,就奏出了悠扬的乐句。就像敲击木琴,只是两根竹签换成无数小尖刺。而且尖刺的分布不受限制,能够发出复杂的和声,非常悦耳。滚筒一端的那只齿轮与另外一组齿轮连接到发条(卷簧)中,从钟外上弦,就能自动奏乐了。

    根据我的观感,八音钟里的钢片琴还则罢了,那根布满小刺的音柱实在需要太精微的设计和制作。因为每一粒小尖刺必须精确地拨动某一根细如订书针的钢片,不能碰及两侧钢片;而且还要根据乐曲的拍节,将纤如针尖的小刺安放在符合空间和时间双要求的位置,间不容发。真有点匪夷所思。我家这座钟的底板上贴了一张小纸片:“无锡景”。我猜想就是所奏的曲名(开头是6562︱165︱611656︱1——)。多年后看香港片《三笑》,听唐伯虎唱起这个江南小调来,不禁失笑。另一只钟敲的是另一首乐曲,记不起曲名了。这种钟是外商洋行专为中国市场制作,所以选用中国流行的小调旋律。

    据此原理,一个铜磙为某一首曲调专用,只能演奏此曲。赵先生听到的能奏几个曲调的八音盒,就应有几套曲磙,操纵技术就更要复杂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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