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时英作品集-贫士日记十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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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煦的,初冬的阳光散布在床巾上,从杂乱的鸟声里边醒来望见对家屋瓦上的霜,对着晶莹的窗玻璃,像在檐前叽喳着的麻雀那样地欢喜起来。

    静谥,圣洁而冲淡的晨呵!

    面对着一杯咖啡,一枝纸烟,坐在窗前,浴着阳光捧起书来——还能有比这更崇高更朴素的快乐么?

    洗了脸,斜倚在床上,点了昨晚剩下来的半段公司牌,妻捧着咖啡进来了。咖啡的味像比平时淡了许多。

    “咖啡还没煮透呢。你看颜色还是黄的!”

    “再煮也煮不出什么来了,这原是你前天喝剩的渣我拿来给你煮的。”

    “还是去买一罐来吧。”

    “你荷包里不是只有两元钱么?后天还要籴米,那里再能买咖啡。”

    听着那样的话,心境虽然黯淡了些,可是为着这样晴朗的冬晨,终于喝着那淡味的陈咖啡,怡然地读着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了。

    十一月十九日

    妻昨夜咳了一晚上,咳得很利害,早上起来,脸色憔悴得很。

    疑心她的肺不十分健全;可是嫁了我这样的贫士,就是患着肺结核,又有什么法子呢?穷人是应该健康一点的,因为我们需要和生活战斗,因为我们和医生无缘,而且我们不能把买米的钱来买珍贵的药材。

    十一月二十日

    望见了对面人家从晶莹的玻璃窗中伸出来的烟囱,迟缓地冒着温暖的烟时,妻凄然地说:

    “我们几时才能装火炉呢?”

    “早咧。”

    “可是晚上不是屋瓦上已经铺了很厚的霜么?”

    “可是我们不是该应像忍受贫困那样去忍受寒冷,在寒冷里边使自己坚强起来么?”

    “你不知道我晚上咳得很利害么?”

    “不过是轻松的流行性感冒罢咧。”

    “我知道你是存心想冻死我。”

    对于这样歇斯底里的,不体谅的话,不由生起气来:“那么为什么要嫁我这样的贫士呢?”那样地嘲讽了她,为着避免跟她吵闹,便走了出来,走到街上却后悔起来了。是十一月,是初冬的天气了,我可以忍受寒冷,可是有什么理由强迫穿着一件薄棉袍,为绵延的疾病所苦恼着的妻和我一同地忍受寒冷呢?便当了我仅有的饰物,那只订婚戒,租了只火炉,傍晚的时候在屋子里生起火来。

    望着在屋陬熊熊地燃烧着的煤块上面冒出来的亲切的火光,满怀欢喜地抬起头来:“坐到火炉旁边来吧,”向妻那么说着时,却看见一张静静地流着泪的,憔悴的脸。

    “为什么呢,还那么地哭泣着!不是已经有了火炉,而且你也已经被忧伤吞蚀得够了么?”

    妻注视了我半天,忽然怜悯地说道:“火炉对于我们真是太奢侈了!”

    虚荣心很大的妻会把火炉当作奢侈品真是不可理解的事,而且要求装火炉的不就是她么?正在惊奇的时候,她抚摸着我的脸道:“看看你自己吧,这一年的贫困已经使你变成三十岁的中年人了呵。”

    摆脱了她的手,在炉子旁边默默地坐了下来,我的心脏像蒙了阵灰尘似的,越来越阴沉了,而在窗外散布着的正是初冬的,寒冷而幽黯的黄昏。

    十一月二十一日

    开了门,在晴朗的冬阳里浮现着妻的欢欣的脸,才把惴然的心放了下来。妻是回娘家借钱去的,既然带着欢欣的脸,总不是绝望了回来吧。

    “有了么?”

    妻不说话,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元钱的钞票来。

    “只有十元钱么?”

    “你不是说只要十五元么?她们也只有二十元钱,我那里好意思多拿呢。”妻紧紧地捏着那两张五元的钞票,毫无理由地笑着说:

    “你看这不是两张五元的钞票么?簇新的中央银行的钞票么?”

    原来妻的欢欣不是为了明天的生活问题得了解决,却是为了好久没有拿到五元的钞票,今天忽然在手里拿着两张簇新的钞票,享受占有权的实感,才高兴着的。

    对着十元钱,吃了晚饭,终于对自己的命运愤慨起来:“我们还是到回力球场去博一下吧。反正十元钱总是不够的——运气好,也许可以赢点回来。”

    “万一输了呢?”

    “如果仔细一点总输不了十元钱的。”

    “也好。”

    在路上,妻还叮嘱着小心一点,用一点理性,别冲动。

    “那还用你说么?”我还得意地笑了她。

    到了回力球场里,输了四元钱以后,我便连脸也红了。

    “命运对于我真是那么残酷么?我不是只有五元钱的希望很谦卑的希望么?”

    忿然地走到买票的柜旁,把剩下来的六元钱全买了三号独赢,跑回来坐到妻的身旁,裁判者的笛子尖锐地吹了的时候,为着摆在眼前的命运,嘴唇也抽搐起来。

    一号打了一分,三号上来了,混身打着冷噤睁大了眼。碰碰地,球在墙壁上,在地板上响着。我差一点叫了出来;球不是打在墙壁上,是打在我的心脏上面,在我的心脏里边撞击着。等三号把一号打了下去,心脏是那么剧烈地,不可忍受地痛楚着,只得闭上了眼。

    “脸色怎么青得那么利害?”

    “不行,我已经出了好几身冷汗。”

    “你摸一下我的手!”妻把冰冷的手伸了过来。

    这时,场子里哄闹起来,睁开眼来,只见三号又把六号打了下去,打到四分了。我把三张给手汗湿透了的独赢票拿了出来,道:

    “你看,我买了三张三号独赢呢。”

    妻紧紧地捏着我的手:“这一分——祖宗保佑吧。”

    二号一上来就胜了三号,连打了五分,我觉得整个的人坍了下去,可是我却站了起来,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走出了回力球场,走到冷僻的辣斐德路,在凄清的街灯下,听见妻终于在身旁低声地哭了起来。

    十一月二十二日

    到××处去借钱,在他桌子上看到日久的世界文学上把我那篇《秋小姐》翻译了出来,还登了我的照片。没有办法不笑出来,很高兴,觉得一年来的贫困对于我并不是太残酷的,觉得自己忽然年青了一点。

    怀着这本杂志,匆匆地跑回家去,给妻看了,又给母亲看了,想把自己的欢喜告诉她们,只苦说不出话来。

    可是母亲冷冷地说:

    “这荣誉值得几文钱一斤呢!”

    十一月二十三日

    在永安公司门口碰到钟柏生,刚想招呼他,他却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不认识我似地走了过去。

    柏生和我是十年的同窗,从中学到大学,他没有跟我分开过,我们总是在同一的宿舍里住,选同样的课目;毕业了以后因为忙迫和穷困,差不多和他断了音讯;等他做了官,看看自己的寒伧相,简直连写信给他的勇气也没有了。可是一个忘形忘年的老朋友,竟会摆出那样势利的样子,虽然生性豁达,对于纸样的人情,总免不了有点灰心。

    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敝旧的棉袍,正想走开去时:

    “老韩!老韩!”他却那么地嚷着,从后面达达地追上来了。

    站住了回过身去,他已经跑到我身边,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道:“晓!真的是你么?”

    “现在富贵了,不认识我了么?”

    “那里,那里!我们到新雅去谈谈吧。”

    富贵的人时常营养得很好,印堂很明润,谈锋很健。在路上他老是兴致很高地,爽朗地说了许多话。他告诉我许多从前的同学的消息,说某某现在是某院长手下的一等红人,说某某在建设厅做了一年材料科长,现在买起八汽缸的新福特来了,说某某现在做了某银行的协理……只有三年,别人一个个的发达了,我却变成一个落魄的寒儒了!

    在新雅谈了三个钟头,末了,他说打算替我找一个固定的职业,还叫我时常上他家里去谈。

    分手时,看着他的丰满的侧影,裁制得很精致的衣服,我有了一种乞丐的谦抑而卑贱的感觉。

    十一月二十四日

    妻病了,有一点虚热,躺在床上,不能起身。

    十一月二十五日

    妻有着搽了胭脂似的焦红的腮,瘦弱得可怜。

    十一月二十六日

    妻穿好了衣服,抹了点粉,像要出去的样子。

    “寒热还没有退,就想出去么?”

    “想上水仙庵去。”

    “干吗?”

    “求一服仙方来吃。”

    “嘻!你怎么也那么愚昧起来。”

    “愚昧么?吃仙方总算有一点药吃,有一点希望——在床上等死不是太空虚得可怕么?”

    穷人害了病,除了迷信,除了宿命论,还有什么别的安慰呢?

    可是那样的迷信,那样的宿命论,不也太悲惨了么?妻开了门走出去时,做丈夫的我,望着她的单薄的衣衫,和瘦弱支离的背影,异样地难过起来。

    十一月二十八日

    接连下了两天雨,屋子里是寒冷而灰黯。

    妻整夜的咳嗽,病势像越加利害了一点。坐在桌子前面,心绪乱得利害,一个字也不能写,也不想看书,听着在窗外淅沥地下着的夜雨,胡同里喊卖馄饨的凄凉的声音,觉得人的心脏真是太脆弱了。

    黄着脸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的妻忽然说道:“晓,你看我这病没关系吗?”

    “说那里话!一点感冒,躺几天还怕不会好么?”

    妻摇了摇头,她的样子很像个老年人,她还用一种镇定而疲倦的,衰老的人的声音说道:“我看我是等不到肚子里的孩子出世了。三个月!还有七个月,那是多么悠久的岁月呵,七个月!我这病不是感冒,是肺结核,是富贵病,我知道得很清楚。”

    死么?一个贫穷中的伴侣,一个糟糠妻,一个和我一同地有过黄金色的好往日,一同地忍受着侮辱和冻饿的人——死么?

    于是我伏在她身上哭起来。

    十一月二十九日

    浴着一身凄迷的细雨,敲了金漆的铁门。开了门走出来的守阍捕打量了我一眼,问道:

    “找谁?”

    “钟柏生在家吗?”

    “你有名片没有?”

    “忘了带名片了。”

    “钟柏生不在家。”那么说着预备关上门进去了。

    我连忙说:“你去跟他说是一个姓韩的来找他,他认识我的。”

    “跟你说钟柏生不在家。”碰地撞上了铁门。

    惘然地站在门口。

    是想跟他借钱替妻诊病的,不料人也见不到。再去找谁呢?不会一样给拒绝了么?命运对于我真是连一个妻也悭吝到要抢夺了去么?想着早上在嘴旁咳出鲜红的肺结核的花来的,喘着气连话也说不出来的妻,躲躲闪闪地避着雨沿着人家的屋檐走过去。走到霞飞路,雨忽然大起来,只得在一家音乐铺门前站住了,想躲过这阵雨,没有什么行人,雨只是单调地下在柏油路上;街树悄悄地摆着发霉的脸色。正在愁闷时,听见了一个芬芳的歌声,从雨点里唱了出来: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这是从我的记忆里唱出来的调子,那么亲切而熟悉的调子。一年以前,我不是时常唱着这支歌的么?妻不是也时常唱着那支歌的么?那时我是年青而康健,我有愉快的,罗曼谛克的心境,我不知道人世间的忧患疾若,我时常唱着那支歌,在浴室里,在床上,在散步的时候,在公园里,在街树的树荫下……连调子也忘了的今天,在雨声里,这支过时了的曲子,却把我的记忆,我的往日静静地唱了出来!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十二月二日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下来。斜照到窗纱上来的夕阳,像给雨水冲洗过似的,是那么温柔,清朗而新鲜。

    推开了窗,靠在窗槛上,望着透明的青空和那洁静而闲暇的白云时,一阵轻逸的南风吹到我脸上。简直像是初春的黄昏了,越来越温暖,而且空气里边还有一种静寂,一种茉莉的香味。情绪和思想在暮色里边,像一个结晶体似的,用着清脆的声音,银铃的声音,轻轻地晃摇起来。那样的感觉是早从我的实生活里剥夺了去的;那是记忆里的,幸福的感觉——可不是么,从前不是时常坐在草地上,让春风吹着衣袂,燕子似地喃喃地说着话,享受着那样诗意的感觉么?

    于是对着悄悄地蔚蓝起来的青空做起昔日的梦来。那个穿着浅紫衫,捧着一束紫丁香,眼珠子像透过了一层薄雾似地望着我的不就是欧阳玲么?嘻嘻地笑着,有一张会说谎话的顽皮的嘴的,不就是蓉子么?寂寞地坐在那里,有着狡猾的,黑天鹅绒似的眸子和空洞的,灰色的眸子的,不就是CravenA么?而且玲子的声音是穿过了广漠的草原,在风中摇曳着,叫着我的名字!坐在我身旁,望着从天边溶溶地卷过来的月华,把兰浆轻轻划破了水面,低声地唱着的不就是两年前的妻么?

    在夜色里吹起口笛来。跟着口笛: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是妻的憔悴而空洞的声音。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下床来,站在我身旁。

    “你还记得这支歌么?”

    唱着歌的妻像忽然年青了一些,有着黑而柔软的头发和婉娈的神情。

    “我们从前不是时常唱着的么?”

    “薇,你还记不记得那些日子,那些在丽娃栗妲划船的日子,春花春月的日子?”

    妻伏在我怀里古怪地笑起来。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我是时常在怀念着这些日子的,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是对于春花春月太钝感的人了,为了生活,为了穷困——而且那些日子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呵!”

    妻的肩头抽动起来,把她的脸抬起来时,我看见了一脸晶莹的笑容和泪珠。

    十二月三日

    妻哭了一夜,咳了一夜。睡在病妻身旁,没有钱给她看医生的丈夫将用什么方法在日记上面写下他的情绪呢?

    十二月四日

    七点钟,从梦中听见有人敲门。

    “谁呵!不是半年不见一个鬼来上门么?”

    跳起来开了门看见穿了鲜艳的绿衫的邮差和明朗的晨曦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感觉起来了。

    “是送给二百八十三号的信么?”

    “二百八十三号韩晓,不是这里么?”

    “韩晓?是我的信么?不会送错么?”

    接过了那只绿边白底,写了很道劲的字的,漂亮的信封:“谁能写信给我,给一个潦倒的贫士呢?又不是水电公司的通知单。”

    那么地想着拆开来看时:

    “晓兄:某部长令媛苔茜小姐欲于假期中延请一文学教师,弟颇思推荐吾兄前往;虽非优缺,亦可暂以解决生活,静待机会,见信希即移玉,俾共往接洽。余面谈。柏生十二月三日”

    是开玩笑么?真的会有那样的职业毫无理由地飞到我的屋子里边来么?

    下午是温煦素朴而爽朗,天上没一片云,亲切的阳光在窗上荡漾着,在我屋子里荡漾着。胡同里忽然有着喧闹的孩子们的声音,而麻雀也在檐前唧喳起来。

    妻的病完全好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她在窗前站了一回,又在床上坐了一回。

    “我们不是很久没去看电影了么?”终于那么地说了出来。

    “总有半年多了吧。”

    “坐在屋子里真是无聊得很。”

    “还是上公园去玩玩吧,公园也很久没去了。”

    “公园里边风大得利害!我不是只穿了一件薄棉袍么?”

    “再忍受一个月吧。等我领到了薪水,那时我们可以做一点衣服,也可以上电影院。”

    “我要做一件墨绿色的丝绵袍。”

    “而且我们每星期六要上一次电影院,每星期日要吃一顿丰盛的午餐。”

    于是妻望着窗外,为着将来的生活,高兴地笑了出来。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了职业有了固定的收入,而且有了钱——所以笑便花似地在妻脸上开了出来!可是那么细小的一点物质欲望就能使妻满足使妻笑出来,不也太那个么?

    十二月五日

    昨夜思虑得很苦:我的文学讲义,苔茜小姐的丰姿,一切未来的生活的憧憬在黑暗里织成绚烂的梦:为着这些,到两点钟才睡着。

    今天我很堂皇地走进了钟柏生家的那扇金漆的大铁门,那扇我在雨中被关了出来的大铁门,和柏生一同去见了某部长。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从下星期一起,我为五位名贵的小姐的教师了!从下星期一起,我将成为一个有一百五十元一月的收入的自由职业者了!而且,还有进一步做某部长私人秘书的希望。我不需要再冒着雨奔走,不需要再喝陈咖啡,再为明天的柴米而奔走,妻也不需要再为缠绵的肺结核所苦,不需要再穿着薄棉袍回娘家去借钱了!

    我很高兴。

    十二月八日

    是五位漂亮而活泼的小姐,屋子里充满了清逸的香味,风情的笑声,而我是坐在沙发上,喝着上好的红茶,抽着名贵的雪茄,被水汀蒸腾着,做她们的文学教师。她们会说很俏皮的话,走路时有十分优雅的姿势——天哪,是我教她们文学知识,还是她们教我社交趣味呢?我跟他们讲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讲象征诗派,而她们却问我《秋小姐》里的玲子究竟是谁呢;苔茜小姐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据说韩先生的小说都是韩先生自己的故事,可是真的么?”

    对着窘住了的我,小姐们全娇俏地笑起来。

    跟高贵的小姐们讲文学——这是开玩笑么?还是侮辱?

    晚上妻说“今天教得怎么样?”

    “哈!教得怎么样么?我坐在沙发上,喝着红茶,抽着雪茄,屋子里水汀,有可爱的小姐们,她们身上有着清幽的香味,她们问我:‘韩先生你的小说里边都是你自己的故事,可是真的么?’哈!

    这样的文学教师!”

    “那不是很有趣味么?”讲出那样讽刺的话来。

    “不是很有趣味么?被人家当新奇的刺激而玩赏着!”

    “而且是被五位漂亮的小姐玩赏着!”

    对于那样一点不能了解我的愤慨的,嫉妒的话,真使我异样地忧郁起来。在外面奔波,受别人侮辱,不全是为了家么?如果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不会在生活和贫困前面弯下腰来的受了侮辱回来,一点不体谅我的心境,还说出那样使人灰心的话来!我便故意说了使她难堪的话,“是的,五位漂亮的小姐!”

    于是,妻伏在床上,呜咽起来。

    我忍不住大声地吆喝起来:“冤命么?你一开头就错了,谁教你嫁了我那样的贫士呢?哭吧!大声地哭吧!”

    十二月九日

    早上起身,看见痰盂里有一点血丝。妻像有一点寒热,脸泛着桃花色。我摸了下她的前额,烫手得很。

    “又来了么?”

    她不作声,把被往脸上一蒙,又悄悄地哭起来了。

    十二月十日

    没有太阳。

    妻静静地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一走近她身边就把被蒙了脸很伤心地抽咽起来,接着便咳嗽吐出血丝来。

    十二月十一日

    天气阴沉得很像要下雪。

    小姐们今天穿得特别华丽,在这些飘逸的裙角和精致的鞋跟前面,想起褴褛的,谯悴的妻,心脏古怪地痛楚着。

    上完了课跑出来,外面在下着霏霏的雪珠,那些潮湿的细雨和雪珠浸透了我的薄棉袍,湿透了我的肌肤,直刺到我的骨髓里边。咬着牙走回家,只见二弟也回来了。见我棉袍全湿了,便把他自己的丝绵袍脱下来,道:

    “快穿了我这件袍,把棉袍脱下来,搁在椅背上晾着吧。”

    妻在房里听见了,跑出来道:

    “贱人,你穿叔叔的棉袍,叔叔又穿谁的袍呢?”

    我不由笑了出来。

    “还不跟我来。”

    跟她跑进房里,她叫我脱了袍睡在床里,找些旧报纸和硬柴搁在炉子里烧,把袍给烘着。

    我躺在床上问道:“今天好了些么?”

    她不理我。

    这时我忽然想起不知那里看到的一句联语,便说道“至亲至疏夫妻。夫妻真是冤家!”

    妻把烘干了的棉袍往床上一掠,眼泪像断了串的珠子似地挂下来。

    十二月十二日

    起来时二弟已经走了,把他的一件丝绵袍放在我床上,把我的旧棉袍穿着走了,妻瞧见了,指着我的鼻子说:

    “你瞧,叔叔怕冻坏了你,情愿自己冷,穿你的旧棉袍,把他的丝绵袍给你穿。天下就是你一个人是没良心的!”

    没有良心么?天良和同情,善和智慧是从贫穷产生的,而我们都是穷乏的人呵!

    十二月十二日

    上午给《自由谈》写了一篇文学上的感情与想像,写完时已经十二点三刻了,便匆匆地吃了饭,赶去上课。没起来吃饭,躺在床上的妻见我出去,在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妻的心眼越来越多,气量越来越窄狭,我真不懂怎样伺候她才合式。回来时还没坐定,她便冷冷的说道:

    “做文学教师,跟小姐们谈谈笑很有味吧?”

    “薇,你这话怎么讲呢?”

    “不是吗?你不是连饭都来不及吃吗?”

    “好的,既然你这么多心我便写信去辞了吧。”便赌着气写了封辞职书,贴上了邮票,拿去寄了。

    寄了信回来,看见妻已经哭肿了眼,觉得痛快起来,索性再刺她一句道:

    “现在总可以安心了吧?”

    把她气得噤了半天。

    十二月十四日

    妻坐了一夜,也不说话,也不哭。

    下午她静静地跟我说道,“晓。我从认识你到现在,三年里边也没什么亏待你;你穷也穷了很久了,我也不曾出个半句怨言,我总算对得起你了。”

    那样没来由的话!

    “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对你不起么?”

    “你么?你近来态度变得很利害很容易发脾气,譬如昨天吧,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你便把事情辞了。我很明白你是讨厌我,你生怕赚了钱我要你做丝绵袍子……”

    听了那样的话,我不由气横了心?“是的,你怨命吧!你哭吧!

    为了你的墨绿色的丝绵袍子,为了你的每星期六的电影,为了你的每星期日的丰盛的午餐,你哭吧!”

    可是出于意外地,她却笑了起来:“哭么?我为什么要哭呢?

    你这不是明逼我走么?你的母亲年龄也不小了,你做儿子的刚找到一份职业,也应该好好的做,让她也吃得好一点,穿得暖一点,你为了我一句话,便借此辞了,今天还说那样的话——这不是明逼我走么?”说着,她像跟自己说话似地,喃喃地:“走吧!走吧!

    我是看错了人。”

    我忽然觉得异样地孤独起来。于是我站起来走了出去……十二月十五日

    昨晚醉得太利害,今天还得头痛,在床上躺了一天。

    薇是走了!她的消瘦的,憔悴的影子将永远从我身旁消逝了!

    昨天我回来时,屋子里边是那么静悄而荒凉,家具还是摆着那样发霉的脸色,可是我有一种预感,一种诡秘的预感。

    “薇!薇!”绝望地喊着时,妈说道:

    “你出去以后,她悄悄地哭了一回,便走出去了——”

    “有跟你讲到那里去没有?”

    “没有,”

    我惘然地走了出来,走进一家小饭店,我独自地喝着白玫瑰,喝到十点钟,心里还是很清楚,可是回到家里,看见了空着的卧房时,便糊涂起来。

    “薇!”

    没有人。

    于是扑在床上,掩着脸,一阵悲楚涌上来,我便像一个孩子似地,大声地哭起来了。

    十二月十六日

    记些什么呢?我还有什么话可以写在这里呢?

    十二月十八日

    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我要唱着这支青春的歌,低声地:

    在我忧郁的时候,在我为了恋思而流泪的时候,在我为了你而流泪的时候。

    薇,给我一支歌,一支愉快的歌吧!

    十二月二十七日

    今天收到了第一特区法院的传单,是薇请律师跟我提起离婚——为什么一切不幸的事都会压到我身上来呢?

    一月四日

    今天上法院,薇没有来,据她的律师说是病在医院里。

    法官只问了我几句话,就吩咐我们到外面去和解。

    一月五日

    在薇的律师的事务所等了三个钟头,才会见了他。

    他说得简单,很有力。他说:“你的妻子现在病得很利害,住在医院里,没有医药费,她跟你提出离婚,要求一万四千元赡养费,你意思怎么样?”

    “你可以带我去见一见她么?”

    “有话尽管跟我说。她现在不能见你。”

    “薇不能跟我提出离婚,提出一万四千元赡养费的!薇不能的。”

    “难道是我诈骗你么?”

    “难道薇不知道我穷得一个铜子也没有么?”

    “别说废话。你愿不愿意拿出一万四千元赡养费?”

    “叫我怎么拿得出来呢?”

    “很好,那么我们十一号在法院碰头吧。”便回过头去和别人讲话了。他的态度很严肃,冷静而朴实。我完全给他压倒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讲。

    一月六日

    一万四千元赡养费!微,那个消瘦憔悴而善良的薇真能向我,向她的丈夫提出这样的要求么?

    一月九日

    薇是病着,在医院里,黄着脸躺在纯白的床巾上,也许她是把被蒙着脸,悄悄地在哭着,而且咳嗽着,从灰白的嘴唇旁吐出鲜艳的血来吧?而我是不能看见她!

    一月十一日

    今天在法院里还是看不到薇。

    他们不让我跟薇说一句话,就判决了我跟她离婚,判决了我负担一万四千元赡养费。

    我一句话也不说,在法庭上我沉默着,我不提出抗议——抗议么?向谁抗议呢?向命运提出抗议么?

    一月十三日

    我怀念着薇!

    一月十七日

    过去了的,黄金色的,春花春月的好日子呵!

    一月十九日

    后天是付款的日子。我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等命运把我送到监狱里去。

    我不再为生活而忧虑!我是在享受可爱的怀念,和一个饥饿的身体,一个空洞的心脏一同地。

    一月二十日

    母亲为了我一夜没有睡,我听着她躺在床上反覆着身子。

    是的,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穷困而被命运愚弄着的儿子,而她是一个老年的,有着凄凉的暮年的母亲。

    一月二十一日

    母亲把二弟叫了回来,陪着我一同上法庭去。

    十点半,庭丁点了我的名字。我走了上去。

    法官问我:“把钱带来了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带来?”

    “没有钱。”

    “几时可以有呢?”

    “一万四千元!几时才能有呵。”

    这时薇的律师站起来道:“被告有意狡赖,请堂上押追。”

    法官又问我道:“你还是愿意出钱?还是愿意坐监。”

    薇能做这样的事么?那是法律,保护我们的人权的民主国家的法律做的事。

    法官看我不说话,便拿起笔来一面批,一面说道:“那么只好押起来了。”

    这是完全在我意料之中的,可也是完全为我所不能了解的,庭丁:“先生,请你跟我来吧。”那么地说着时,我便茫然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法庭在走廊中,在数不清的,好奇的眼光中走着。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哀愁,也没有羞辱,只看见庭丁的阔大的,穿了黑色制服的背脊,送葬者的背脊在我前面摆动着。而母亲却从我后面哭着嚷起来:

    “晓,我五十开外了,还要瞧你坐监么?我为什么要生你出来呵!”

    真的,为什么我要被生出来呵!

    一月二十二日

    二弟今天跑来看我,说母亲回去就发寒热。

    一月二十七日

    到这里来已经七天了,二弟那天来了以后没来过,母亲的病不知怎么样。

    在这里我还要被羁押五十三天——五十三天,这悠长的岁月!

    一月二十九日

    二弟来了。这十天他人瘦了一大半。他说母亲病得很利害。他没说第二句话。我懂得他的沉默。懂得他的沉默里边的愁虑和悲郁,因为我自己也是时常沉默着的。

    二月五日

    今天早上九点钟的时候,二弟跑了来站在栅门外面,脸色很难看。他的嘴像在抽搐着。他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我的脸,终于说道:“母亲昨天晚上四点钟没有了,还没收殓,我现在还要去张罗钱。”说着递给我两道纸头道:“这是律师送来的,早几天因为母亲病得利害,所以没拿到你这里来,——而且拿给你也是没法子的。”

    我看那两张纸时,一张是薇的律师写的:

    “尊夫人于本月一日病故于闸北平民医院,请即前往收殓。”

    一张是医院给律师的通知单:

    “三等十四号病房陈小薇女士于二月一日病故,请希前来收尸。”

    我把两张纸扔了,没说一句话。

    二弟又看了看我的脸,看了看天,道:“我去了。”

    我望着天,不说话。

    在天边照耀着的不是圣洁的晨阳么?

    二弟去了。

    我掩着脸走进去,在木板床上坐下了。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站起来,走到小方窗前,抬起头来,从铁栅中望出去,在外面的自由世界里是静谥而温柔的黄昏,可是不知从那里,无边无际的寂寞掩进来,充塞了这寒冷的水门汀监房。

    黑旋风汪国勋!这姓名多漂亮,多响!

    他是我们的老大哥。《水浒传》里一百零八个英雄好汉,他都说得出;据他自己说,小时候曾给父亲逼着读完《四书》《五经》,但他的父亲一死,他所读的也给他一起带进棺材去了。他把武松钦佩到了极点,常对我们说:“真是个男儿汉!不爱钱,不贪色,又有义气!”

    他孝极了他的母亲,真听她的话。他到处学武松,专打不平。

    我们中谁不爱护他?他真够朋友!赵家渡里那一个不知道汪大哥?

    但他也有坏处,他就爱女人,爱极了那个牛奶棚老板的女儿,她是在丝厂里当摇车的。汪大哥和她是从小在一块儿玩大的。那牛奶西施真是美人儿,你知道,我是不贪色的,但我也觉得她可爱。

    我们厂里的放工时候比她的厂早半个钟头。我们放了工,总坐在五角场那儿茶馆里喝着茶等她。五角场可真够玩儿的。人家把我们的镇叫做小上海,五角场就是小上海的南京路。中间是一片草地,那儿的玩意儿多着哪,有卖解的,瞧西洋镜的;菜馆的对面是影戏院;电车,公共汽车绕着草地驶;到处挤满了人力车,偷空还来两辆汽车,脚踏车;到了三点钟,简直是挤不开的人了,工厂里的工人,走的,坐小车的,成群结队的来,镇末那大学校里的学生们也出来溜圈儿,瞧热闹。大学校里的学生,和我们真有点儿两样。他们里边穿中装的也有,穿西装的也有,但脚上都是一式的黑皮鞋,走起路来,又威武,又神气,可真有意思;他们的眼光真好,我就佩服他们这一件本领,成千成百的女工里边,那个俏,那个村,他们一眼就瞧出来,一点儿也不会错。

    话说得太远了。我们抽着烟,喝着茶,凑着热闹,听着旁人嘴里的新闻,可真够乐儿哪。镇上的新闻真多,这月里顶哄动人的是黄家阿英嫁给学生的事。阿英,也是镇上的美人儿哪。谁不想吃天鹅肉?后来她和学生勾搭上了,谁不议论她?谁不说她不要脸的?你知道,我们镇上的人,除了几爿烟纸店,谁不恨学生?学生真是不讲理的,跑出来时,横行直冲,谁也不让。你要冒犯了他,高兴时就瞪你一眼,不高兴时,那还了得,非把你逼到河边去不成。你知道,我们的镇一边是店家,一边是河,河里小船上的江北妇人可真下流,把双臭小脚冲着你,那可要不得。

    话又说岔了!我们在茶馆里等着,牛奶西施远远的来了,我们就对汪大哥说牛奶西施来了。他就一个箭步穿出去,凭他这一副好身材,跳跳纵纵的冲开人丛去接她。嗳,那可妙着哩。你知道他们俩怎么样,一辈子也不会给你猜着的!牛奶西施对汪大哥一笑,汪大哥一声不响,接过了饭篮,拔步就走。你想,这可不是妙极了!

    可是,你别当他们不讲话,背了人就说不完哩。当下,我们就悄悄跟着。一路上,沿河那边儿都是做买卖的货摊儿;靠右手那边是店家。在顺泰那儿拐了弯,走过戴春林就冷落了,他们就讲起话来。

    那可有意思啦。你只不声不响地听着他们,晚上准得做梦的。等他们到了芥克番菜馆。你知道芥克,我们镇上只有这么一家番菜馆,他们到了那儿,牛奶西施就拐进对面那个小胡同里,汪大哥直挺挺地站着,瞧她进了家门。你别以为汪大哥单爱女人,不爱兄弟们哪。汪大哥爱极了牛奶西施,也爱极了我们。等牛奶西施走进了家门,就跟我们有说有笑的一块儿回家。嗳,我要是没底下那家伙的,我也愿意嫁给汪大哥,可真有意思,他比学生们强得多啦。你别瞧他挺着脖子,腆着胸脯,见了女人,头也不歪,眼也不斜,他要一见牛奶西施,就金刚化佛,软了下来。他老盘算着几时挽人去说亲,几时下定,几时担盘,几时过门。他老对我们说“我娶了小玉儿,(他老叫牛奶西施小玉儿的,你知道,她的名字是方雅玉),我们一块儿到山东梁山泊去乐我们的,谁要坐了汽车来我们那儿,他妈的,给他个透明窟窿!”他顶恨汽车。五角场茶馆那儿不是有个摆摊儿卖水果的王老儿吗?那天,也是放工时,我们在喝茶,蓦地来了辆汽车把王老儿的水果摊给撞翻了——喝,越来越没理数儿了!你猜巡警怎么样?他不叫坐汽车的赔钱,反而过来把王老儿骂了一顿,说不该挡汽车的路。你说,这不气死人吗?还有一天,恰巧下雨,满街的泥水,汪大哥和牛奶西施在拣着没积水的地方走,后面一辆汽车赶来了,你想,这么滑的路,一不留神,也得来个元宝翻身,还能慌手慌脚吗?他妈的,他那里管得你这么多,飞似的冲过来,牛奶西施慌了,往旁一躲,一交跌在水里。把汪大哥气的什么似的。可是什么用?汽车一溜烟似的擦了过去,溅了汪大哥一衣服的泥水。妈的,汽车里那个花花公子,还看着笑!你说,叫汪大哥怎不恨极了汽车?

    话又说回来了,大学校对面不是有座大花园吗?你化十个铜子到那儿去坐一下午,包你十二分的舒齐。朋友,你要有空时,我劝你,那儿得去逛回儿,反正一步就到,又化不了多少钱。汪大哥每礼拜六总去的,陪着牛奶西施。喝,那时候汪大哥可漂亮啦,黑哗叽的大褂子,黄皮鞋,白袜,小玉儿也打扮得女学生似的,就是没穿高跟鞋。他俩只差一个头,活像两口儿,真要羡慕杀你呢。走罢了出来,在芥克里边吃点儿东西,就到影戏院瞧电影去。嗳?你别以为他们在黑暗里干不正的勾当啊!汪大哥可不是像你那么油头滑脑的小白脸儿,你见了他,就知道他是规矩人。咱们每天过活,坐茶馆,抽纸烟,瞧热闹,听新闻,只一心盼望汪大哥娶了小玉儿,好到山东去上梁山泊,招兵买马,造起“忠义堂”来,多结交几个赤胆忠心的好男儿汉,替天行道,杀尽贪官污吏,赶走洋鬼子——他妈的,洋鬼子,在中国耀武扬威,不干了他们,也枉为英雄好汉了!

    我不是说过学生们真瞧不上眼吗?他们就放不过好看些的女人,他妈的,牛奶西施竟给他们看上了。嗳,朋友,你耐心点儿听呵?下文多着哪,让我慢慢儿地讲。是这么一回事。

    有一天,我们在茶馆里喝茶,不知是谁提起了上梁山,说还少一个公孙胜。智多星,你知道的,那个矮子老陈,你别瞧他人矮,心却细着呢,看他,小小的蛤蟆眼儿,满肚子良计奇谋,谁赛得过他——他说,那个卖封的峨嵋山人,真灵,简直灵极了,说不定还会呼风唤雨,移山倒海,全套儿神仙的本领都有的,这公孙胜是请定的了。我们刚说着,汪大哥霍地站了起来,原来小玉儿来了;妈的,四个学生跟着她。嗳?我说起学生就气愤;那里是学生,叫畜生倒配着多呢!靠老子有几个臭钱,不好好儿念书,倒来作他妈的孽。小玉儿真不错,头也不回,尽自走她的。到了我们面前,我看她脸也白了,气也急了。妈的,四个男子赶一个女孩儿家,好不要脸。我狠狠地瞪他们,换了别人,我就给他个锅贴;他们却给我个不理睬,像犯不上跟我较量似的。妈的,瞧不起我?你有钱,神气不到我的身上。狗眼瞧人低!等着,看老子的,总有这么一天,汪大哥带了兄弟们给逼上了梁山,坐起虎皮椅,点我带十万大兵来打上海,老子不宰了你的。汪大哥倒没理会。第二天,我留着神,他们没来,这颗心才放下了。我想,饶是牛奶西施有数儿,心里明白,这么捱下去,总不是道儿:我催汪大哥早些娶了压寨夫人,咱们也好动身了,现在是四月,到了山东整顿一番,该是七月了,秋高气爽,正好办我们的大事,汪大哥也说好,就挽人说媒,那边也答应了。真的,我们那天晚上,整夜的睡不着呢。可是,妈的,学生又来了。还是那四个。那天恰巧厂里发工钱,我们正在茶馆里抽“美丽牌”。我说,“美丽牌”真不够味儿,两支抵不上“金鼠牌”一支:听说学生们抽“白锡包”,要四毛钱一包,那天他们没抽,在外边吃水果,我们等着,他们也等着,就站在茶馆外的阶沿上。妈的,那样儿还不是在等小玉儿。你瞧,他们老看着影戏院顶上那个大钟。里边有一个说:“我知道,她准是六点半来,现在只是六点二十分呢。”还有一个——妈的,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她那小模样儿真可爱!虽则不十分好看,可真有意思,知道有人跟着,急急忙忙,又害怕,又害羞,——阿,真不错,你说对吗?可是伴她回家的稍长大汉,那个又粗又陋的,不知道是她的谁。”妈的,我讨厌极了。汪大哥又粗又陋?谁像你那么涂雪花膏,司丹康,相公似的?别臭美了!别瞧我一脸大麻子,要也像你那么打扮起来,还不是个小白脸儿?我故意过去,咳的一声,像要吐痰似的,叫他们让开些儿别惹我嫌。他眼珠儿一翻,正眼也不觑你一下。我真气极了,但也没法,只得把口痰缩了回去。我走回去,闷闷地坐着,心里想,回头老子打到上海,看你再大爷气。

    那天汪大哥给小玉儿在戴春林买了双丝袜,小玉儿喜欢得什么似的,跑出来时,那几个相公还等在门口,妈的,还想勾搭女孩儿家,给我当兔子倒不错哩。汪大哥和小玉儿拐进了小胡同,转几个弯溜了,他们也跟进去,哈,那可痛快啦,他们摸不着出路,在里边儿绕圈儿,妈的,我理他呢,走我的。到了家里,觉得有点儿冷,也没在意,谁知道到了明天早晨,竟起不来了,火天火地的发烧。古话真不错,英雄难过美人关,好汉单怕病魔缠;接连几天,昏天黑地的躺在床上,穿山虎似的汉子,竟给生生的磨倒了。

    过了几天——大概是四天吧,拚命三郎来望我,我也没让他坐。他说:“哈,黑旋风,饶你这一副铜皮铁骨,也只剩得一双乌溜溜的眼儿,不怪小玉儿会跟学生们眉来眼去哩。”

    “什么话,”我跳了起来。“汪大哥瞎了眼吗?”妈的,我支持不住,又倒了下去。

    “好个急性儿,话没完就跳了起来!——”

    “你说,你说!”我当时愤火中烧,要没有病在身上,早窜出去,宰了那阎婆惜。他妈的小玉儿,汪大哥待她这么好,她敢这么起来。

    “汪大哥没知道这回事,他到邹家桥去了,有点儿小事得过几天才回——”

    “嗳,你了当点儿讲,行吗?这么件大事,支支吾吾的没结没完,他妈的。你再这么说下去,我没病也得闷出来。”

    “这几天,学生们每天来等着小玉儿,昨天,汪大哥走了,学生们拿桔子皮扔她。你知道她怎么样?嘻,他妈的!她回头对他们一笑;一个穿西装,瘦长条儿的,眯着眼儿,哈着背儿赶上去和她并肩走。她只低着头,好像很高兴似的。我想上去,还有三个挡住了我,我往左,他们也往左,往右,也跟着往右,又不能冲上去,谁知道小玉儿跟那学生讲什么呢——”

    “反了!这还了得!”我挣扎着起来,走不上两步,妈的,腿一软,就坐在地上,真气人,两条腿不是我的了!谁不知道我旋风似的两条腿,妈的,竟这么不中用。

    “别性急,汪大哥还蒙在鼓里,我们要是杀了小玉儿,你知道,她是他的性命,万一他不信我们的话,反起脸来,大家没意思。我说,还是等他回了再讲。”

    我想这话也不错,但小玉儿那狐精可太不识抬举了,不给她尝点味儿,还成世界吗!那天我们商量了一下午,还是没法儿,非得等汪大哥回来才成。这可把我闷死了。汪大哥,他老不来;我的病也好了,又是三碗一餐的吃得牛似的。可是,妈的,还是生病,没病又得受气。我第一天高高兴兴的放工回来,走过王老儿那儿,他拦住了我,劈头就是混帐话,他说:“黑旋风,你汪大哥给人家沾了光了,你不知道吗,牛奶西施给一个瘦长条子的学生勾上手哩,你还没事人似的。我老了不中用,要还像你那么水牛似的时,早就一脚踢倒那学生,一拳干了牛奶西施啦……”

    他话没说完,我已火冒头顶,虽则明知道他没撒谎,可是不该当着众人出汪大哥的丑。谁没听见这话?我手起一掌,给他个锅贴,叫他半天喘不上气,一面骂道:

    “你妈的忘八羔子!汪大哥响巴巴的脚色,会着了人家的道儿吗!小玉儿不是你的娘,一把子年纪,不去躺棺材,倒打扮的老妖怪似的出来迷人。咱黑旋风看你没多久活了,才给你瞧个脸儿,你妈的老蚰蜒,小船不宜重载,吃了饭没事做,来替汪大哥造故事吗?痨病鬼似的,也禁不得咱一拳,竟敢不知自量,来太岁头上动土!老忘八——”我转过身向劝打架的人们道:“诸位老乡,不是我欺他,这老蚰蜒,今天无事生非,本该要他老命的,看诸位面上,饶他一次,下回——”

    “我好意对你说,你怎开口就骂,动手就打,我老头儿拚不过你,是男儿汉别挑没用的欺。”

    “你妈的老蚰蜒,活得不耐烦了吗——”

    “谁没瞧见,牛奶西施今天跟一个学生坐十路公共汽车到上海去?有本领的等他回来揍他——”

    “你妈的老忘八羔子,咱今天不揍断你的老骨,也枉为黑旋风了!瞧我的!”我跳上去提起拳就捶,却给劝打架的拦住了。

    “好,好!鸡不与狗斗,咱不与你斗。我走!我让你!”老头儿嘴虽强,心里却怯,回身就走。

    我回头一想,有点儿后悔起来,我这么年青力强的汉子,不该欺老头儿。可是,管他呢,打也打了,有什么法子。走我的。恰巧兄弟们也来了,智多星把我扯进了茶馆,我就对他们说:

    “真是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小玉儿这么没良心。竟上了那瘦长条子的学生的手了!你们说,这事怎么办?石秀说,等汪大哥回来再说——嗳,还有哪,王老儿说今天小玉儿跟学生一同到上海去了……妈的,依我的性儿,早就宰了她,那不要脸的小淫妇,阎婆惜。学生不过干了几个臭钱,有什么希罕的;谁知道他的来路是不是清白的,他妈的,也许他老于是贪官污吏,打百姓那儿刮来的呢……什么?阿?小玉儿不做工了吗?念书去了?哼!他妈的,还有王法吗?咱黑旋风不宰了她,也不再活在世上了!”

    “早没事,晚没事,偏偏小玉儿出了岔子,汪大哥有事下乡去了,叫咱们睁着眼替他受气。他还蒙在鼓里,嗳!”拚命三郎说。

    “你刚才不是说小玉儿跟学生到上海去了吗?我们且坐在这儿等她,看她有什么脸见我们。”智多星说。

    对啦!究竟是智多星,他的法子别人是想不到的。等她妈的阎婆惜来了,我就上去拦住她。跟她评评理,看她怎么样。她要明白理数儿的,我黑旋风就饶了她;她要不知好歹,先给她顿下马威,等汪大哥回了,再叫她知道咱们是不是好欺的。当下,我两只眼瞪得圆圆的单留神着公共汽车站那儿。

    那时,真热闹极了,人从四面八方的涌来,到了五角场的中央,简直瞧得头晕——一堆一堆,一排一排,一个一个的你捱着我,我挤着你。你瞧,长个儿的中间夹着小个儿的,小个儿的后边儿钉着女工,他妈的,这么多的人,百忙里还钻出个江北小孩儿来。好像要挤在一块儿成个饽饽儿似的,也不知怎么股劲儿没挤上。我正看得眼花,公共汽车吧吧的从角上钻了出来,吱的在草场前停下。我赶紧留着神看,可是他妈的,黄包车排阵似的攒在公共汽车的后边儿,江北人把跳下来的坐客挡得一个也看不见。他妈的,江北人真下流,不要脸的。五角场里,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有的往南,有的往北,穿龙灯似的,擦过来,挨过去,一不留神,你踹了我的足尖,我踏了你的后跟,你碰坏了她的髻儿,她撞了他一个满怀。你知道,在那儿找人是不容易的,我又没生就的神眼,怎么找得着。公共汽车里的人也空了,我找来找去找不着小玉儿。

    我不由气起来,他妈的,智多星说,也许她不是这辆车来的。我只得等着。你猜她什么时候才来?嗳!他妈的,在上海看影戏!我知道上海的影戏院得五点半才散;她到六点半才来,我整整地等了她一个钟头。已上了灯,她来了。哼,妈的,我不认识哩。穿着高跟鞋,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穿上的,叫我穿了就得一步三交。还有呢,雪白的真丝袜,我认识,这还是汪大哥的,妈的,她有了丝袜就爱汪大哥,见了高跟鞋就跟学生——女人真不成东西,简直可以买的。

    我一见了她,就跳出去,迎上去拦住她,气虎虎的骂她:——“你?不要脸的——阎婆惜!迷上了一个学生,也值得这么神气吗?别臭美了!老子就瞧不起你!汪大哥有什么亏待你的?你——妈的,你竟敢给畜生骗了去?啊?”

    “喂?说话放清楚点儿。”那个畜生神气十足的——呸,老子怕你?

    “你生眼儿吗?老子要跟你讲话,那真辱没了我哩。……嗳,小玉儿,咱今天非得和你评评理。你当汪大哥没在这儿,就能让你无法无天吗?还有我黑旋风啦;给我少做点儿梦吧。今天你不还我个理数儿——哼,瞧我的!”

    “嗳,你这人真是!我干你什么事,要你这么气虎虎的。你的汪大哥又不是我的爹,他管得了我?咿,算了吧。”哈,他妈的,装得那娇模样儿。

    “嘻!回家找你爹卖俏去,咱可用不着你。咱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不是畜生,不会看上你这狐媚子的。”

    “放屁,什么话!你今天挑着了我来欺,是吗?我没空儿来跟你争理数儿。让我走!”

    “喂,你这家伙,拦住了一个女孩儿家打算怎么样?Ladyfirst!

    你知道吗?让快开。”

    “妈的,假洋鬼子,别打你的鬼话了,老子没理你。我就不让,不让定了,看你怎么样。”

    不要脸的,叫巡警了。我不怕他,我也不怕巡警,可是我怕坐牢监,你知道,坐了牢监是不准到外边儿来玩的,这可不闷死我。

    英雄不吃眼前亏,我只得走开,看他们俩这个傍着那个,蹬蹬督督的走去,嘻,我竟会哭了。汪大哥一世英雄,却叫小玉儿给算计了去哩!喝!可是,咱是男儿汉;等着瞧吧,瞧黑旋风的。当下我抹干了眼泪,到茶馆里叫了弟兄们回去。只等汪大哥回来了。汪大哥直到礼拜六才回来,咱差点儿要上邹家桥找他去了。我瞧见了他,开心的什么似的,我黑旋风得出闷气了,我也不等他开口,立刻把小玉儿的事全说给他听,一心盘算着他听了,一跳三丈高,就和我去宰了她,叫了兄弟们一起走他妈的,把峨嵋山人也请了去。

    谁知道,他反说:

    “你们别合伙儿的骗我,你们以为小玉儿碍了上梁山的日期,想骗我扔了她吗?嘻,我没那么傻!我顶知道小玉儿的,她决不会负我,我信得过她。你瞧,我这么的,还会给人家占了便宜去吗?

    嘻!”

    我给他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你说,这不气人吗?拼命三郎说的真对,我们要早点儿干了小玉儿,汪大哥这脸是反定了的。我也不跟他争,我知道今天小玉儿又要到上海去的。我捉住了奸夫淫妇给他看,瞧他还有什么话说。

    那天五点钟我和兄弟们伴着他在茶馆等。有许多人见汪大哥回来了,知道这事闯大了;学生不是好惹,汪大哥也不是好欺的,都赶来瞧把戏。这回,五角场可热闹啦!大家都等着想瞧宋江杀阎婆惜,在角儿上站着等。我也揎上了袖管儿,预备帮场。可是,妈的,智多星那矮子又说伤气话了,他说“他们打算宰小玉儿吗?嘻,你想,天下事没这么容易哪。你知道,学生们是不讲理的,他们有汽车,撞翻了水果摊,巡警还骂王老儿活该。他们有钱,可以造洋房。风火墙,大铁门,不是现成的山海关吗?你有力气,有血性,只能造草棚,一把火,值什么的?

    他们买得起高跟鞋儿,汪大哥只能买丝袜;他们抽白锡包,汪大哥只能抽金鼠牌;他们穿绸的缎的,我们穿蓝布大褂;他们的脸涂白玉霜,我们的脸涂煤灰;他们的头发擦司丹康,我们擦轧司林;他们读书,我们做工……你是男儿汉,小玉儿可希罕你的?你知道,这年头儿,小白脸儿是希罕的,大洋钿儿是希罕的。汪大哥是小白脸儿吗?汪大哥是有钱的吗?嗳!你想!”

    他的话倒不错,真是智多星。我方才知道女人是要穿丝袜,高跟鞋儿,住洋房,坐汽车,看电影,逛公园,吃大餐的。这一来,谁也没的说了。可是小玉儿就这么放她过去了不成?

    “不,不成!我黑旋风不甘心!你们怕学生,放得过小玉儿;我可不怕,我就放不过她。”我捶了下桌子,嚷着。

    话没说完,公共汽车来了;我们九个人,十八支眼儿定定的瞧着。果然,她妈的来了!不要脸的,这么多的人,她竟挽着那学生的臂儿,装得那浪模样。

    “汪大哥,你瞧!还有什么说的。”

    “啊!”他怔住了,只一个箭步跳了出去,拦住了他们。“小玉儿!”

    日里没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这话倒不错的。小玉儿见横觑里来了汪大哥,给吓得一呆。瞧热闹的全围上来瞧热闹。我分开了密密的人走进去,兄弟们也跟了进来;我乐极了,我说:

    “小玉儿你今天怎么说,汪大哥回来了。”

    “小玉儿!我那儿亏待了你?他不过有几个臭钱!我怎么供养着你来的?你竟——啊,不要脸的!”

    她妈的正眼也不瞧一下汪大哥,拔脚想走了。

    “不成!”我拦住他们。“汪大哥,你是男儿汉,这脸儿撕得下吗?你不打,我要打啦!我黑旋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给巡警抓了去,顶多脑袋上吃一枪,反正再过一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好!汪大哥真是好汉!他提起了斗大的拳头,向小玉儿喝道:

    “小玉儿,咱汪国勋活了二十多年,没吃过人家的亏,今天也饶不了你!”

    那畜生挺身出来,想拦住汪大哥。

    “来得好!”我碰的一拳,正打在他的鼻梁上,他痛的蹲了下去。我提起又是一腿,把他踢倒了,回过头来看汪大哥,只见他提着拳怔住了。小玉儿站在他面前,哭着,妈的,迷住了汪大哥。我赶过去,一把扯开了汪大哥,只一拳,小玉儿倒了下去。看的人都嚷闹出人命来了。巡警也来了,一把抓住我的胸襟。

    “妈的,无法无天的囚徒!你打人?”他给我两个耳刮子。我只一挣,挣脱了,提起手想打,背上着一下;又来了一个巡警,捉住我的两条胳膊。

    “妈的,走!”

    这牢监坐定了!我就再提起一脚踢在小玉儿的腰眼上,只见汪大哥怔在一旁。妈的,英雄难过美人关:真是的!

    “汪大哥,我没要紧的,你们快去,到了山东,再来——”我话没说完,巡警把我推走了,我只听得汪大哥在后边喊:“老牛……老牛……”

    我给捉到局里,差点儿给打个半死,整整地坐了三月牢,到今天才给放出来。一打听,知道汪大哥已带了兄弟们走了,到这儿来一看,果然,峨嵋山人也不在了。可是奸夫淫妇没死,还活着呢。

    我本想再去找他们的,后来一想,英雄不吃眼前亏,到了山东再说——你说,是吗?你别瞧我杀人不眨眼,我也有点儿小精细哩。

    好,我要走了,回头我带兵来打上海时,说不定……哼……一九二九,九,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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