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比生命久长-满目落花悼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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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中华传奇》2005年第05期

    栏目:百姓故事

    天还没有亮,大雨滂沱。

    英月红轻轻地替病儿南瓜拉上了缀满补丁的被子,又踮起脚尖走到窗前,透过已被北风吹破的窗纸向外望了一眼。外面黑洞洞的,隐隐传来狗吠声。

    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土改分下的一间半屋,年久失修,眼下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饥荒年代,有谁来买?疾病缠身的大队支书申大力领着卫生院的大夫也来过了几次,告诉她孩子患的是骨结核,得赶紧送大医院救治。申大力向县铁路建设指挥部发了电报,回电是“突击队进入关键工程,隧道即将打通,牛千元不日即回。”这个“不日”,成了没有归期的意思。

    牛千元春天离家,带着全大队几百名精壮民工,翻过五道山梁,开到荒无人烟的大山里。如今已是梧桐叶落的深秋,尚不知何日是归期。

    生活改变人,尤其改变了英月红。当年能说会道、从省城来的下派干部成元庆,曾经像疯狗一样追求她。可是,英月红却喜欢上了粗犷、憨厚的“犟牛”牛千元。在她眼里,牛千元是慷慨豪爽、恩怨分明的铮铮铁汉。

    成元庆大为叹息:“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几年时间,成元庆官运亨通,已经坐上了镇龙湖公社党委书记的宝座。而牛千元仍然是身无分文的庄稼汉。

    南瓜受着病痛折磨。钱,这是英月红此刻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焦急、忧虑、恐慌、失望,像一块块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的黑云,笼罩在她的头上。

    英月红和南瓜一整天都不曾好好地吃过,天色已是薄暮时分。

    申大力和大队长徐家喜来看过南瓜,徐家喜说话一惊一乍:“申支书,你看你看,伢儿都快打丢手了,怎么不向党委反映?千元不是别人,是功臣,看他回来你怎么交代!”

    申大力脸一虎:“你这样关心南瓜,好嘛,听说你昨天夜里掷骰子输了百把块,用的谁的钱?”

    徐家喜赔笑道:“我是说你同千元是兄弟伙的,不像我们外人,感情不同。你呀,就是火气旺,才落得一身病。”

    英月红见他们二人发生了争执,怕惊扰南瓜,劝走了他们。这时,梅影端了一罐玉米糊糊,还揣着一个罕见的大白面馒头进来,她记挂南瓜,不时来探视。梅影和英月红都是镇龙湖民办小学老师,她俩是最相知的中学同学,也是镇龙湖公社闻名遐迩的两枝花。都因为家境贫寒,放弃了到县城上高中的机会。

    傍晚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开到了她家门口,从车上下来的是成元庆,跟在成元庆屁股后面的还有徐家喜。

    成元庆一进门就埋怨英月红:“千元上了铁路,带领突击队奋不顾身,立功受奖。我听家喜说,孩子病得不轻,你却不向组织反映,你对得起千元吗?”

    英月红嗫嚅道:“成书记,劳您费心了。”

    成元庆道:“废话什么呀!家喜,帮月红收拾东西,抱上孩子。月红,我正要到省里出差,送你去省城医院,给孩子瞧病。”

    “成书记,这是真的?”

    “那你还要怎么着,让成书记把省城大医院搬到你家里来才信?”徐家喜边说边手脚麻利地将南瓜用带来的一床毛毯包好,抱在臂弯里,“走吧,嫂子!”

    “这……这……我……”

    “别这这那那了,成书记指示了,一切费用由公社负责。”

    公社党委书记和大队长如此急人之难,使英月红怔住了。

    南瓜一声呻吟,像打在她心头的重锤。她抹抹泪,慌忙将孩子从徐家喜手里抱过来,上了吉普车。

    这是一辆崭新的北京吉普,在山路上跑了一夜,天亮时顺利抵达省城。

    一进壮观的省城大医院,英月红便感受到了钱的好处。

    在成元庆的指挥下,徐家喜这里排队,那里交款,办妥了住院手续,诸事顺利。

    成元庆他们开着车子走了。留下了一堆安慰的话和足够花的钱。

    英月红睡了一个落心觉。半夜里,她伸出手,触着了床架,梦境般的现实让她清醒过来。

    安院长告诉她,孩子的病虽然不是骨结核,但是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体质太弱,抗病能力极差。幸亏来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南瓜经过全面治疗,面色已转红润,食欲大增,再过三五日即可出院。英月红觉得自己像驾着一叶扁舟,越过了激流险滩,长舒一口气。

    出院那天,徐家喜还给英月红和南瓜各带了一套新衣。英月红坚决不肯收:“徐队长,南瓜住院的钱,我们一定还。至于这衣裳绝对不能要。”

    徐家喜那张脸永远带笑:“嫂子,你晓不晓得今天出院到哪里去?”

    “回家,回镇龙湖。”

    “南瓜病好了,把救南瓜的恩人忘到脑后了?”

    “不不不!”英月红急了。

    “那还不换衣裳?成书记接你们娘俩去他家里吃饭。成书记家里地板都像镜子,不比乡下,你一身乡巴佬行头,不怕丢成书记的脸,我还怕折了千元哥的人哩!再说,你欠一千块也是欠,欠一万块也是欠,这套衣裳不过在欠条上加个数码,明儿有了钱一起还不就得了。”

    徐家喜一张嘴也确实了得,英月红又碍着成元庆有救命之恩,换上新衣。母子二人,光彩照人。

    “真是人要衣裳马要鞍,你这么一打扮,比电影明星王丹凤还洋气。”

    来接英月红的不是那辆送她进城的吉普车,换了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小轿车,英月红还是头次开洋荤,南瓜也已经在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这辆漂亮的小车。

    成元庆这次费心费力,一为心里高兴,摆摆谱,二更为了一个天赐良机。他的父母在省城都是不小的官,父亲官居省府秘书长,实权大得很;老娘是卫生厅副厅长。成元庆原在省会所在城市的市府办公室任小小科员,被提拔成副科长后,定位“三梯队”,下派农村锻炼,前途不可限量。

    成元庆初到镇龙湖公社,便发现了一朵丰美的野花,经过一番穷追狂打,败在牛千元手下,着实气恼了好一阵。后经父母严加训斥,才罢了在乡下寻找配偶的想法,同一位大学毕业生、市文化局的干部结成伉俪。新婚妻子有文化,人也算得上端庄有形,就是身子骨单薄,性方面颇为冷淡,因此这几年,成元庆也不大恋家,常在下面打些野食充饥。俗话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他自坐上公社第一把交椅,心中仍念念不忘英月红。不过,她身边的守护神非同凡人,生性剽悍。据说,还练有一身拳脚功夫。在镇龙湖一带牛姓是第一大姓,牛千元是牛姓中一呼百应的首领人物,成元庆只能望梅止渴,干吞涎水。

    不过,事缓则圆,他终于等到了时机。县铁路建设指挥部给公社党委的一封公函,使他喜出望外,牛千元的命运掌握在他手板心里了。他指派心腹徐家喜去探听虚实,这个机灵的家伙给他带来了好消息:英月红的儿子生命垂危。与此同时,徐家喜还献出一条获取美人芳心的妙计。

    成元庆借父母出差的机会,将英月红接到了父母颇为气派的寓所。

    英月红没有想到城市人可以住得这么舒适,不仅房间宽敞明亮,摆设考究,地板也擦得光可鉴人。

    成元庆平常总是拉长着一张脸,社员背后叫他“寡妇脸”。这会儿,他那张“寡妇脸”笑得像准备入洞房的新郎倌。他拉着南瓜的手说:“看那边桌子上,伯伯送你啥玩意?”

    南瓜看见椭圆形的大餐桌上,有小汽车、小飞机、小手枪和五颜六色的气球。

    南瓜张大眼睛问英月红:“妈,我能玩吗?”

    还没有等英月红开口,徐家喜已抢先一步将那些玩具抱到南瓜胸前,并且用一只手扣动小手枪的扳机,一连砰砰几声,还冒出了火花,成元庆作中弹状,捂住胸口,倒在地板上。南瓜情不自禁,从徐家喜手中夺过手枪,又朝成元庆补射了几枪。成元庆举起双手,口中连喊:“八路英雄大大的,我的投降的干活!”

    英月红和南瓜同时发出了由衷的笑声。

    礼物就在笑声中很自然地被接受了。

    接着是丰盛的午餐,然后去逛公园。

    晚餐更加丰盛,并且都高兴地喝了点酒。

    英月红也陪着成元庆和徐家喜喝了半杯红葡萄酒。

    一切太完美了,意味着悲剧的序幕已悄悄拉开。

    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英月红突然惊醒了,灯光十分耀眼,她下意识伸手去抚摸身边的孩子,好像遇到了一只蜇人的蝎子,感到又疼又辣。她摸到的是一个男人一夜之间长出的硬扎扎的胡桩子,她一阵哆嗦,被麻醉的神经完全清醒,她跳下床,穿上衣服,奔向房门。

    赤身裸体的成元庆打了一个哈欠:

    “没有想到你起得这么早。”

    “开门!开门!你这个禽兽!”

    门被反锁,她用力踢门,同时,眼中的泪水已奔涌而出。

    “月红,英老师,你冷静冷静,这么激动干什么?”

    英月红已抑制不住心中的屈辱、悲愤,她看见靠墙摆放着一只半人高的大花瓶,她将这只瓷瓶举到半空。

    “别摔别摔!这是明代的古董,老爷子的心肝宝贝!”

    英月红狠命地将瓷瓶往成元庆砸去,立即碎片横飞:“我要告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大流氓!”

    成元庆裸着的身子被破碎的瓷片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流出了殷红的血,他忙着敷药,穿上长裤,将早已备好的武器使出来,对付这个疯狂的女人。

    “我这里有一封县铁路建设指挥部的公函,是关于牛千元反革命言行的处理意见,你看了这份文件,再告我不迟。”

    英月红狂怒的心被兜头一棒,打得几乎休克。她爱丈夫和孩子。她看见桌上的确有一封信,是县铁路建设指挥部寄给公社党委的,她急忙拆开来看,这封公函的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射向自己胸膛的子弹:

    镇龙湖公社党委:

    ……牛千元在任职突击队长和临时支部书记期间,擅自组织狩猎队捕杀野禽,名曰补充队员营养,实为目无组织、走资本主义道路;更为恶劣的是,该牛将队员家属来信在会上作为攻击大跃进、大办钢铁、人民公社的黑材料,公然反对党的政策,大放阙词。行为之恶劣,影响之深远,令人发指。该牛言行已构成犯罪。鉴于该牛系三代长工出身,土改根子,历届劳模,遂多次对他进行教育,但他仍顽固不化。经请示县委,决定将该牛交由贵公社党委处理。

    英月红愣在那里,双手发抖。

    “公社党委已研究决定,派公安特派员将牛千元押回逮捕,依法严惩!”

    “我不相信!千元对党忠心耿耿,他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好吧,你看清楚信封上县铁路建设指挥部的电话号码,这桌上的电话是可以直拨长途的。你自己打吧,直接问指挥长,他是县委组织部申部长,他总不会代表县委骗你吧?”

    英月红拨通了电话。

    “喂,县铁路建设指挥部值班室,你是哪里?”

    “请找一下申指挥长!”

    “你是哪里?”

    “我有急事!”

    “现在才半夜,申指挥长刚睡下……”

    成元庆一把拿过电话:“是省政府长途!”

    “好好,马上去喊。”

    过了一会,电话里传来了县铁路指挥长申雯睡意甚浓的声音:

    “哪位呀?”

    “省政府成秘书长核实镇龙湖公社牛千元的问题。”

    成元庆把电话交给了英月红。

    “牛千元的问题,我们已经根据县委指示,正同镇龙湖公社党委联系。性质是非常严重的,我们建议逮捕法办……”

    英月红愤怒、惊恐地将话筒甩在桌子上,丈夫是她的天,天要塌下来了。

    徐家喜又到她家里来了,带来了好消息,说成书记力排众议,不但不同意逮捕牛千元,还准备继续重用他,待打通五架山隧道之后,派他带队到广西去学习养殖技术,将来安排他当正在筹备的原种场场长。

    英月红以为时间可以抚平内心的伤痕,但她估计错了。成元庆利用了她的心理,再次奸污了她。她想一死了之,但想到若不明不白地死去,丈夫不会善罢甘休,最终会弄得家破人亡。如今唯一能吐露衷肠的人只有梅影。

    梅影原来在民校当老师,丈夫陆凯是民校校长。后来有了两个孩子,双方又没有老人,梅影便离开学校照料孩子。生活虽然清贫,倒是安逸。

    梅影听了英月红的讲述,心惊胆战,她不敢想象解放已经十几年了,竟有如此恶行发生。

    “你打算怎么办呢?”梅影柔声问道。

    “我要告这个禽兽不如的败类!”

    “还不知告不告得倒呢!”

    “他老子娘是省里的大官,在省里告不倒,到北京去告!就是南瓜……”

    “月红,南瓜就是我的亲儿,你不必担心。你说怎么办?”

    “我打算先将状子递到县法院,法院是共产党评理执法的国家机关,总不是开的‘成家店’。”

    英月红将已经备好的状子誊了一份,将底稿交给梅影:“帮我藏好,万一我的官司打不赢,等到哪天成元庆倒了台,你把这份状子交给千元,让他替我报仇雪恨!”

    梅影抽泣着。

    “记住,梅子,一定要等成元庆下台,你才能把状纸给千元。成元庆那个畜生在台上,千元会遭他毒手。你知道千元的脾气,犟劲上来,他会杀人的!”

    梅影手里握着英月红的血泪书,泣不成声。

    一个月之后,隧道打穿了,镇龙湖突击队立了头功,指挥部摆酒庆功。虽然上台戴大红花的功臣没有牛千元,但指挥长申雯还是在总结报告中公正评价了牛千元的功劳,决定再向县委写一个报告,撤销对牛千元的处分。

    接下去就是铺路基,打隧道。

    在爆破山洞时,因隧道瓦斯爆炸死了两名队员,牛千元坚持要指挥部上报,追认死者为烈士,并在隧道口立碑。指挥部坚决不允,认为当前不宜在喜报频传的红旗上抹一道黑影。树碑立传,时机未到,影响士气。

    牛千元义气很重,一怒之下,开山凿石,将两块青石巨碑立于死难兄弟的坟头,并擅自将死者冠以英烈美名。全线民工无不为之动容。

    然而此刻,省城传来了噩耗。

    大队支书申大力的电报“速归”,使正在同申雯较劲的牛千元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牛千元一口气翻了五座山梁,一夜疾奔回家。

    天亮时,回到阔别近一年的家门前,妻子最心爱的木槿花树,花瓣俱已凋零。只剩下了一地落花在地上翻飞,与狂风同祭她的冤魂。

    牛千元的一颗心,立时沉到了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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