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等到吴鑫从昏厥中清醒时，还珠格格已减速下降，一对翅膀轻飘飘落在地上。吴鑫从格格背上翻下，见空中仅有半月悬在一团黑寂间，月光诡异难辨，腐肉般的暗红色杂着深海的蓝。吴鑫脚下满是灰白色的“草坪”，成片成片，望不到边际，每一根“草”被修理的长短一致，摸上去又细又绒，像是身上的汗毛。

    格格告诉吴鑫极乐世界就在这片树林的尽头，若错过进入的时间，待到满月就会被天狗吃掉，没人能活着离开这里。吴鑫有太多疑问，可还没等开口，格格便展翅离去，空留下吴鑫一人。还珠格格称这里为树林，可每棵树都没有树枝与树叶，颗颗树干无比光滑，像被人特意削去了树皮，如若说是树林，不如说是成片的木质方尖塔群。

    吴鑫向前摸索着探路，但每棵树的间距完全相同，刚走出没多久就失了方向。他猛然想起格格临走所说的话，抬头见刚刚的半月已变成钩月，他心下恐慌，想赶紧找到出路，却又不知道该迈向何方。“在树上做记号”，他忽然想到这个在电视剧中经常出现的桥段。吴鑫从书包中取出小刀，刚要往树上刻几道，却亲眼见到的那光滑的树干竟生出个小黑点儿，这树干发出“沙沙”的低语，小黑点满满扩散，变成了块黑斑，那黑斑又微微从树干上隆起。吴鑫弓着腰，伸长脖子，仔细瞧着那黑斑的正中伸出黑色卷曲的细丝。突然间，那黑丝迅速生长，正扎在吴鑫的额头。吴鑫忙退后几步，额头上抹了一把，见手上一道血红，刚要逃开，却听得四处都传来刚刚的“沙沙”声，像是有无数人同时在揉搓塑料口袋一般。那声音让吴鑫头皮发麻，他捂起耳朵，撒腿便跑。眼见着每棵树上都开始长出更多的黑斑，黑斑中，一根根弯曲的黑刺在其中发芽生长。天色渐暗，黑刺愈加的浓密，每根的长度几乎与吴鑫的身高相同，稍不小心，刺进身子，哪还有命。行路愈加的困难，吴鑫一不留神，给地上暗自生长的一根黑刺绊倒，脚踝裂开道口子。躺在灰白的草地，他心想就算没这些刺他也不知道通向极乐的方向，仰面看着天上月亮又缺了一块，心中倒是轻松不少，左右都是死，要么在奔跑中被扎死，要么躺在这儿等死，当然是等死更划算。他未曾经历过家人的离世，也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只认为是如电视演的那般，大叫一声就倒地了。如今他已经倒在地上，只差叫一声就结束，既来之则安之，何必折腾呢。

    “铃铃铃……”

    起初吴鑫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那自行车的铃声似是由远及近，声音越来越清脆。吴鑫大喊救命，随即起身向着铃声方向张望。如果自知死亡是无法回避的必然，那死亡倒也没什么了不起，可一旦有了生的希望，那些坦然立马灰飞烟灭。吴鑫重新上路，树上长出的黑刺不知在他身上划出了多少伤口。如果自知死亡是无法回避的必然，总想着尽可能少些的折磨，可一旦有了延长生的希望，再多的苦头也都耐得住了。

    铃声越来越近，脚下居然有条肉色的窄路将树林切割成两片。他沿着路奋力跑去，终于瞧见自行车上的打铃人。那人穿着巧克力色的长袖衫，自行车后座侧坐着个穿黑色连衣裙，长发的女生。她把脸埋在男子的后背，男子清清嗓子，哼唱起来：

    “上个世纪像已筹备

    然后这生分享趣味

    换了角色换了场地

    都等待你

    若要说出什么是你

    谈话思想都可细味

    明了内心如同自己

    写我人生精彩传记”

    “张学友！张学友”吴鑫叫了声。张学友紧抓着车把回头瞧了眼吴鑫。

    “张学友，你是去极乐世界吗？”

    “当然。”张学友用迷人的嗓音诠释着港普。

    “那你能带我去吗？”

    “我带你去了，我女朋友怎么办？”

    “我也没说让你抛下她。”

    “孩子，这极乐世界的大门，必须得一男一女才能入内，即使我抛了女朋友，咱俩也进不去。”

    吴鑫瞧月亮只剩最后一点儿还留在空中，顾不得廉耻大叫：“那你能把女朋友借我嘛？我进去就还你。”

    “去你妈的，自己去找。”令人沉醉的一声谩骂后，张学友加速骑行，吴鑫在后面紧追着，可每次就差那么一点儿，始终没法把张学友的女友拉下车。张学友知他追不上，歌声更加魅力十足。

    “同行共创造时势运气

    相识一天算起

    我敢担起各样危机

    有背后人是你

    同行共领会人世道理

    假使一天不再飞

    到公园中散步年纪

    有结伴人是你”

    吴鑫终于跟随张学友走到了路的尽头，那是片小空地，立着座类似古希腊神庙般宏伟的建筑。建筑周身霓虹闪烁，正中央的招牌上刻着几个大字“极乐世界大型综合娱乐广场”。建筑的左侧贴着粉色巨幅海报，上面写着“桑拿，按摩，旱冰，赌博机，练歌房，电脑房，你想要的，就是我们要做的”。张学友骑着车子直冲进敞开的两扇大门内。

    那一定就是极乐世界。吴鑫加快脚步刚要跨进门，耳朵却被只肥手狠狠捏住，转头一看，那张戴着眼红眼镜的肥脸正是他小学的班主任。

    “王老师，你让我进去！”吴鑫焦急的哀求。

    “一男一女能进，就你这成绩，给我滚一边儿去……这王老师双手叉腰，越骂越激情，把世上的污言秽语全都用了个遍。吴鑫暗暗生气，却不敢有半句反抗。王老师骂累了，从兜里掏出根香蕉，准备吃完接着骂，吴鑫觉得有机可乘，忽然猛向大门内冲去。这王老师眼疾手快，嘴里含着香蕉，一把扯住吴鑫，接连三脚踹在吴鑫膝盖上。吴鑫疼的五官聚在一起迟迟松懈不下，他一瘸一拐，知道没法再偷跑进去，又无法忍耐王老师的咒骂，只得走远几步坐在地上。”

    此刻，月亮只剩下珍珠般大小，“极乐世界”内的喧闹声传进吴鑫的耳朵里，赌博机开奖的音效；男男女女醉酒后唱着《快乐老家》的歌声；旱冰城里的迪曲和浴池休息大厅火罐从后背肌肤上拔下的响动。此刻在吴鑫心中，对月亮消失后的恐惧已经被进不去“极乐世界”的遗憾所取代。吴鑫几次回头瞧那“极乐世界”，都遭到王老师挖苦的笑声。白娘娘若是不死，两人肯定已经进去快活了，想到此处吴鑫更加遗憾。正想着，前方的“树林”中似乎有些别的什么声音。忽然，森林飞出件白衣，在吴鑫面前一晃，倒在他怀里。吴鑫吓得撒开手，一瞧地上躺着的竟是白素贞，嘴角还挂着血。

    吴鑫又惊又喜，跪在地上将她的头搁到自己腿上，白素贞的脸白得惊人，几乎和她的白衣融为一体，眼仁的颜色也越来越浅。

    “白娘娘你坚持坚持，咱们一男一女就能进到极乐世界。”吴鑫说完，白素贞点点头，示意吴鑫将她扶起。吴鑫抓住她手，搂住她腰，走向“极乐世界”，门口的王老师不悦的吐了口唾沫。

    可两人刚走几步，白素贞忽然滑倒，吴鑫想再把她扶起，白素贞却摆摆手，勉强开口说道：“吴鑫，娘娘恐怕是不行了……不起……法再护着你了。”

    白素贞想抬手摸摸吴鑫的头，可手在刚到他鼻子和嘴之间却突然垂下。吴鑫悲痛万分，紧紧抱住白素贞，可感受到的却只是她身体萎缩的过程。最终，一根如铁棍般僵硬的白蛇尸体从吴鑫双臂掉在地上。

    身后，王老师已经准备收摊，费力的先把一扇大门关紧。吴鑫抬头望天，天也不似天，只有黑。吴鑫绷紧全身肌肉，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死亡的逼近。

    吴鑫的书包突然开始异动，他忙甩下书包，后退几步。书包中似有无数颗石子在内部涌动，拉扯。“啪”的一声，书包破裂成数块碎布飞向各处，留在原处的是一滩乳白色的黏液。吴鑫眯起眼睛，仔细看去，那黏液中包含着万千游动的液块，正是早上奶奶给他盛进书包的蝌蚪。吴鑫体内翻江倒海，刚想要弯腰呕吐，那些乳白色的蝌蚪浮在空中，又突然快速向吴鑫游去。吴鑫全身汗毛竖起，捡起白蛇的尸体，紧闭双眼，大力的挥舞阻挡。蝌蚪们早被打的四散，但吴鑫仍旧乱挥乱打，直到自己完全没了力气，才放下紧握白蛇尸体的手。身后的王老师冷笑了声，准备合上最后一扇门。

    “噗，噗，噗”地上那些散落的蝌蚪开始剧烈抖动，像在酝酿新一轮的进攻。吴鑫把白蛇尸体重新架在胸前，屏住呼吸，目光注意周身地面的异动。突然，脚下的大地激烈晃动，吴鑫跌倒在地，只见前方树林的每棵树都如同火山爆发般向天空喷射，是那乳白色的蝌蚪，每一棵树都在喷出无数颗乳白色的蝌蚪。那些蝌蚪如泥巴般摔在地上，但马上又浮起游向吴鑫。吴鑫眼见着无数蝌蚪如惊涛巨浪，一层层向他涌来，他大叫一声，冲向西方极乐娱乐广场的大门。那扇门眼看要关闭，王老师想要阻挡，可吴鑫再也顾不得了，他一脚踹在她肚子上，斜着身子进入门内，随后大力将门紧闭。

    王老师揉着肚子坐在地上咒骂，可吴鑫一句也听不进去，因为眼前的一切令他无比震惊。这所谓的“极乐世界大型综合娱乐广场”原来只是一块硕大的木板布景，除了地上有台倒放的彩电外与“极乐世界”布景那一头的环境完全相同。

    那些乳白蝌蚪早已从“外面”绕过木板，现在，都停在吴鑫眼前。王老师费力起身，走到吴鑫面前，挥起手就要打他一个耳光。忽然，那一层层蝌蚪冲向两人，吴鑫身前的王老师刚一转头，乳白色蝌蚪涌进她的嘴巴，鼻孔和耳洞内。刚开始，她眼眶中还是泪水，到最后流下的居然是一条条还在游动的蝌蚪。涌来的第二层蝌蚪将王老师紧紧包裹，蝌蚪们越缩越紧。“噗”的一声，包裹王老师前胸和后背的蝌蚪在中间会和，再集体散开，王老师已不见踪影。

    吴鑫转身逃走，却哪还有余地。蝌蚪们已经围成了几人高的墙壁。吴鑫在这一刻已经无法捕捉到自己意志活动的序列，也体会不到情绪的波动，手一松，那“根”白蛇的尸体坠地。他只是看着，眼前的景象无法汇成任何信息进入脑中，身体更没法做出对这些信息本能的反馈。他就这样看着，看着墙壁的中心突出一块，逐渐呈旋螺状变粗，延长。旋螺的尖端有几颗蝌蚪被甩在地上，像是流出的口水。到了离吴鑫一拳的距离时，吴鑫可以清晰的瞧见其中每一颗蝌蚪运动的轨迹，越来越近了，眼看就要扎进吴鑫的眼球。

    “后退！后退！”听得白娘子一声惊叫，吴鑫下意识后退，只见地上的白蛇忽然向上盘旋，抽碎眼前蝌蚪的集合体，四周的乳白色的蝌蚪墙开始紧缩，似乎要把吴鑫闷死在里面。

    “这边！这边！”白蛇快速窜进地上倒放的电视屏幕内。墙壁极速收缩，吴鑫能移动的空间也只有公共厕所隔间的大小。吴鑫瞳孔长大，鼻孔扩大，咧着嘴叫不出声。

    “快进来快进来！”白娘娘的尖叫从电视里传出。最后的瞬间，吴鑫终于反应过来，他猫下腰，爬进电视内。他回头一看，所有的乳白色的蝌蚪都撞在电视屏幕外，像是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轿车，飞虫纷纷冲向车窗，留下粘稠，绽开的尸痕。

    直到最后一块乳白蝌蚪撞在屏幕上缓缓滑下，吴鑫的惊恐才算缓和。一转头，眼前去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似乎这里是个精巧的庭院，鸟语花香样样不少，充足的阳光旁前还拱着如蜡笔绘出的彩虹。穿着和自己一样初中校服的女生站在她面前，身后是一座和市里文化广场一样的音乐喷泉。不需多想，此处一定是真正的极乐世界。

    那女孩对他笑了笑，吴鑫带着提防问道：“你是谁啊？”

    “我是白娘娘啊。”

    “你……已经死了吗？”

    “傻孩子，我要是死了，你怎么能到这里。”

    “引我到这儿的是蛇，蛇才是白娘娘。”

    “孩子，你别惊慌，之前我也以为我死了，可是当你又遇到危险时，我又活了。”

    “那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因你的需求或生或死，你现在已经不需要白娘娘的样子，我自然要变成你需要的样子。”

    “你怎么会知道我需要什么？”

    “因为我就是你的需要本身呀，我不但知道你的需要，我还要去解决你的需要。”

    “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你只要做好现在的事儿就可以了。”

    “做什么？”

    “当然是约会了。”

    “我和你？”

    女生忽然搂住吴鑫轻声说：“不然你想和谁呀？”

    “可你是白娘娘！”

    “你看我，哪里还像白娘娘。”

    吴鑫重新打量，见她身材相貌与白娘娘全然不同，穿着与自己一样的蓝色校服，说她是法力无边的白素贞，不如说她是同校的女生。那女生笑盈盈，两只手托起吴鑫的下巴，吴鑫忽然无比慌张，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此时，一颗雪粒黏在在吴鑫的眉毛上，紧接着天空中的雪用分针移动的速度，像叶子落地般轻飘飘，左右晃动，缓缓降下。彩虹顶留下积雪，盛开的红花沾上雪，几只飞过的燕子，翅膀也被雪刷成白色。喷泉发出蓝绿交错的光亮，不知从哪来的交响乐轰然奏响，上升的几股喷泉瞬间凝固结成冰柱。吴鑫斜眼看着这美妙的奇景还在不住惊叹，那女生已然用手把他的脸慢慢挪向自己的脸。她的脸像水波纹变幻出所有吴鑫所喜欢的漂亮样子，潘金莲、小燕子、猫女、白娘子……梦似幻，最终又回归了她本来的面貌。吴鑫不好意思看她的脸刚要移开，可她两片嘴唇已然压在了他的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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