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兰坑人物-姐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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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赁席铺的买卖是这样的:谁家娶媳妇、办满月、过生日;这叫红事,死了人,要发送,这叫白事。如果是自家人的排场,兴许碗盘什么的够用——其实,这些家什一般人家总是不齐备的。因为不仅仅是吃饭的事,也许需要其他礼器,比方婚事用的轿子。所以有了事,大多要去赁席铺子租借。

    全镇开赁席铺子的也许不止一家,但这一家到底特别一些。首先,赁席铺子的掌柜是两个人,二一个这两个人是姐俩儿,还都是没出阁的姑娘。这就不简单了。

    两个姑娘一个叫丽蓉,一个叫丽英。

    赁席铺子本是爹妈创下的家业,虽然挣不出大钱,却也是丰衣足食的小康人家。只可惜老两口有福无寿,人到中年就双双离世。天可怜见儿的!刚刚把她们的爹送到山上埋了,回到家,她们的妈妈已经凉透僵硬。灵棚不拆,香火重燃,紧接着又操办妈妈的后事。那年,丽蓉十四岁,丽英十三岁。小姐俩哭得昏天黑地,大娘婶子没有不陪着落泪的。

    按着亲族的意图,两个孩子由他们的叔叔大爷领养,店铺也由叔叔大爷代管。两个姑娘却是坚决地不同意。

    丽蓉是个早熟的孩子,用她自己的话说,从五岁起就不再玩耍了。她一辈子忘不了的有两件事,那时妈妈已经瘫在炕上起不来了。一次是在院子里和小孩们踢毽子,玩疯狂了,忘了时辰,没给妈端尿盆,结果妈尿在裤子里了。还有一次,丽蓉丽英领一帮小孩在西屋炕上翻嘎拉哈,小孩子们分成几伙在炕上用手快速翻动猪骨头,哗啦啦的声音很大,加上不停的笑声和争吵声,压抑了妈妈的叫声,等她终于醒悟过来,赶紧跑到东屋。她妈示意她到炕上来,她爬到妈妈的枕头边,妈妈颤巍巍地伸出手,掐住丽蓉的大腿根儿,使劲拧,恨恨地说:“你就疯吧,我都快死了,看你欢实的。”说完就伏在炕上拼命喘气,喉咙拉风匣似的。看着脱了人形的妈,丽蓉不觉得肉疼,她心疼:妈妈实在是太可怜了!五岁的小孩理解了妈妈的苦痛,丽蓉从此再也不玩了。别人家五岁的孩子还躺在妈妈的怀里撒娇呢,甚至还没断奶呢,丽蓉已经是大人了,不是做家务就是陪在妈妈的身边,给妈梳头、洗脸、洗脚,陪妈妈唠嗑解闷儿。可她毕竟还是小孩,有时很眼馋人家玩,忍不住鬼鬼祟祟地看上一眼,过后丽蓉总是很后悔,觉得别说看,就是想想都是罪过。但她很疼爱妹妹丽英,她不用丽英干一点活,她让妹妹尽情地玩,只要看见妹妹粉色的小脸笑得花似的,丽蓉就快乐无比,好像这样她和妹妹就是一起玩似的。

    丽蓉十岁时,爹也病了。开始的时候,丽蓉搀扶着爹打理生意或按爹的吩咐接待顾客,做些收收付付的事情。慢慢的,钥匙挂在了丽蓉的腰上,等她爹真起不来炕时,丽蓉已然把铺子里的事全部担了下来。丽蓉没念过书,全凭这几年爹的口传心授,丽蓉把账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谁也骗不了她。

    所以,十四岁的丽蓉说:“不必叔叔大爷操心,我和妹妹能过日子。有事的话短不了麻烦各位长辈。”

    叔叔大爷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没再强求,想这两个孩子必是不能支撑门户的,挺不住时会自己送上门来,到时候再把铺子收回来,岂不更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样的话,对乡里乡亲也有个交代。

    丽蓉实在是太要强了,没给别人留下一点话柄。春天的时候看人家种菜园子,她赶紧领妹妹种上,把菜园子侍弄得有模有样;夏天浆洗被褥,拆洗棉衣棉裤;秋天储藏秋菜,腌酸菜咸菜样样弄得齐全;过年时领着妹妹挨家给长辈们邻居们磕头去——丽蓉眼睛里全是事儿,心里全是主意。她知道,哪怕出一点差错,亲族的人就会以她们太小不能独立为名目,收了她的家产。

    丽蓉自己全身心投入到保卫家业的奋斗当中,全然忘记了岁月的变化。

    丽英十八岁了,满了十八岁的丽英像是给人一个下马威似的,宣告她成人了——就在十八岁生日的当天夜里,一匹白马在雾气糟糟的夜幕掩护下,来到赁席铺子,骑在马上的人把两根手指放到口中,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紧接着,一个人影从赁席铺子里闪出来,悄声走出院脖子,开大门,回头看了一眼,被骑马人举到马背上——丽英跟着一个穿军装的老总私奔了。

    这是一个晴天霹雳,丽蓉是千想万想也想不明白。丽蓉原本不爱说话,这种丑事更不能与人言表,她只有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一把一把地掉头发。她不明白妹妹好好的家不呆,这么亲近的姐姐她不要,偏偏跟一个臭男人走,到底为什么?最后她把各种各样猜测的具象都忘了,只剩下羞耻,仿佛无耻地跟男人跑了的是她自己。羞耻弥漫了她的整个生活,是唯一陪伴她一起打发孤寂时光的东西。而她从小要强的性格又使她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的外表越发地装饰成安静、自尊、从容的模样来,外人根本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到哪怕是一点慌乱的意思来。丽蓉的这副神情连最无赖的光棍和泼妇也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能拿妹妹这件事惹她,所以谁也不敢多嘴打听。

    丽蓉照常开着她的赁席铺子。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自己不想,也容不得别人瞎操心,所以也没有人敢给她张罗这件事。

    两年以后,丽英悄然回到沙兰坑。

    丽蓉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而且,她在七百多天中无数次地设想了那种场景,她第一眼看到妹妹时,一定扑上去皅她个满脸开花。丽蓉恨透了妹妹,丽蓉要把妹妹带给她的耻辱发力在自己的手掌上,完全摔回妹妹的脸上。但是连丽蓉自己也没想到,当她两年后看到丽英第一眼时,却欢喜得流出眼泪,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誓言。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寒气烘托着热炕头散发出温馨的亲情,丽蓉把疲惫不堪的妹妹扶上热乎乎的炕上躺下,细心地为她盖好棉被。她给妹妹做了一大碗面条,卧了两个鸡蛋,撒上干香菜末,于是满屋子里飘着暖洋洋的香气。“还是姐好啊!”丽英甜甜地说了这句话,就趴在被窝里吃了起来。丽蓉欢畅地笑起来,心里说:那还用说,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疼你呢?!等着吧,姐还要给你找个称心的人家,或者干脆给你招个上门女婿,让你过上快快乐乐的生活。

    但是,已经没有谁能够把日子推回到从前了,丽英已经不是从前的丽英了。

    转眼到了春天,半夜里野猫开始站在柴禾垛上叫春,丽蓉沉沉地睡着,像条知足的小狗。而丽英却躺在炕上不断地绞着麻花劲儿,痛苦不堪。她像个泼妇一样破口大骂,诅咒像鱼儿冒的泡,一串串,一嘟噜一嘟噜的。丽英自己都很惊讶,从来不知道那样下流的话可以是五颜六色的。

    丽英扭着水蛇腰出出进进,她的曲线流动起来,男人的眼睛也流动起来。如果丽英停下来的话,身体立刻像是缺几块骨头似的,总得倚着点什么,门框啦,窗台啦,或是另一个疯疯癫癫的伙伴,这样她的曲线就突兀地定在那儿,男人的眼睛便死鱼一样一眨不眨地盯在上面。她的眼睛总是半睡半醒的,飘在男人身上像水的波纹,跌宕起伏。这一切在阳光下坦率地破译了她内心的需要,给了男人们一个明白无误的信号。赁席铺子的主顾突然多了起来,丽蓉刚要表示欢喜,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从此,丽蓉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杀气,形形色色的男人们不大敢进铺子里来,只好在大门口徘徊。这正好给了丽英一个契机,丽英开始频频外出,频频地换衣服——丽蓉发现丽英花花绿绿的衣服够开一个成衣铺了。直到有一天丽英一宿未归。

    丽蓉知道自己决不能饶恕妹妹了,在初夏的晨曦中,丽蓉像块石头一样披着斑驳的露水,坐在门前的木凳上,仇恨刀刻般镶嵌在丽蓉的脸上。丽英毫不知情,她正陶醉在一夜的欢情中,此刻停下欢快的脚步,推开院门。

    丽蓉像一只饥饿的母狮扑向她的猎物,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足有两尺长的劈柴禦子,疯狂地追打丽英……

    丽英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她半个月没有能够从炕上爬起来。但是,暴打摧毁了她从小养成的依赖姐姐的心理习惯,也使她因恨爆发出更大的叛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丽英的人停顿在炕上,嘴却活跃在三间房子的每一寸空间,她又哭又嚎,可怜自己没爹没妈,悲叹自己的命苦没有遇上好男人,咒骂姐姐心狠手辣。随着身体的康复,她的诅咒和谩骂越来越激烈。

    丽蓉无奈地走出西屋,漱了口,洗过手,跪倒在父母的牌位下:“爹妈,你们可怜可怜我,叫我跟你们去了吧。”

    从此,丽蓉住在东屋,丽英住在西屋,她们井水不犯河水。

    丽蓉觉得自己在世上的悲苦也许只能跟如来倾诉,她吃斋念佛,只求心静,慢慢的真的一天比一天安定了。她又立志要世人看出个不同来,明白她是个自重的人,能够维护父母的脸面和德行,所以衣着更素净,就是夏天也没有一件带点颜色的衣服。她穿月白大衫,青布长裤,黑鞋白袜。她用黑绒线扎辫根儿,脸上不施任何胭脂粉黛。她的手脚更轻巧麻利,话更少,看人的眼光更清澈。而挣脱了一切束缚的丽英,却像六月的久保桃,娇嫩丰盈。丽英对男人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哪怕是正在赶庙会,只要她想,不认不识的也能马上勾搭一个。

    然而,自从吉林自卫军和日本人在宁安打了一场恶仗之后,有几个跟丽英相好的小伙子在沙兰坑的街面上消失了。丽英知道他们跟队伍走了,平日的交往中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心事。这一走就绝了音信,丽英不知道他们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当黄昏的雨水击打着窗棂的时候,丽英盘腿坐在炕桌旁,呆呆地看着窗外的绿色一点点迷蒙起来晕染了她的双眼,她思念他们:

    小妹妹送情郎啊,

    送到那大门外。

    手拉着那个手儿,

    问郎你多咱回来?

    回不回来你定会捎上封信儿啊,

    怎舍得让小妹妹。

    时常挂心怀……

    丽英轻声地唱着,她的心随着歌声游走,带着一腔的忧伤,没有一点浪声浪气。从这一天起她的内心开始有了牵挂,她不大外出了,却更加的寂寞,更加的百无聊赖。

    ——砸孤丁的来啦!

    半夜,十几个胡子砸了赁席铺子,他们一窝蜂地从门窗跳进屋里。丽蓉领着丽英退到与西屋有一门相通的两间仓房,姐妹俩使出全身力气投掷盘子、碗。贮藏在仓房用于租赁的盘碗有几百只,这些坚硬的瓷器成了有力的武器,压制了胡子从门进来的企图。仓房有两个通风的小窗户,胡子最后破窗而入,抓住了丽蓉和丽英。

    胡子把姐妹俩捆绑在马背上上山,轮番糟蹋她们。丽蓉很快昏死过去,丽英拼命抗争,嘴里不停地咒骂:“混蛋!王八蛋!你们不得好死!……日本人烧了你们的房子,霸占你们的老婆……有种找日本人算账!……”

    这是一群乌合之众。有规矩的胡子并不强暴女人,他们迷信那样会带来晦气,他们更喜欢到窑子去,多撒些银钱,玩个痛快。

    丽蓉和丽英没有回家。

    第二年夏天,有两个追棒槌的人,追到深山老林一处僻静的所在。只见在一片葱茏之中,挺立着数十棵参天松树,笔直的枝干成塔状从一处层层叠加上去,而细密柔韧的绿色枝叶却流苏般纷披下来。一缕清风从林中穿过,掠起窸窣的叹息,旋即安然若素。他们觉得这个地方有些意思,果然,他们发现两具搂抱在一起的白骨,相扣的臂骨中间长出一棵绿苗,上端一束红色的小豆豆伞一样撑开,在白骨和绿苗的映衬下红得刺目。二人小心翼翼地分开白骨,屏住呼吸,把一段红线轻轻地系在那棵绿苗的茎上。一个人蹲下来,细数绿苗的掌形叶子,他并不出声音,只见手指在叶片上轻轻移动。数完,两个人相视而笑,他们逮着了一个大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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