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上领工资从不讲究,大名小名真名假名乳名花名,只要是在工地上叫顺口了叫习惯了的,就都往工资本上登记。什么飞机砼、泥水七、沙尘扬,全都是工地上互相起的花名,大家都叫习惯了,如叫本名,都觉得别扭。
财务部新来了个小妞,她规规整整地将工资表贴在公示栏上。午饭时间,工人们捧着饭盒堆着脑袋往公示栏前面拱,有识字的便念出声来:“木工班柳大个,出勤22天,应发工资3300元,扣伙食住宿费380元,实发工资2920元;电焊班李尖顶3600元;防水班牛应发3200;钢筋班刘小山,刘小山,刘小山是谁哇?丢那妈,出勤30天,加班48工时,无要命啦!”虽是叫嚷着无要命,随即叫嚷便变成啧啧的惊呼声了:“哇靠,6600元哇!丢那妈,一月抵老子两月工资了。谁是刘小山,谁是刘小山,什么鸟人?钢筋班有无这号人啊?”大家嚷嚷地叫着,饭盒敲得砰砰响,有人还用新学的网络语言喊:“刘小山有木有?六千六有木有?发达哥有木有?”
铁耙手和王五哥听到热闹,跑出工棚。瘦猴一弹一弹地跳过来,对他们挤眉弄眼地做一些夸张的表情,铁耙手推他一把:“丢,你走路就不可以不跳么?”瘦猴伸伸舌头说:“老子钱包轻,精力旺,跳下都无得啊!”铁耙手推开他,往人群里挤了挤,说:“三巷佬,有几个不是穷得只剩蛋蛋里的精液旺的?”瘦猴又滴溜溜地跳回来,绽着一脸皱巴巴的皮,说:“不知哪里冒出个叫刘小山的,丢那妈,一下子拿六千六,三巷佬就得他是腰包鼓,蛋蛋里物产丰富,他阿爷啊!发达啦!”铁耙手回身一捞,大手牢牢箍着瘦猴竹枝般的瘦臂,裂嘴笑:“丢你个瘦猴,你又怎知人家刘小山蛋蛋物产丰富?屁股被人开过?”瘦猴装模作样地在他树丫一般的大手下挣扎着,四肢凌空乱动,呱呱叫:“老子两瓣尖屁股,瘦得就剩骨和皮啦!人家想开,老子也要夹得住才行哇!放开老子哇,老子丢你老母!”
哟,这猴儿还敢骂老母了,铁耙手看他模样滑稽,还想将他再提高一点,恐吓他一下。王五哥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扯扯铁耙手的衣服,冷脸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神却是复杂的。铁耙手刚想问怎么了?王五哥就说:“走,领工资去。”说完不容分说地拉着铁耙手往财务部走去。铁耙手放开瘦猴,瘦猴骂骂咧咧地再次钻进人群。
铁耙手追上王五哥,问:“怎么啦?”王五哥瞪瞪怪眼:“这个月你拿的工资最高,还站在那里跟那个瘦猴玩那么起劲,也不怕招人眼红么?”铁耙手挠挠脑门:“不是那个叫刘小山的拿了六千六么?”王五哥再瞪瞪怪眼:“看看自己的身份证!”说完,一扭屁股,就钻进了财务部。
铁耙手又挠挠脑门,从皮夹里掏出身份证,顿时眼都直了,身份证上那个浓眉大眼,五大四粗的大男人,名字就叫刘小山。哎呦呦,已被人唤了几十年铁耙手,都忘记自己的本名了。铁耙手想起刚才王五哥睥睨的表情,黑厚的脸皮热了热。之前的财务发工资时,工资表上都写“铁耙手”的,这回恐怕是财务部新来的小妞不晓得,就用了本名,弄得大家嚷嚷叫的,还以为从哪里冒出个叫刘小山的和大家挣饭碗呢!
铁耙手将身份证在大手的厚茧上拍了拍,塞回皮夹,心里奇怪,连自己都记不起来的名字,怎么王五哥却晓得?还思想着,王五哥从财务部门口探头出来,冷冰冰地说:“站卵啊?入来领工资哇!”进了财务部,那个新来的小妞就将工资本扔了过来,说:“刘小山么?签名!”铁耙手反应不过来,愣了愣,小妞一掳额前染金黄的头发,说:“签名啊!刘小山!”
王五哥用力在铁耙手的臂上狠狠一掐,勉强掐住了他铁硬的肩肉,使劲地扭,铁耙手回头问:“做么事呢?”王五哥嘴唇弩弩工资本,铁耙手醒悟过来:“丢,都不记得自己大名叫刘小山了,还以为哪里冒出来的屌毛来抢饭碗呢!签哪里?”
小妞伸笔尖在刘小山的名字上敲了敲,铁耙手歪歪斜斜但力透千钧地在上面签下“刘小山”三个字,再按一个鲜红的指模。小妞将厚厚的信封递过来,铁耙手接了往裤袋一揣,笑着说:“阿妹,下回,还是写铁耙手好。”小妞将工资本收回柜子里,瞥一眼两人说:“别人工资不过两三千,签张三李四都无所谓,你工资太高了,不签本名,反水起来,我找谁负责啊?”
铁耙手还想争几句,但王五哥已经扯着他往门外拉了。铁耙手摇着葵扇般的大手,这双大手和铁耙差不离多少,工地上还有谁有这么标志性的一双大手啊?除了他,谁还能叫铁耙手?还能反什么水呢?
王五哥一直把他扯回宿舍,关上门才骂:“有钱拿,你管她叫你刘小山还是刘大山?”铁耙手伸手摸摸口袋里厚厚的信封,也是的,有钱拿,管她叫什么呢?王五哥又睥睨地刮他一眼,说:“也不点点,吃亏了也是哑巴亏。”铁耙手吓得忙将信封掏出来,一二三地点着,这可都是血汗钱,每晚熬通宵加班攒回来的。
铁耙手点完钱,又将钱装在信封里,塞回裤袋,寻思着下午偷一会儿工,出工地找银行存了。王五哥推门进来,怀里抱了两个饭盒,热乎乎的,冒着热气,将他烫得裂嘴歪眼。铁耙手笑着走过去,稳稳地接过饭盒,王五哥盯着他那双招牌式的大手,嘴巴鼓鼓,却不说话。刚从锅里盛出来的热饭,滚烫滚烫的,一下子就渗透了铁皮,王五哥用衣服捂着抱了,一路小跑回来,也觉得心窝发烫,双手刺痛,铁耙手却似无事一般,徒手拿着,就好像他的手是铁皮做的,不是肉长的。铁耙手将王五哥的饭盒搁他床上,捧着自己的饭盒,盘膝坐在床上,掀起饭盒,一股烧焦的肉油香味扑了出来,好香啊!铁耙手深深吸了一口,肚子咕咕响了。饭面上铺满了肥肉和黄芽白菜,油乎乎的,肯定是王五哥又趁厨房里的几个女人不注意,偷溜进去舀了一勺子新熬的猪油了。铁耙手一手端着饭盒,另一只手反手伸进被窝里翻找。
王五哥也坐到床上,一边扒着饭一边说:“咸榨菜食多了,净想喝水。”铁耙手再伸进一点儿,手就碰到了一袋湿湿滑滑的东西,一笑,拽出来,是一大袋没开封的榨菜。他抓出一小袋,丢给王五哥,说:“我就好这一口,食了那么多年,少食一餐,都没办法食饭了。”王五哥很生气地将榨菜扔回来,说:“也不晓得是不是在粪池边腌的。”铁耙手哈哈大笑,撕开榨菜包,将榨菜都倒在饭面上,哧哧地大口吃起来。
做了几十年钢筋工,每天都在工地上锯钢筋、扭钢筋、扎钢筋,一天工作十小时,十小时都在使力气。通常扎完一天钢筋回来,人都累得连吃饭的欲望都没了。特别是夏天,广东的夏天能热出人命,在烈日下连续扭四五小时的钢筋,人身体内的汗水都快被蒸干了,回到宿舍时,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叫,倒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别说吃饭,连张嘴都懒得了,舌苔干得像抹了一层水泥浆,再香的饭菜端到面前,也吃不下。可不吃不行,三巷佬,特别是三巷佬中的钢筋工,使的就是力气活,要不这双大手,怎练得似铁耙般呢?光那层厚厚的茧子,就抵得上铁板了。铁耙手吃不下饭,身体便软了,其他钢筋工,都硬灌几口凉水,拿一瓶子腌指天椒出来,就着饭吃,三两个指天椒下肚子,胃口就开了。铁耙手也尝试过吃腌指天椒,可一口嚼下去,先是一阵怪异的酸味,紧接着就是麻舌头,刺鼻的辣味儿似烈火般,烘烘的扑向食道深处,呛得铁耙手口水鼻涕眼泪全出来了,还打破了一钵子好米饭。
铁耙手是广东人,吃不惯辣味儿。吃不了辣的,就吃咸的,咸也能开胃,不过要多备一壶水,咸吃多了,舌头就淡,得喝水。榨菜是咸的,带点儿辣味,嘣脆,能下饭。铁耙手吃开了,就上瘾了,顿顿离不了榨菜。即使工地上过节,加菜了,平常两肉一菜一汤加到五肉三菜一汤。要是没有榨菜,铁耙手也是吃不香的,总觉得肚子饱不了,身体发软,比小手指还细的钢筋也扭不出弯来。
工地小卖部里铁架上摆着的乌江榨菜就是专门给铁耙手进的货,每次铁耙手去买九江双蒸酒时,小卖部的梅姨总会笑眯眯地用她的胖手搭上两包榨菜,说:“月底一起算啰!”
王五哥扒了几口饭,不吃了,伸手将铁耙手准备拆开的一包榨菜夺了过去,一本正经地说:“你晓得胡贱生这些天都在做么事吗?”
铁耙手盯着他手中的乌江榨菜,想了半天,脑海里全都是榨菜状的条条儿,伸手要了两次,也要不到,怒了,骂:“我管他做鸡巴事,榨菜给我。”
王五哥将榨菜藏到背后,说:“他要参加技能比赛,朱五毛让他秘密练习了。”
“屌技能比赛,老子得闲摸摸蛋蛋,还能爽一把!”
王五哥脸色都变了,狠狠地将榨菜砸回去,说:“我是为你好,听说要是能拿一等奖,奖金一万元呢!”
铁耙手撕开袋子倒着榨菜说:“一百万亦跟我没关系啦!”
王五哥很生气地将饭盒放下:“怎么就跟你没关系了?八大工种都比赛呢!每个工种都比前三名出来,谁的手扎钢筋还比得过你的?要是手势好,被市的技能培训学校看上了,说不定以后都不用在工地上扎钢筋了啊!笨!”
铁耙手倒榨菜的手停了下来,斜瞟着王五哥,王五哥说:“不过要项目部报名才可以,我看钢筋班那边还没动静,应该人选还没定的,你找朱五毛,塞他条芙蓉王,没准就能参赛啦!”
铁耙手嚼着脆咸脆咸的榨菜,看着王五哥,看了半天,仍是满目榨菜状的条条儿,丢那妈,钢筋班还有班组长呢,技能比赛又不是比谁力气大,比的是谁手巧,谁技术更到家。铁耙手晃晃自己的一双大手,大手全是榨菜咸咸的味道。
虽然在王五哥面前说得挺牛逼的,但夜里加班时,铁耙手裁一组钢筋就看一下自己的大手。要说不想参加技能比赛是假的,真金白银一万元啊!谁不喜欢?不过是人都喜欢装逼而已。铁耙手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总爱在王五哥面前装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俩都往五十奔去的老男人了,还较什么劲?装什么男人气概?想不明白,铁耙手就甩甩脑袋,大手如铁耙般往下一抓,将一捆拇指般粗细的钢筋提上来。铁耙手重重地将整捆钢筋都放在切割机上,一扳开关闸,切割机就哧哧地叫了起来,火星四溅。也许是太大捆,钢筋太多,切割齿轮卡在钢筋上,响了半天也割不下去多少,火星越溅越大,在黑的夜里爆开的火红的巨大的菊花。
好不容易割断几根。丢那妈。铁耙手弯腰捡起断下来的钢筋段,往手板上拍拍。雪白的照明灯下,这双跟葵扇差不多大,铁硬铁硬的耙子般的大手,灰黑而厚实,不仅手背是黑的,手板也是黑的,手背手板伤疤交错,黑黑的手板上,还结着一层厚得用刀子削也削不下来的茧。鼓起的五指上结的茧特厚,却不黑,是白的,泛着灰黄的白,似是透的,却透得深不见底。这样巨大黒实的手,的确是很吓人的,要是恼起来,失了轻重,一巴掌扇人脸上,非把脸打歪不可。
年轻时去相亲,再傲慢的姑娘看见了这双大手也吓得噤了声,唯唯诺诺地应付着媒人的介绍,待媒人介绍完,就找个借口急急走人。第二天再约,姑娘就说什么也不肯再出来。铁耙手很纳闷,按道理,自己样子不丢人,挺伟岸的,工作虽然是靠力气的,但赚的钱也不少么,养家活口没问题。对方姑娘不是天仙般的人物,也见不得是家财万贯的出身,普通女子而已,还比自己长几岁,大龄女子了,没道理只见一面就不再见的啊!于是使媒人去问。媒人去了,很快就回了答复,说姑娘对他的手不满意。铁耙手将双手晃了又晃,自觉这么厚实巨大的手,才是男人的手,大而有力量,安全呗!可媒人不这么认为的,撇撇嘴说:“这么粗的手,除了粗活,还能干些么事哦?”
铁耙手说:“那日后粗活我做,细活她搞,不是恰好过日子么?”
媒人“哧”地喷一下鼻子:“要是夫妻闹个什么意见,争吵起来,你这葵扇般的大手扇过去,人家姑娘岂不给扇到如来佛的五指山脚下?”
亲事就这样给黄了。
好不容易,终于谈成了一个。对方倒不嫌弃铁耙手的手大,说手大能干,力气足是身体好。铁耙手很高兴地去相亲了,见面才晓得,女子是个瘸子,见面第一句就问:“听说你住六楼呢,我爬不上去怎么办?”
铁耙手蹬蹬地走过去,像抱小羊羔般,把瘸子抱在怀里,气也没换一口,就将瘸子从一楼抱上六楼。
于是,婚事便成了。
虽说娶的是瘸子,模样却周正得很,浑身细皮嫩肉。铁耙手抱在怀里,似抱着一团温热糯软的面粉,大手揉几下,面粉就软得跟煮开的面条差不多了。铁耙手怜惜得喜爱得不得了,抱在怀里都怕抱化了,天天将瘸子供在家里,自己则四处跑工地揽活儿做。
瘸子身上的皮肉越来越嫩,铁耙手手上的茧越来越厚。每晚上床钻进被窝里,铁耙手的大手刚碰触到瘸子身上的嫩肉,瘸子就禁不住抖了起来。问她怎么了?她说痛,戳得痛。铁耙手掀起被子一看,不得了,瘸子一身细白的嫩肉都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儿,网一般。铁耙手看得心痛,想搂在怀里疼爱一翻,但一伸手,瘸子就拖着坏了的腿往被窝的另一边爬去,拥着被子泪眼汪汪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铁耙手长叹一声,张开的大手无奈地垂了下来。不让搂不让抱不让抚摸,这样的夫妻生活还能有么味儿呢?瘸子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后,就几乎不让他近身了。儿女长大一点儿后,瘸子干脆在儿女的帮忙下,在房间里再放一张床,摆明车马要分床而睡了。
少了夫妻生活的滋润,瘸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周正丰润的脸瘦了下去。中药煲开始占据了家中的灶台,家里整日都飘着一股中药味。儿女又都读了大学,家里的开支越来越大,铁耙手不得不每日都加班加点地干活儿,为了攒更多的钱,他干脆住到工地上了。
每次想起瘸子,铁耙手就心痛,痛得钻心的。他怜她弱小,怜她薄脆,怜她残疾。爱她温顺,爱她善良,爱她贤惠。感激她给他女人的温暖,感激她为他生了一对好儿女。为了她,即使让他去赴汤蹈火,他也是愿意的。这些年来,多少次,扎钢筋时,尖硬的钢筋扎进手里,扎得血肉模糊,痛得冷汗直冒,但只要想到她,他就觉得翻起的伤口不过是瘸子柔软的唇印;扭钢筋柱堵墙梁时,顺着方向扭,手来不及收回来,跟着拐进了钢筋柱里,扭得手腕骨头咯咯响,要用切割机将钢筋切开才能把手抽出来,手腕被钢筋勒得血痕一道道,似春天被犁开的土地,痛得浑身发冷,但只要想到她,他就觉得这些血痕不过是瘸子温暖的小手在上面轻轻地拍打过。
谁也不晓得,这个终日和钢筋扭来曲去地打交道的浑身铁锈味的粗汉子,心里却有这么柔软的一块。
或许王五哥是知道的。
铁耙手将割好的钢筋码在一起,捆了,放在斗车上,推着往在建楼送去。王五哥提着两个饭盒迎面走过来。铁耙手将斗车停下来,抹一把汗,说:“给我送么好吃的?”
王五哥举举手中的饭盒,说:“榨菜肉丝炒河粉,猪杂粥!”
铁耙手竖起大拇指:“都是我钟意食的!谢啦!”
王五哥眨眨眼睛说:“快将料送过去后,回来吃。”
铁耙手点了点头,推了车子往前跑,王五哥追在后面问:“白天给你说的事情考虑成怎样?”
铁耙手停了停,想了想说:“瘸子的坏腿又痛厉害了。”
王五哥愣了一下,铁耙手推着车子飞快地往在建楼跑去,在建楼一片灯火通明,人声喧哗,钢筋班正在加班加点地赶着扎用来灌楼板的钢筋。
王五哥望着铁耙手高大的身影闪入被灯光照得通透的高楼里,跺一下脚叫:“我买了两条芙蓉王呢,让一条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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