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姚炳琦被派到一个公社业余剧团辅导样板戏。不久,剧团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名上海女知青突然怀孕了。这桩在当时被认为是“破坏上山下乡”的罪行引起有关方面的关注,多数人认为那个孽种的父亲是与女知青同在一个剧团里演郭建光的男一号。但是,后来被公安机关抓走的却是四十出头的剧团导演姚炳琦。这件事在那个业余剧团里成为一桩公案,有人说姚炳琦年轻时的确与不少女演员发生过两性关系,上海女知青肚里的种是他下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也有人说姚炳琦是为了保住剧团里的那位男一号,不惜做替罪羊。是焉非焉,谁也无法确定。上海女知青不得不调到另一个公社,临走前她把生下的孩子送到姚炳琦家,姚炳琦的妻子就一直抚养着那个孩子。那个生于一九六九年的女孩就是姚艾之。直到几年之后,那个人到中年,仍不肯安分的青年演员因失恋而自杀身亡,人们才从他的遗书中得知事件的真相。但姚艾之到底还是做了姚炳琦的女儿。又有人说,姚炳琦把姚艾之抱到家里,是想她将来做自己的儿媳妇,但所有这一切,都只能是姚炳琦的一厢情愿,一旦走出了大山,姚艾之就再也不属于缟溪三姚。
几年后政策发生了变化,姚艾之的生母回到了上海,又过了几年,姚艾之的母亲移居日本,姚艾之也就开始来往于日本的神户与中国的牛镇乡之间了。
上午送来几把伞?老女人把一碗面条端到我面前,面条上压着一条鸡腿。
就妹夫一把伞。
啊,我吃不了这个,我说。
你别做礼,老女人说,这是供过傩神的鸡,吃了保你无病无灾升官发财。
这样我更吃不下了,我只得说我从来不吃鸡。她不再勉强,让我把鸡腿搁到另一只碗里。
不是说有三把吗?三把伞才好看。
至少会有两把吧。
老女人朝着我说,人不敬傩神菩萨,傩神菩萨也不敬人,你说这周围生的怎么都是女伢。
姚炳琦说,你老封建,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你还不是想伞送得越多越好。给你圆场子,撑持热闹。
那是两回事。
过了一会儿,老女人说,欣荣上午回来了一趟,他说他帮你销三吨汉皮纸。
我稀罕他,老头一口干了一杯酒说,这个东西,整个叛徒甫志高一个,我把祖传的造纸工艺传给了他,结果他却另起炉灶,弄起了这爿纸厂,硬是挤垮了我的作坊,我把傩戏一套套地教给了他,他却偷梁换柱,把傩戏当作妓女贿赂那些花花肠子的外地客商。魏先生你说说看,天下有这样的儿子吗?
老头儿的话里有着对姚欣荣抑制不住的不满,我说,姚站长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
你看着吧,到头来他会弄得鸡飞蛋打的,老头儿说。
老女人护着老头带来的儿子,她不能不护着。她说,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父子,见面就是生死冤家。
老女人揉着胸口,打开了那台电视,画面上出现的是春节联欢晚会的场面,宋祖英在唱《好日子》。老女人又调过去了,一直调到戏曲晚会,那是浙江小白花的越剧《五女拜寿》。
你把声音调小一些,老头儿同我干了一杯酒,说,你看到了吧,我这一家都只爱戏,老太婆最听不得许玉兰、袁雪芬,那是治她胸口痛的最好的药。
艾之原来也是在剧团里,老女人说。显然,她并不知道我与姚艾之曾是同事。
我们艾之生来也就是唱戏的料,那年县剧团到她们学校招生,一下子就看上了她,可惜时运不济,唉,不说也罢,老头叹口气说。
老女人说,去了日本,也还是唱戏,是教那里的华人唱戏。
是啊,她迷恋的还是戏剧。但是,我不高兴的就是她尽把她的戏往傩戏上套。
她又不用你祠堂里的脸子,她用她自己刻的傩面具,你管得了她?
我指着墙上的那只傩面具说,就是这个吗?
老头说是啊,她就喜欢鼓捣这些东西,有一屋子呢。姚炳琦把我带到一间屋里,在这间屋里,我看到了一个令人惊叹的世界。
这是一个人和鬼相杂的世界。在这间大约二十平米的房子里,到处都是成形的或将要成形的傩面具。墙上、桌上、地上,凡有空间的地方,都被各种傩面具堆满了。我惊叹于作者对鬼神世界的想像,面目狰狞,形容古怪,却总不脱人的模样。人的善良,兽的凶恶,往往集中在一件傩面具上,所以你很难说这是人还是鬼或是神。它不同于传统的傩面具,在这里所显现的个性色彩就在于这些似鬼似人的东西你很难用一个名目来对它们的角色进行明确的界定。我想,这就是姚艾之对整个人生的理解吧。
雕得真不错,我说。我无法想像这些东西竟会是出自姚艾之之手。
你说怎么个不错,你不会是恭维她吧。
我当然知道老头希望我继续说下去,但我知道我无法向姚炳琦解释这些傩面具怎么个不错,一个现代青年的艺术世界里所装的东西是无法让这个坚守传统的老人理解的。
姚艾之终于结束了那场麻将游戏,她走进她的这间工作室,说,让你笑话了。
姚炳琦说,小魏正在夸奖你的杰作呢。
结束了那场马拉松游戏的姚艾之显得有些累,她打着哈欠说,你喜欢这些东西吗?
我说,我家里收藏着不少这样的傩面具呢。
她随手拿起一只傩面具递给我说,那就往你的收藏库里再添一件吧。
姚炳琦说,小魏你看过艾之的《状元桥》吗?
赞词不少,骂声也多,姚艾之说,可对于我,过眼烟云,如此尔尔。
那台戏的确在艺术界引起极大的争论。这是一台把各种戏曲形式组合在一起的戏,既有戏曲的表演程式,也有话剧的大段对白,更有舞剧的音乐效果。有人说它就是一个四不像,但所有的人都得承认,这台戏受到了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的喜爱。一些评论家说,能让年轻人喜爱上戏曲,那就是挽救戏曲的万能之药。
姚炳琦说,我就是看不得你让演员手里拿着个脸子,一会儿戴上,一会儿取下。
姚艾之笑了笑,我替姚艾之说,她所要的,就是那种奇幻的色彩和粗犷的舞台效果,我说得对吗,艾之?
远处传来鞭炮声和唢呐声,姚炳琦慌忙跑出屋子。我知道,第二把灯笼伞终于送来了。姚炳琦一直在心不在焉地等着这把伞的送来。
姚炳琦走后,我说,你父亲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使我想起一个古典小说中的人物。
阿Q还是唐吉诃德?艾之笑着说,他一直就生活在我祖母的那个时代。
说起她的祖母,艾之从屋里捧出一本影集,指给我看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一个穿着戏服的旧时的女子的上装照,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女子手中拿着的,就是一只傩戏的面具。怪不得她要遭到地方势力的反对和鞭刑了。我想,姚艾之在《状元桥》里运用了傩面具,或许就是受到这张照片的启发吧。
我特别喜欢我祖母的这张上装照,这是一个为了戏剧而丢掉性命的女人。她说,戏剧最初是由宗教祭祀发展而来的,源于一种图腾崇拜,是不允许女人参加的。可你知道吗,缟溪三姚人的祖先就是一个女性。
这就是你《桃花洞传奇》的故事蓝本吗?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看了就知道了。
姚艾之带我去的地方就是她的剧本《桃花洞传奇》的发源地,也是缟溪三姚人原始崇拜的图腾所在。
这是一个古老的溶洞,洞口留下一些鞭炮的碎屑和被人们踏踩出来的杂乱的脚迹。姚艾之一猫腰,就钻进了溶洞,我只得跟着她,我的手臂被一根藤刺划破了。洞里的光线有些幽暗,这幽暗的洞穴让人有一种想入非非的感觉。有一股湿润的暖气向我们涌来,过了很久,我的眼睛才适应了洞里的光线,姚艾之指着那些钟乳石说,看到了吧,这就是缟溪三姚的朝社大典。
在我的眼前,大自然呈现的是一个完全复制出来的人类世界。就在这狭长的山洞里,一处处流水,一树树桃花,还有一个个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人们,他们举着彩旗,舞着龙伞,排着长队,正在向一个地方进发。而这一切,都是千百年来大自然的造化所形成的钟乳石的世界。我惊叹于自然造化的能力,我惊叹于这些钟乳石所形成的朝社仪式。我也终于明白姚艾之把我带到这里来的目的了。而接受这支朝社大军神圣礼拜的,是一尊酷似少女的钟乳石,据说她就是缟溪三姚人的祖先,或者是他们的原始图腾:桃花仙姑。当地的传说认为,是因为她吃了一颗冬天里长出来的桃子,才有了身孕,而后才有了姚姓绵延不绝的子孙。
姚艾之把我带到这少女的面前,说,谁都不知道,她吃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禁果。
编造这神话的人一定知道,我说,当然还有你知道。我说出这一句,连我自己都为这一刻的大胆而吃惊。好在姚艾之似乎并没十分注意到我的这句话,她在桃花仙子的座下点燃一把土香,认认真真地跪拜在这尊石笋的脚下,那种虔诚,完全不像是在做戏。
我们都是她的子孙,姚艾之说,“文革”期间红卫兵要砸烂这些钟乳石,姚姓一族从来都没有那么团结过,他们日夜守护在这个洞口,硬是把这桃花洞给保住了。据说是有了她,缟溪三姚才有了一代一代的吉祥平安。你相信这说法吗?
神话是人创造的,人就生活在这神话中,我说。
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信。
你怎么知道我不信?
我们在洞里转了一圈,没有手电,不敢太往里走。我不太适应这洞里潮湿的空气,我提议我们可以回去了。出洞的时候,她从后面推着我,一副调皮顽童的样子。我跳出洞口,她却伸出手来让我拉她一把。我这样做了,她脚下一滑,顺势倒在我的怀里,我一把搂住她,她的身子出奇的软,我也就势吻了她递过来的唇,她的嘴唇湿湿的,热热的,这熟悉而陌生的气味让我整个身子热血沸腾,我似乎又找到了二十年前的那种感觉。但姚艾之却猛地推了我一把,说,这是很神圣的地方。
倒过来显得很尴尬的反而是我,我的嘴上留有她的唇香,我的脸火辣辣的,我想找些话来打破这要命的尴尬,然而我越是想找出什么话,越是无法找出任何一句话来。这种沉闷也许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但在我却是相当的漫长。
说点儿什么话好吗,干嘛这样,好像我们吵过架,她说。
你说吧,不是你带我来这地方的吗?
是为我来的吗?
是,也不全是。
那就不说了吧,一切都过去了。她叹了口气。我隐隐地感觉到,姚艾之内心深处一定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困惑,我本能地预感到,她遇到什么事了。
似乎意识到我想说什么,她立即变换了话题,说,是我父亲请你来的吧?
我很喜欢老人家,他是一本不错的书。
是的,姚艾之说,我父亲一辈子似乎都生活在戏里面,他只相信戏剧里面的爱情。
这是他活得很快乐活得自在的理由吧。
在回村的路上,我们不时遇到一些男人和女人,人们和女人打着招呼,一个干部样的男人说,爱芝,明天你来抢灯笼吗?你可以再生个儿子的。
姚艾之咯咯地笑着,说,我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你怕什么,你把他带到日本生去。
嗨,我才不想去挤破头地抢那把伞呢。
我替你抢吧,不过说好了,生下的儿子跟我姓。
姚艾之知道上了那人的当,她不再理他。
听着姚艾之与这里的人们的对话,我感觉她还是属于这里,属于这周围的大山。我知道她喜欢那把灯笼伞,喜欢这乡村祭祀仪式,还有那些唢呐和鼓乐;她相信因果报应,喜欢那个给了她创作灵感的被人们当作图腾来崇拜的桃花洞,就像她的父辈和祖辈一样,她喜爱的,归根到底还是这里所蕴含着的丰富的戏剧情结。
一条牛从我们面前走过,牵牛的是一个痴呆人。痴呆人手里拿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挑着一条一米来长的花斑纹的死蛇。痴呆人每走一步,那条死蛇就左右摇摆一下。那条牛也像是在有意制造恶作剧,当走到我们身边时,突然就哗哗地拉下一堆屎来,艾之迅速地跳开去,嘴里骂着那条牛。路边一个端着海碗吃饭的老人说,艾之,你是生在大城市的命,你做什么要回来呢。艾之说,我怎么能不回来呢,这儿是我的家啊。
我们走过窄窄的街巷,我们在一个个男人和一个个女人的视线下走过,那些视线中透视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内容。
姚艾之说,你看到刚才那个放牛的白痴了吗,他就是那个阻止我祖母唱戏而在祠堂里下令鞭打我祖母的族长的孙子。族长的儿孙们没有一个活过四十岁的,这个白痴是活在世上最后一个子孙。
你相信因果报应吗?我说,你好像在《状元桥》中表达了这种理念。
你不相信吗?
信,也不全信,我说。
姚艾之的《状元桥》叙述的是一个凄婉哀绝的爱情故事。
故事发生在明朝,那座桥是皇帝为当地的一位状元青年守寡的母亲而建造,以表彰她的贞节。谁会想到,状元自己就是不贞的产物,状元的母亲早在婚前就将自己的身子交给了自己钟爱的人,她嫁过来不久,丈夫死了,于是她依然与她的情人保持着秘密的来往。这桩凄婉的爱情终于被人察觉,状元被皇帝以欺君之罪斩首,那对情人也撞死在这座表示他们贞节的状元桥上,桥从此塌了。
我看到这座桥时,它仍然从中间坍塌着,桥上挂着厚厚的藤蔓,成为一处残破的风景。这大大地满足了我的拍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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