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幾個月精彩的經歷之後,夏日的蟬聲逐漸在城市的郊區止息,暑氣漸漸消退。
繼之而來的,是已經顯現枯黃的落葉,在城市人行道上緩緩飄落,原先晴空萬里的藍天,此時也開始出現灰沉沉的黯淡。
某一個秋日的早晨,我帶著幾個助理出機到風景優美的敦化北路林蔭道上出單機攝影,這條著名的林蔭道路,是許多電視劇最愛取景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大明星曾經衣香鬢影地併肩走在這兒,映著枝葉扶疏的景緻談情說愛。
只不過真正的場境是嘈雜得讓人受不了的車聲人聲,還有嗆得人呼吸困難的空氣污染。
前面不是和你說過了嗎?這電視電影之物,乃是天底下最唬人的把戲,你在螢幕上看見的美麗景物,都只是空泛的幻象而已,真正鏡頭後面你看不見的,才是現實世界的誠實場境。
這一點,在我進入電視圈不多久之後,便已經深深地領悟到箇中的神奇。
金碧輝煌的綜藝佈景,在鏡頭外面卻只是一大片爛木頭、保麗龍搭起的幻境。
清幽羅曼蒂克的敦化大道,踩在安全島的地上,卻是滿腳的爛泥。
青翠可喜的農莊牧場,撲鼻而來的卻是濃濃的牛糞、化學肥料臭味。
而男女主角追逐嬉戲的青綠草地,三步兩腳就要踩上滿地的牛羊大便,導演喊「卡」之後,搞不好還要很沒氣質地互抓身上的跳蚤。
還有,水花片片,騎著白馬如幻境仙子出現的女主角,拍玩鏡頭後還會因為馬的身上太臭而吐個七暈八素。
進入電視圈之後,許許多多的經歷,讓你不自禁要感歎這個圈子的虛幻,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但是最耐人尋味的是,即使你早已經明暸了這個道理,但是真正令人迷惑的虛幻到來的時候,你還是會義無反顧地一頭栽進這樣的迷人陷阱裡。
那個秋日午後的攝影還算順利,我和攝影師測了測光度,找個適合那天拍東西的角度,很快就已經把要用的鏡頭拍好。
一切都弄好了之後,比原先預定的進度還要早上兩個小時,於是我和攝影師們商量之後,便決定個自偷偷摸個魚,等到預定時間到了再一起回公司。
主意既定,幾個工作人員便興高采烈地收拾器材,不一會兒就做鳥獸散,消失得徹徹底底。
我看著他們的身影在大街上的車潮人潮中消失,便獨自一個緩緩地在林蔭人行道中走著。可能是因為太久沒有待在臺灣的關係,我和公司裡的同事們雖然交情還不錯,但是卻很少和他們玩在一起,下班的時候,同事們喜歡去KTV唱歌、聚餐、郊遊,但是這些活動我都不太喜歡,在聚會中很難和大夥搭得上話題,去了一兩次之後,便常常找理由推掉。
這樣過了幾次之後,他們也開始知道我對這一類的娛樂沒什麼興趣,也就不再找我,除非我自己說要去,否則大夥便會很有默契地不把時間浪費在我的身上。
這樣聽起來,似乎日子過得有些寂寞孤僻,但是那陣子可能已經開始感受到電視圈中的強大壓力,因此對這樣的孤獨,我倒覺得挺輕鬆的。
秋天的林蔭道上,在翠綠中已經開始出現了淡淡的枯黃,我有些出神地仰望枝葉草木間的一線天空,突然間,空氣中充滿了溫暖的氣息。而且,彷彿有什麼人正在盯著你的奇異感覺。
然後我一回頭,就看見了鐵椅上靜靜地坐了個一身白色裝扮的身影。淡淡的微笑,略施脂粉的清秀臉龐,看著我錯愕的神情,她大方地露出白皙的貝齒,開朗地笑笑,然後在敦化大道的美麗背景中叫了我的名字。
聽見她低柔的嗓音,我的眼睛不禁睜大,腦海中的片斷記憶在百分之一秒內迅速成形,然後,便楞楞地也叫了她一聲。
「晴晴。」
只見在略顯陰暗的林蔭光影下,一身耀眼白色打扮的晴晴低下頭,優雅地向我點點頭,是個純熟的異國打招呼方式。
然後她緩緩地站起身來,修長纖巧的身形向我走近。
「好久不見。」她美麗慧黠的單眼皮眼睛看著我,這樣柔聲地對我說道。
這樣的美麗眼神,在我的腦海中印象是很深刻的,因為少年時代我曾經有一段時間常常看著這樣的一對美麗眼神,也曾經為她的靈秀著迷。
晴晴是我妹妹的同學,年紀大概比我小上一兩歲,國中時代晴晴常和一群小女生到我們家來玩,當時的她身材已經頗為高挑修長,站在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女生中顯得沉靜而出色。
那時候,我和妹妹的這群小女生同學並沒有太多交談機會,一方面我少年時代的家鄉是一個保守的小鎮,年輕男孩女孩的來往等於暴露在街坊的眼中,少男少女青澀的情感根本很少有發芽成長的機會。
另一方面,從小到大,我就缺乏和異性交往溝通的天份,這一點在少年時代更是明顯,遇上女孩子不是大呼小叫,要不就是臉紅耳赤,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後來,我去了美國唸大學,更和這些年少時代就已經相當遙遠的小女生們距離更遠,但是有好一陣子,晴晴卻仍然常常出現在親戚們的話題之中,經過了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轉折之後,一直到幾年之後,她的名字仍然不時地出現在家族成員們茶餘飯後的話題之中。
原來,晴晴在高中時代便已經開始和我的一位遠房表弟交往,兩人的戀情從十五六歲的青蘋果時代一直持續到唸大學。
我的這位表弟算得上是一個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年輕男子,加上家中的環境也相當富裕,父母親對晴晴非常疼愛,一切的一切,彷彿都順暢地進行著,兩方的家長後來都已經準備好一切細節,房子,車子都已經備妥,打算在兩人在臺北唸完大學後,便為他們舉行婚禮。
但是,後來事情的演變卻出了極大的意外,據說,那一陣子表弟就已經開始找不到她的蹤影,四處聯絡,找遍了所有的朋友也問不出來她的行蹤。
沒有吵架,沒有任何不愉快的徵象,失蹤的前一天晴晴的神色一如往常,仔細回想,也想不起來她說過什麼不尋常的話。
只是整個人就這樣彷彿空氣蒸發似的,突然間消失。
正在緊張納悶的時候,有一天,晴晴不曉得為什麼突然間出現在兩百公里外的中部老家,按了表弟父母家的門鈴。
一臉錯愕的表舅媽看見晴晴突然出現,也是驚訝不已,因為她消失一陣子的事情,表弟早已經和她說過,正要讓晴晴進門問個清楚,晴晴卻只是淡淡地遞了個小包包給她,很平靜地說道。
「都還給你們了,我和你們再沒有任何關係了。」
說了簡單的兩句話,她掉頭就走,從此之後,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包括她的父母親在內,再也沒有人見過她的蹤影,只有少數幾個人,偶爾會接到她從不同國家寄來的風景明信片。
基本上,就是這樣一個神秘的女孩子。
那個秋日的早晨,我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晴晴出現在我的眼前,上一次我看見她的時候,她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國中小女生,此刻她的眉目依舊,神采間卻透現出成年女子柔媚的風情。
「好久不見。」
最後,我也只能喃喃地說著和她一樣的話。
我們併著肩,很舒服自在地坐在一具長椅上聊天,說也奇怪,雖然算了算已經那麼多年沒見過面,聊起天來的感覺卻像是昨天才一起喝過咖啡的舒適自然。
晴晴說,她的工作也和演藝圈有關,這一天會出現在敦化大道上,也是因為過幾天要出攝影機來這兒取景,遠遠地看見我和公司的人架起了機器在作業,看著看著卻認出我來,於是就坐在一旁,等我們作業完了,再來和我打招呼。
在林蔭道上聊了一會兒,我看看時間也該回公司了,於是便和她交換了聯絡電話,約好過幾天出來好好聊聊。
一回到公司,還沒坐上幾分鐘,我的分機電話就響了起來,拿起話筒,傳過來的便是晴晴那低沉柔軟的嗓音。
「嗨!」我可以想像她說著話的神情,一時間心臟不禁砰砰地跳動起來。「沒有什麼,只是想看看你給的電話是不是真的……」頓了頓,她又輕聲地說道。「喂!有件事想問你。」
「什麼事?」
「我們真的要等幾天後再約見面嗎?」晴晴低聲說道。「可不可以晚上就一起吃個飯?」
當然好。於是那天晚上,我們就約在一家餐廳一起吃晚飯,搖曳的燭光下,我總算有機會仔細看看這個相識很多年,卻從來沒有機會好好打量她的女子。
成年後的晴晴比起少女時代還要高上幾公分,披肩柔亮的長髮舒適地鋪洩在肩上,臉上的粧淡淡的,化得相當精緻。
她的唇形是那種電視主播常有的「菱角嘴」,兩邊的唇端微微上揚,在悅耳的鋼琴聲中她流利地說話,偶爾巧笑嫣然,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個秀美成熟的漂亮女子。
在燭光下看著她,看得我都要有些暈眩起來。
那天晚上是場非常令人愉悅的聚會,我們在微暗的燭光中聊著這些年來的往事,我說著在美國住了近十年的點點滴滴,她也約略說了少年時代以來的諸多經歷,連和表弟那場沒有結局的戀情也約略帶到。原來,當年她和表弟的交往,是一段令眾人稱羨不已的完美戀情,表弟對她呵護備至,所有的精神、物質條件都非常的完美,幾乎是一點差錯也不可能出現的狀態。
「只是,後來我卻開始反省,」晴晴幽幽地說道。「我想知道,這樣的幸福真的是我能夠擁有的嗎?我的人生,真是就這樣提早劃上“一輩子過著幸福快樂生活”的印記了嗎?」
這樣的省思之後,晴晴發現,這些所謂的幸福,都不是因為她自己做過什麼,奮鬥過什麼得來的,一切的一切,包括男友,包括車子、房子都是人家給的,沒有一樣真正屬於自己。
因此,她決定在大學畢業之後,對這些所謂的「幸福」踩上煞車,放棄一切,去追求自己實力換來的真正幸福。
那麼,這樣的重大決定,巨大轉變,成功了嗎?我有些好奇地問道。
「是不是成功,我想還很難蓋棺論定吧?」晴晴淡淡地笑道。「只是後來的歲月中,我做過許多許多不同的事,經歷過許多不平凡的經驗。這一些,我卻可以肯定,如果當年我嫁給了他,就不會有這些機會去經歷這麼多的事。」
大學畢業後的幾年裡,晴晴像是瘋狂似地接觸了許多領域截然不同的事物。她曾經是某項校園選美的后冠得主,也曾經跟著生態雜誌的探訪群到南極探險,後來也曾經加入聯合國的綠色組織,深入非洲戰火最慘烈的腹地幫助饑荒的人們。
後來,晴晴厭倦了只是待在小小的臺灣,便帶著少數的積蓄,以邊旅行邊打工的方式,在兩年的歲月裡遊遍了整個歐洲……
那也就是為什麼,她和眾人失去聯絡的時候,偶然會有人接到她寄來的國外明信片的原因。
然後,等到她覺得整個世界已經走遍了之後,才在去年回到臺灣,在演藝圈裡一家知名的傳播公司當公關主管。
吃完晚飯之後,我們因為聊得太久,走出餐廳時已經是近午夜的時分,兩人走在臺北市的夜色裡,晴晴卻說,她還沒有聊得盡興,問我有沒有興緻再陪她談天。
我說好啊,那還有什麼問題?於是兩人便在大街上尋找氣氛好的聊天地點,走過一家家的咖啡館、泡茶店,可是沒有一家是她看得上眼的,最後,我們在西門町的一處紅燈前停下,只聽見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彷彿下了一個很重大的決定。
「我看,我們就不要找什麼店進去喝茶了,到我家去,我泡我拿手的咖啡給你喝,好嗎?」
聽見她這樣的邀約,我的臉突然有些潮熱起來。
「好啊!」
我們像是有什麼事情顧忌似地,一路上反而很安靜,沒有像方才一樣說太多話。我在夜色下隨著晴晴的腳步,越過一條條午夜的大街,走到仁愛路口的住宅區。
晴晴住的地方,是一棟高級大樓的十七樓,同樣大小的單位,這樣的住宅區租價要比我住地點貴上三倍。我有些驚詫地看著警衛對著晴晴禮貌地點點頭,隨著她走入電梯。
她的居處是十七樓的D座,打開豪華的鐵門,映入眼中的,卻是一個頗為溫馨,充滿女性氣息的住處。
還有一點很特別的,就是她在房間裡掛上了不少壁毯類的巨幅圖畫,每幅圖畫卻都是知名的童話故事,處處可見嬌憨可愛的小鹿小兔,愛麗絲在仙境中與穿燕尾服的兔子交談,青翠可喜的森林之中,白雪公主和七矮人正快樂地翩然而舞。
「喔!這是我最喜歡的收藏,」晴晴甜甜地笑道。「我最喜歡童話故事了,總覺得有一天能夠讓我住在那樣的地方,就是死掉我也心甘情願哪……」
那天夜裡,我就這樣待在晴晴的公寓裡,和她聊了一整夜,聊天的過程中,成年男女共處一室發生限制級情境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我的意思是說,像這樣的處境,兩人即使真正上了床,作了愛,也不是什麼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只是那天夜裡我們卻沒有,有一刻晴晴已經換上了睡衣,白皙的胸口肌膚隱然可見,我和她聊著聊著,兩人越坐越近,四目交投下,連呼吸都開始有些灼熱起來。
只是真的,那天夜裡我們不曉得為什麼,卻連最基本的親吻也沒有發生,只是半睡半醒地聊著聊著,從我們小時候老家的故事聊起,印證著彼此的記憶,講到有趣處開懷大笑,講到悲涼的事又有些黯然。
然後,窗外的天空居然開始濛濛發亮起來,原來我們已經聊了一整晚。
清晨的微光靜靜地從窗外映照而入,仁愛路上的人聲車聲也開始熱鬧了起來,我們很奢侈地在第二天都要上班的狀況下聊了一整夜,但是心裡面卻是滿滿的。
晴晴送我出門的時候,慵懶地倚在門邊,看了我良久,這才輕輕地笑道。
「喂!」
我摸了摸她的頭,像小時候她和妹妹的同學來我家時的動作,晴晴緩緩地握住我的手臂,然後整個人便軟軟地靠過來,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擁抱。
我的耳際,此刻是她溫熱的呼吸,在我耳邊,她輕聲地說道。
「你知道嗎?我真捨不得讓你走……」
離開晴晴住的大樓時,我雖然一夜沒睡,整個人卻像是飄浮在雲端似地腳步輕鬆,回頭望著那棟她居住的大樓,一時間也分不清她的窗戶是哪一扇,只是想起來在這兒,某一個單位裡,有著這樣一個令人著迷的女子住在那兒,光是這樣的想像,就已經讓人沉醉不已。
到公司上班的時候,也許是我這種暈乎乎的神情很引人注目吧?不一會兒,就看見霜輕飄飄走過來,敲敲我的辦公室門口。
「喂!你還好吧?」霜上下地打量我,想起她曾經接受過的醫學訓練,那眼神簡直就把我當成了大解剖臺上試管白老鼠。「怎麼一付半昏迷狀態的模樣?」
「當然,」我有些狼狽地回答。「因為昨天晚上沒睡好。」
「沒睡好是咱們公司的特權,睡覺也是不得已的事,」霜半開玩笑地說道。「有件事要請你幫幫忙。」
原來,今天公司來了一群應徵美工組的新人,除了美工組的主管卷兒之外,公司還得有兩個人陪她一起在那兒撐撐場面,這會兒公司裡的高層大多不在,強納森偷溜去打高爾夫球,堂弟在錄李敖的節目,霜又有別的事要忙,所以就把腦筋動到我的頭上。
美工組的新人面談,大致上沒有什麼大問題,前來應徵的人數相當的多,每個人也都帶著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只是其中有一個女生大概是太緊張了,介紹自己作品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一杯水,大夥手忙腳亂地連忙拿乾布來擦,擦著擦著女孩卻哭了起來,害得大夥又要對她好生安慰。
過了幾天,我偶爾經過美工組,好奇地探頭一看,發現果然多了個新組員,看看樣子,卻是個生面孔,並不是那天面談時來應徵的人。「這位是麥可,」美工組長卷兒向我介紹說道。「是後來我又面談的新人。」
戴著眼鏡,高高瘦瘦,有著藝術家特有的瀟灑風格,這便是我對麥可的第一印象。
花琪電視公司裡的美工組,是公司裡較為安靜的角落,他們的位置在公司的最深層,要來美工組串門子,除了要經過翻譯組之外,還要穿過拷貝機巨聲隆隆的倉管組,平常如果沒有什麼事,根本不會有人來這兒。
也因為如此,如果我在公司裡被老闆和霜疲勞轟炸到煩了,有時就會躲到這個公司裡最偏遠的地區,和美工組的組員們泡泡咖啡聊聊天。美工組的組長卷兒是個小個頭的美女,個性沉靜隨和,我和堂弟都和她交情很好,平常也很喜歡和她聊聊天什麼的。
據說,卷兒曾經經歷過一段不是十分愉快的感情事件,因此聽堂弟說,當我們在花琪同事的時候,她已經有一兩年的時間沒有交過男朋友,堂弟因為交遊廣闊,認識的好男孩子也不少,有時候便想要幫卷兒介紹男朋友,但是卻總是被她婉拒。
麥可進公司之後,我有幾次又深入美工組去找他們聊天,發現他進來沒幾天,就已經和美工組的眾人建立了不錯的關係。
和麥可聊過幾次之後,我發現他平時有些沉默,但是說起話來卻相當的沉穩,也能和你就著任何話題聊天,讓人感覺相當的舒服。
沒有幾天之後,卷兒卻偷偷摸摸地跑來我的辦公室找我,說有話要和我說,還拉著我到隱密的樓梯間去。
我有些丈二金鋼摸不著頭腦地跟著她走到樓梯間,聽著這位有些拘謹的小女生說了一會,才知道是在講感情的事。
原來,她最近交了個新的男朋友,一方面很久沒有談感情了,一方面堂弟又常常介紹男朋友給他,所以想聽聽我的意見,也想知道如果這樣交了新男友,會不會對堂弟過意不去。
「如果是這樣的話,妳真的不用擔心,」我對她笑笑說道。「我堂弟會幫妳介紹男朋友,是因為覺得妳就像是我們的妹妹一樣,覺得妳自己一個人過日子也很寂寞,才會幫妳介紹男孩子呀!」
「現在妳有了男朋友,有人陪伴妳,他高興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對他過意不去?」
卷兒高興地笑了,臉上漾滿小女人幸福的模樣。
我心中一動,便好奇地問她。
「妳的新男朋友是什麼人?我認識他嗎?」
卷兒點點頭。
「認識的,而且你跟他也很熟,」她臉上微微一紅。「我的新男朋友,就是麥可。」
對於這樣的答案,我有點驚訝,但卻並不是太驚訝,在這個花琪電視公司裡,公司內的同事談戀愛並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老闆對這種事並沒有什麼嚴格的限制。
加上我一向對麥可的印象也不錯,所以聽見卷兒這樣說,我除了驚奇之外,還有幾分高興。
看見我這樣的反應,卷兒總算鬆了一口氣,又和我閒聊了幾句,便回到美工組去繼續工作。
從陰暗的樓梯間出來,正要回到辦公室去,卻看見霜站在會議室的門口,似笑非笑地盯著我看。
我裝作沒事人似地走過她的面前,對她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只看見霜的眼睛靈活地一轉,露出促狹的神情。
「你以為你搞的把戲,能夠逃得出本姑娘的法眼嗎?」霜爽朗地笑道。
「速速把你最近在搞什麼鬼全數招出來,免受皮肉之苦!」
我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勉強笑道。
「我不曉得妳在說些什麼?」
霜皺皺眉,瞪了我一眼。
「別跟我裝傻喲!這幾天大家都看出來了,沒事看著天花板嘿嘿傻笑,成天打電話,有時候發起呆來,還會面露微笑……你談戀愛了,對不對?」
我有些發窘地回瞪她一眼。「亂說!」
「我可沒有亂說,看你一付春情盪漾的嘴臉,如果我猜錯了的話,我的頭砍下來給你!」她眼珠子一轉,便賊兮兮地笑著指著卷兒離去的方向。「連小美女也難逃你的毒手,真是夠猛夠厲害。」
我無奈地看著她,搖搖頭。
「那我看,妳的頭真的要砍下來給我了。我談戀愛的事和卷兒一點都沒有關係,她和我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所以你真的談戀愛了?」霜興高采烈地說道。「快快報告過來!」
那一陣子,我的確和晴晴常常相約吃飯、看電影、聊天,以男女交往的模式來說,要說是在談戀愛也不無不可,在這個電視公司裡,霜算得上是我最知心的好友之一,我想了想,也就很誠實地把和晴晴這陣子的交往經過說給她聽。
聽了我的簡單敘述之後,霜露出了很真心的微笑,看得出來她也為我相當的高興。
「雖然說人家都在春天談戀愛,不過你們在秋天演這一齣青春偶像劇也不錯,」霜由衷地笑道。「青梅竹馬的朋友在大城市裡重逢相聚,譜出戀曲……」
「喂!說起來真的有點像是童話呢!只可惜“秋天的童話”已經被周潤發和鍾楚紅用過了,否則你們來段“秋天的童話”也不錯啊……」
當時,霜說出來的這段話,聽起來是一點破綻也沒有的,一切進行的這麼順利,簡直就像童話故事一樣的優美……
秋天的童話……
唉……
其實,事後有人告訴我,說其實冰雪聰明的霜在當時已經隱隱約約看出來有些事情不太對勁,但是看我正在興頭上,也就沒有說出來。
因為後來我才知道,晴晴說她任職的那家媒體公司,其實從來沒有公關經理這個職務。
而且在晴晴的公寓裡,那些掛在牆上的壁毯全部是波斯毛料的上等貨,一幅的價格就要幾十萬,而仁愛路她住的那棟公寓租金不是我住的地方的三倍,而是五六倍。
以一個二十出頭女孩子來說,除非是富豪之家,要不然怎有辦法負擔這些開銷?
但是晴晴的家境,我卻是很清楚的,她的父母只是普通的老師,從來也不是什麼豪富之家。
這段曾被霜稱讚是「秋天童話」的戀曲,其實結束得比任何人想像得都快,而結束的方式,至今回想起來,也只能用「上天的安排」來解釋。
那一陣子,我仍然常常和晴晴相約出去,只是我逐漸發現她彷彿心不在焉,連笑容也有些勉強。而那時候她的行蹤常常捉摸不定,有時候幾天找不到人,等找到了卻又說只是電話線有問題,或是她的同事沒把話傳到。
然後,在我還來不及想東想西,試圖找出答案之前,真正的答案,卻因為一個偶然,出現在臺北市,這個「花琪森林」的天空底下。
那是一個有些寒冷的晚秋下午,我因為跟著老闆和幾個股東在一家五星級大飯店吃飯,吃完飯後老闆和他們另有要事相商,我便留在這家大飯店的知名熱帶餐廳中,暫時地聽著南美洲樂團清越優揚的安地斯音樂演奏。
然後,下午兩點左右的飯店門口,卻走進來了一對令我目瞪口呆的男女。
這兩個人,女子高瘦纖細,便是我這陣子以來朝思暮想的晴晴,而那個男子居然便是公司裡的美工組同事麥可。
兩個人面無表情地從大門走了進來,直接就走上大飯店的住宿區。
因為飯店格局的關係,這家飯店所有的房間門口都面向餐廳,因此我便能靜靜地坐在餐廳,仰頭看著他們兩人併肩乘著電扶梯走到三樓。那幾天,晴晴告訴我說,她要到國外去出差,所以會有幾天不能和我聯絡。
那幾天,我也依稀記得,卷兒告訴大家麥可因為家裡有長輩過世,所以要到請喪假回南部去。
我靜靜地坐在那兒,以絕佳的角度看著晴晴和麥可走到三樓一個房間前,而且兩人在走到房間前還開始牽起手來,晴晴在前,所以看起來便像是她將麥可拉進房間。
我依然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見那房間緩緩關起來。
但是之所以會坐在那兒不動,也許是因為整個人有著很嚴重的癱軟之感,彷彿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曾和晴晴聯絡過,沒再打過電話給她。
而很奇怪的是,從此之後她也不曾再找過我,彷彿兩人從來不曾認識過。
但是事實的真相,卻和所有人猜想的完全不同,聽了我之前的敘述,如果你有任何的推論,對於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可以幾乎百分之百的斷言,你推論出來的謎底,一定是錯的。
真的,事實的真相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我在大飯店看過晴晴和麥可一起進房間之後,曾經對堂弟傾吐過這件事,也讓他勸了好久,終於才有些看開了來。
在勸我看開的過程中,堂弟當然也聽了事情的原委,他對於發生了什麼事,想法也和我一樣。
前面我不是說過了嗎?從此之後,我再也沒有和晴晴聯絡過,這個動作的另一個意義,也就是說我從來沒有聽過她對這件事的解釋。
事實上,當時的我根本不覺得應該有任何的解釋,而且也不可能有另外的解釋。
所以,根本不用浪費這樣的時間。
只是,真正的謎底真相卻來得非常之快,快到讓人簡單來不及出現任何恨意和怒氣,就把整個事件方向帶往無盡的遺憾。
我在大飯店看見晴晴和麥可雙雙走進房間的兩天後,麥可還是來公司銷假上班了,對於事情的真相,卷兒仍然蒙在鼓裡,還疼惜地問他喪禮的事,大家也很好心地勸他節哀順變。
整個公司,只有我和堂弟知道他這幾天幹了些什麼。
正當我在盤算日後還要不要再到美工組去聊天時,麥可卻自己找上門來了,我的臉色當然非常難看,但是麥可卻淡淡地說道。
「我知道那天你也在飯店裡,因為我一進門就看見你了,」他沉靜地說道。「但是我想你有知道事實真相的權利,要不要聽,隨便你。」聽見他這樣說,我微微一怔,心中卻仍然覺得這只是他的推托之辭。「我想沒有這個必要,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強的,她既然選擇了你,我也沒有什麼話好說。」
麥可淡淡一笑。
「她並沒有選擇我,我和她的關係,是你絕對想像不到的,所以我才說要告訴你事情的真相。而且你不要忘了,我的女朋友是卷兒,我可不會笨到一次交兩個女朋友。」
我臉色鐵青地想了想,心中也開始好奇起來,有點想要知道他會怎樣掰這個謊言,於是我點點頭。
「好,我聽聽你想說些什麼。」
和卷兒一樣,麥可還是領著我到了樓梯間,點了根煙,在氳騰的煙霧中,告訴我一個任誰都要目瞪口呆的真相。
「我剛剛說,那天我一進大飯店就看到了你,那不是個巧合,那是我的特殊本能,因為我工作上的需要,我的眼光必需十分銳利,否則很可能小命早就不保。」
「沒有錯,我的正職是個美工設計師,但那只是我白天的工作,但是事實上這幾年來,我在晚上一直都有兼職,我是個專陪女客的職業ESCORT,以世俗的稱呼來說,我便是個兼職的“牛郎”。」「牛郎……?」我瞪大了眼睛,張大嘴巴看著他沉靜地說話。麥可以深沉的眼光看我,眼神中有些古怪複雜。
「你和晴晴的事,她也告訴我了,她其實很喜歡你,但是她也知道,如果你知道她真正的工作是什麼,大概也沒有辦法接受。」
「她……」我有點結巴地問道。「她的真正工作是什麼?」
「那天你在大飯店看到我們一起進了房間,一定以為我們是到房間裡上床吧?」麥可苦笑地說道。「其實,那一天只是我們的工作之一,我到那房間裡,是去接女客人的,在那個房間裡有個中年的女客,指定我陪她到半夜十二點,而晴晴就是負責帶我去見客人的經紀人。經紀人,只是個好聽的說法,我們圈子裡叫她這樣的人叫“老媽”,她負責的,便是這樣居中拉客的工作。」
「不過晴晴的身分在這個圈子裡層級是比較高的,她只接知名影星的CASE,像那天指定我的,便是一個影視圈裡的著名女老闆,而在晴晴的手中,幾乎所有你知道的明星都有價碼可以談……」
日後,麥可曾經真的給我看過一份演藝圈中可以用錢買得到的明星名單,其中的幾個名字讓人看得咋舌不已,以這些明星的知名度,居然依然有價碼可以談。
雖然得知了真相,但是我想了很久,還是沒有再去和晴晴聯絡。
因為即使這樣的真相,也是讓平常人很難接受的一件事。
演藝圈裡的真相,即使是童話一般的模樣,骨子裡卻仍然是這樣不美麗的結局。
秋天,就這樣悄沒聲息地靜靜過去,緊接著,我們就要迎接冬天的到來。
而這也是我進入花琪電視公司的第二季,幾個月來的人生,已經讓我的生命起了好幾次的巨大變動。
對於那段算得上是光彩炫爛的華麗歲月,我的腦海中記憶是很深刻的,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早已經離開了這個奇異的電視公司,但是卻仍然常在夜做著這樣一個奇異夢境。
在夢裡,彷彿是個聖誕節的夜晚,燦爛的夜城市裡,不曉得為什麼,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我呵著手,走在這個曾被霜稱之為「花琪森林」的城市大街上,走著走著,卻看見了一家溫暖的小咖啡館。
「叮鈴」一聲,我推開了小咖啡館的木門,只看見小小的空間中充滿了溫暖的氣息,咖啡裡面人潮擁擠,卻是一群我從來不曾認識過的人。
突然之間,所有的人聲、樂聲都像是褪色一般逐漸消失,空氣中只剩下收音機的聲音,從共鳴箱中傳出來的,卻是堂弟當年播廣播節目時的低沉聲音。
然後,在咖啡的正中央,有個本來低著頭彷彿在研究些什麼的人突地抬起頭,對著我燦爛一笑。
那個人,居然便是一臉燦然,容貌如昨的霜。
那個鄭而重之告訴所有人,說要在三十歲那年結束自己生命的霜。
只是,總是要等到夢醒後我才會想起,她的三十歲生日,早已是過了好些年的往事……
八月三十日完稿於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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