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了一下桌子上的纸条对医生说,那个处方就在那里。
医生又一次拿起了那三张纸条,憔悴的纸条在他的手里发出哗哗的声响。我说,鲫鱼胆不是太好找,因为那个时候我对鱼类知道太少,我根本分不清什么样的才是鲫鱼。好在那个时候我母亲正好在供销社食堂里帮着卖饭,母亲帮着找到了七个鱼胆,但是不是鲫鱼胆我不敢肯定。我母亲又给一个正在喂奶的媳妇要了一大盅子奶水,然后放在供销社食堂里的蒸笼里蒸好。那天在阳光里我小心翼翼地端着用鱼胆和奶水蒸成的药汁走回去,我对陈平说,弄好了弄好了。按照医生的吩咐陈平躺在小床上,我用一根光滑的秫莛子给她点眼。我蹲在她的身边,小心地用左手撑开她的眼帘,我感到她的浑身都在颤抖,由于她的眼痒,她就不由自主地用手抓住了我的衣服。我看着她闭着眼睛躺在那儿,粉红色的脸膛像一朵正要开放的花蕾,她呼出的热气打在我的脸上,使我不能自己,那个时候我心跳的厉害,我不知道怎样去应付这样的局面,我不知道。就这个时候我听到门口有咳嗽声,我转过脸去,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门口。那个人高大而肥胖,他的身子几乎堵实了我家的门口,因而屋里的光线暗下来,空气也闷热起来。我对他说,你找谁?我甩掉陈平抓我衣服的手站起来看着他,我感觉到了那个人的目光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那种东西使我感到心慌。我对他说,我在给她点眼,她的眼得了病。那个高大的男人没有吭声,他把背上的行李卸下来丢在门边,进屋地一只小凳子上坐下来。他对我说,有水吗?我口渴的很。我没有去问他什么,就过去给他倒水。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陈平叫一声,舅舅。那个人就是陈平的舅舅,陈平的舅舅在颍河镇供销社他姐的房子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他就带着陈平离开了颍河镇,从此就再也没有音讯。
七
完了?精神病医生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在玄色的药柜前面走了两步又回到桌前看着我说,完了?
完了。
你是不是还有重要的东西没有讲?我正要张口说话,他伸手制止了我。他说,你对我只讲了一些皮毛的东西,在你和陈平之间一定还发生过其他的事情。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说,因为你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比如星期天你们俩在家里做作业,比如她坐在你面前你给她一次又一次地画像,比如你给她用那乳汁点眼,在你给她点眼的时候她舅舅没有来,对不对?
我说,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医生说,不,这很重要,这起码能证明一个问题,你说,陈平的舅舅根本就不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对不对?
对,他不是那个时候来的。
这么说,在你和陈平之间一定发生过其他的事情?
发生过。
医生说,比如肌肤之亲,比如男女之间那种最羞于开口的事?
是的,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想娶她做我的妻子,但她一走就没了音讯,二十一年了。
这二十一年来你一直都没有忘记过她,对不对?
是这样。我对医生说,我承认这一点,我真的忘不掉,这些年来,在我空闲下来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她,她有时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她好像一个美丽的孔雀带给我的总是五光十色的幻想,可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离开那里就把我给忘记了,我真不知道。
不,医生说,恰恰相反,她没有忘记你,她一定牢牢地记着你,她在颍河镇里度过的时光对她来说是一场噩梦,她或许没有重温那噩梦的勇气。如果你所说的刘岚就是陈平的话,她要认你就需要更大的勇气,现在她心里有很大的障碍,如果她真是陈平的话,她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我吃惊地望着他,非常危险?
是的,这是一种假设,因为她现在的内在心理与外在环境都具备了自杀的可能性。他抬手看了看手表说,在我们谈话的这段时间里,世界上又有许多人自杀身亡,因为有材料表明在这个地球上每分钟都会有三个人自杀。我们当然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自杀,也不知道为何自杀,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方法来结束生命,他们有多大年龄,是男是女,我们都不知道,然而这是事实,这就是来自我们自身的敌人——自我破坏。
那怎么办?我们怎样才能救救她?
我刚才说的只是假设,我们人类每一个人最终只能成功地死,却不能永远活下去,这是规律,但有一点我们应该承认,人们求生的欲念往往能战胜死亡的欲念,我们最终还要看她自己,我们现在去她那儿并不能帮她的忙,只能加速她的死亡。
那我怎样才能证明她是不是陈平?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她假如就是陈平,就现在她的情况来看她肯定拒绝你,现在你就是她最大的压力,你不可能面对面让她亲口说,我就是陈平,你不能这样。
那我咋办?我不能看着她不管,我要去救她。
她不承认她是陈平你怎么办?
这倒是问题的关键。我不安地看着医生。这时电话铃响了,精神病医生拿起电话说,喂,哪里……好、好好……我知道了,我过十分钟就到,好的。说完他放下电话。他站起来对我说,我还有个应酬,不过这事我会帮助你的,明天她一定还会来我这儿看病,到时候再说吧。说着他走到衣架前,脱去他的白大褂,取下他的衣服。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对我说,哎,还有一个办法。
啥办法?
今天上午你不是给她谈过话吗?
是的。
你对她的声音很熟是吧?
是的,她现在的声音很特别。
医生说,你可以给她打电话。
可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呀?
知道了还让你打什么?你回去找一本电话号码簿,找一找有没有陈平的名字,如果她真是陈平,你在电话里一听不就知道了?如果她不是陈平,你还可以得到一些其他的线索。
这倒是个办法,真得感谢你。
不用谢,你不是说过,往后我们会成为不错的朋友吗?
那样吧,我说,我把我的电话留给你,有啥情况你可以随时告诉我。
好吧,精神病医生说。然后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我们一块走出门诊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在纬三路上,精神病医生打了一辆的士,就消失在流动的车群里了。
八
我回到家,妻子和儿子还没有回来,我往岳父家打了一个电话,他们果然在那里。妻子告诉我,儿子的小姨从海南回来了,今天晚上她就不回来住了。我说随便吧,就把电话挂了。随后我就去邻居那里找了一本电话号码簿,在陈姓的电话里我找到了陈平的名字,可那不是一个陈平,数一数,一共有十六个。哪一个是我要找的陈平呢?我站起来俯视着那长长一溜的陈平不知道该打哪一个,最后我思索了一下,决定一个也不放过,我要挨着打,直到那个沙哑的声音出现或者真正的陈平出现。
第一个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一个男的,是一个男性的陈平,他妈的,还有男的叫陈平,真是不可思议。
我又拨通了第二个,说话的仍旧是个男的。那个男的说,你找谁?我说我找陈平。那个男的说,你是谁?我说我是她的朋友。电话的男人说,朋友?我姑妈一年前就去了美国,这你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有好多年没有给她联系了,她现在还好吗?那个男人说,好,她身体不错,六十多岁了还像个大姑娘似的……还没等他说完我就把电话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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