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一生完全是在家庭的亲密之中过掉,介乎他母亲和我之间;演述他的一生,等于格外让他为人了解,为人敬爱;我相信我这样做,是完成对他的一份孝心。
在居斯塔夫·福楼拜出世以前,我的外祖父母已经生过三个孩子;老大,阿实勒,比他大九岁,另外两个很小就死掉;接着就是居斯塔夫出世,另外还有一个男孩子,几个月就死了。最后是我母亲,加罗林,末一个孩子。
她和她的小哥哥特别相爱。相隔不过三年,两个小的一步不肯离开;居斯塔夫一学会了点儿东西,马上就又讲给妹妹听;他顶欢喜做的一件事,就是让她领略他早期的文学制作。后来住到巴黎,他写信给她,她把每天的情形转禀父母知道,这种在一起思想的甜蜜方式一直跟了下来。
关于舅父儿时,大部分事实是我从一位老女用人那边听来的,她把他带大,在一八八三年去世,在他死了三年之后。和孩子在一起,当然亲昵,可是等孩子成了她的主人,接着便是尊敬和崇拜。她“充满了他”,记着他最琐细的动作,他最琐细的语言。说起“居斯塔夫先生”,她相信在说一位非常人物。认识老女用人的人们,一定欣赏在她天真的景仰之中含有的真实部分。
玉莉在一八二五年来到鲁昂,帮我外祖家做活,居斯塔夫·福楼拜当时正好四岁。她是福勒芮村子的人,村子就在那欣欣向荣的美丽的山谷里面。山谷从圣·彼耶·桥一直延展到里昂森林那个大镇。两情人山岭形成入口的屏障;堡子到处都是,有的挂着吊桥,被水围住,然后就是辣德彭的宏丽的产业,一座老寺院的废墟,和山头四周的树林。
这可爱的土地富有爱情和鬼怪的悠久的故事。玉莉统统知道;这个从民间来的心地单纯的女孩子,天性精细而又极其惹人欢喜,是一位说故事的能手。她的家人,从父亲到儿子,在驿站上做车夫,嗜酒,相当不好。
居斯塔夫顶小的时候,在她旁边一坐就是整整一天。为了逗他开心,玉莉拿她书里记下来的东西加在家里听到的所有传说上面,因为膝盖害病,在床上待了一年,和她那一阶层的妇女一比,她读的书要算很多了。
孩子属于一种平静、思维的性情,而且天真:这种天真他一辈子都留下一些痕迹。我的外祖母告诉我,他一来好几小时不动活,一个手指放在口里,想心事的模样,差不多愚的神气。六岁时候,一个大家叫做彼耶的老家人,觉得他不懂事好玩儿,碰见他磨烦他,就对他讲:“到花园紧底,要不厨房,看我在不在。”孩子就去问女厨子:“彼耶叫我来看他在不在这儿。”他不懂人家在骗他,当着大家笑,他显出一副沉思的样子,似乎看到一种神秘。
我的外祖母教她的大儿子识字,她愿意同样教二儿子;教的时候,小加罗林在居斯塔夫一旁马上就学会了,他自己可怎么也学不来,于是用了老大气力来了解这些符号,这些符号对他却默不作声,他只有淌眼泪哭。可是,他急于想知道,脑子在工作着。
和市立医院面对面,勒喀街上有一家寻常小房子,住着两个老年人,米鸟老爹夫妇。他们非常喜爱他们的小邻居。只要这边招手,孩子就不断打开市立医院沉重的大门,跑着穿过街,坐上米鸟老爹的膝头。
引诱他的不是老婆婆的点心,而是老头子的故事。他知道的才叫多,一个比一个俏皮,说起来又多有耐心!从此以后,玉莉有了替人。孩子并不烦难,不过有些极端的偏好;他爱听的故事,就得同他重说好些回。
米鸟老爹也念书给他听。唐吉诃德特别引起我舅父的喜爱;他对它永远不腻。他一辈子对塞万提斯保持同样的景慕。
遇到难教的地方,依照他,最后的理论总是:“学它干嘛,有米鸟爸爸念,不就得啦?”
不过,上学的年龄到了;他就要九岁,必须用功,老朋友跟不上他了。居斯塔夫下了决心,不到几个月,就赶上了同年龄的孩子们。他考进第八年级。
他不是常人所谓的一个用功学生。一来就不守规则,信口雌黄他的教师,挨罚次数很多,头奖没有得过,除掉历史,他永远抢到第一。他在哲学上出人头地,但是他永远不懂数学。
情感旺盛,做人慷慨,他结交了一些热烈的朋友,由于脾气好,才情高,朋友和他十分相得。他的忧郁,因为他当时已经有了忧郁,停在他的精神的一个角落,仅仅他自己可以出入,并不就和外在的生活糅混。他的记性很强,忘不掉人家对他的好处和他受到的烦扰;所以对他的历史教员晒吕艾勒,他保持着一种很大的感激心情,同时憎恨某一学监在温课的时候,不许他读一本他心爱的书。
可是,学校的岁月是艰苦的;厌恶纪律和一切有军事气息的组织,他就永远没有法子接受学校的习惯。变更操练,经常要鸣鼓宣示:这让他刺激;从一间教室走进另一间教室,经常要学生排队:这让他气闷。拘束对于他的行动是一种惩罚,星期四的结队散步不是一种愉快,并非因为身体软弱,而是因为天生对于他所认为无用的行动具有一种反感;对于走路的反感一直延续了一辈子。在所有运动之中,他仅仅喜欢游泳;他是一个很好的游泳家。
星期四和星期日回家,减轻学校的暗淡和痛苦;和心爱的家人在一起,和小妹妹在一起,是一种无可比拟的喜悦。
上课的日子,仰仗偷偷带来的蜡烛头,他在寝室读了维克多·雨果的一些剧本,舞台的爱好到了极点。
从十岁起,居斯塔夫就写悲剧。这些剧本他连角色都几几乎分不清楚,居然由他和同学演了出来。连着客厅的一间大台球室送给他们去搞。球桌推在紧底,当舞台用;上去,便踩着花园一只凳子。加罗林管理布景和服装。妈妈的衣橱也让打开了,旧围巾正好充古时妇女的袍子。他写信给一位主要演员,艾耳迺斯提·佘法里耶:“胜利,胜利,胜利,胜利,胜利!你来呀;阿麦玳,艾德孟,佘法里耶太太,妈妈,两个用人,也许还有一些学生来看我们演戏。我们要演四出你不知道的戏。可是很快你就会学会了的。一二三场的票子做好了。有扶手椅。还有房顶,布景;布安置好了。也许要有十到十二个人。所以,提起勇气,别怕”等等。
阿夫赖德·勒·浦瓦特万比居斯塔夫大几岁,和他的妹妹劳耳也参加演出。勒·浦瓦特万一家人和福楼拜一家人是两位母亲连结起来的,她们从九岁起就在寄宿学校认识了。阿夫赖德·勒·浦瓦特万帮助我舅父的文学发展,对他的少年时代具有很大的影响。天赋很高,富有才情,性格奇特,他年纪很轻就死掉,是一种极大的悲痛。他在《遗诗》的序里说起他来的。
关于我的外祖父母和我舅父的道德和理智的发展,下面再说。
一
我的外祖父是劳让一位兽医的儿子。在《包法利夫人》里面,拉里维耶尔大夫被邀了来,在临死的爱玛的床边,提供意见,他的形态就是借自外祖父的。家境极其贫寒;但是,不顾艰窘,家里把他送到巴黎学习。他在大考时候得到头奖,于是家里不必破费,由于这次胜利,就成了医学博士。他原来是杜皮团的住院见习生,所以考试一过,立刻就把他派到鲁昂,去做劳毛尼耶医生的助手,当时是医院的外科医生。留居的期间本来是短暂的;由于过分工作,生活贫苦,营养不良,健康受到了坏影响,出来不过是为了恢复健康的。年轻的医生不是待了几个月,一待就待了整整一辈子。许多朋友经常的邀请,在巴黎达到一个崇高医学地位的希望,就他的开始来看,希望可能实现,但是什么也没有让他下决心离开他的医院和他深深喜爱的人民。不过,在开始,是爱情把居留延长了的,他看到一位年轻姑娘,一个十三岁小孩子,劳毛尼耶太太的义女,一位孤女,住在寄宿学校,每星期回到她的义母家来。
安妮·玉丝婷·加罗林·福勒瑞奥,一七九四年,生在卡瓦道的主教桥。她经过母亲的关系,和下诺曼底的最老的家族也有联系。莎尔劳蒂·高尔达伊[179]有一封信就讲:“关于莎尔劳蒂·冈布洛麦耳·德·克瓦马尔和无名医生约翰·巴浦第斯特·福朗斯瓦·浦罗斯派·福勒瑞奥的婚姻,门第不合,传说得很厉害。”临到三十岁,德·克瓦马尔小姐又叫关进修道院。但是障碍终于克服,跳出修道院的墙,完成了婚姻。一年以后,生下一个女儿,母亲在分娩的时候去世。孩子留在父亲的怀抱,成为他崇拜和恩爱的对象。我的外祖母活到六十岁,还带着感情,想起她父亲的亲吻。她说:“每天夜晚他亲自给我脱衣服,把我放在我的小床,要处处代替我的母亲。”父亲的照料很快就停止了。福勒瑞奥医生看见自己要死,就把女儿托付给从前在圣·席耳待过的两位女教员,当时在翁花办了一家小型寄宿学校。她们答应照料她到她结婚,但是不久,她们也不在了;于是她的保护人,杜赖先生,把年轻女孩子送到劳毛尼耶太太这边,雅克·威廉·杜赖的妹妹,他是国家议会的鲁昂代表和主席。她和我的外祖父相见的时候,两个人都才来不久;几个月之后,他们承认相爱,订下婚约。
劳毛尼耶的家庭和当时许多家庭相仿,在风雅外表之下,容忍风俗的轻浮。我的外祖母的严肃的天性和她的爱情让她避开那种环境的危险。而且我的外祖父可能比她看事看得更清楚,要她在寄宿学校住到娶她的时候出来。他们结婚的时候,她十八岁,他二十七岁。他们的钱袋轻,但是他们的心并不因而畏缩。我的外祖父的财产只有他的未来,我的外祖母有一小块田庄,每年收到四千里如[180]。
小两口子住在小·福巷,靠近大桥街,一条小巷,房屋窄窄的,你靠紧我,我靠紧你,太阳就不可能送光线进来。在我儿时,外祖母常常带我走过这里,望着窗户,她以一种严重,差不多宗教的声音对我说道:“你看,就是那儿,过掉我一辈子最好的年月。”
父亲是香槟人,母亲是诺曼底人,居斯塔夫·福楼拜具有这两种民族的特征,气质非常开朗,同时又被北方民族的茫漠的忧郁所翳罩。性情匀停快活,常常显出滑稽的姿态,可是本性之中,埋着一种缥缈的忧愁,一种杞虑;生理的存在是强壮的,倾向于完整强烈的享受,然而灵魂,向往于一种寻找不到的理想,未曾在任何地方遇见,因而不断陷入痛苦。这在最小的事情都看得出来:对于生命他真还不想有所感觉,因为不停不息地寻觅精致,感觉对于他差不多永远变成一种痛苦。这当然是神经组织敏感的结果,好几次发病,特别是在年轻辰光,由于强烈的击撞,敏感就格外尖锐了。可是这也来自他对于理想的热爱。这种脑病好像一个面网,罩着他的全生;这是一种畏惧,最美的日子也因之而变黯淡了;不过,这对于他结实的身体并无影响,头脑的持久坚强的工作一直继续下去,没有中断。
居斯塔夫·福楼拜是一个疯狂的信士;他把艺术当做上帝,他就像一个信徒,熟悉他献上去的爱情的种种苦楚和酩酊。和抽象的形式在一起活过几小时,神秘之士重新变成了人,兴高采烈,开怀大笑,才情汪洋,兴会淋漓,演述一个有趣的故事,一桩本人的回忆。他最大的快乐之一就是娱乐他四周的人们。我发怒,或者我生病,为了逗我开心,他有什么没有做过?
他的根源的正确容易体会出来。他从父亲收到实验的倾向,对于事物的细心观察,和认识一切的嗜好:观察使他用无限时间来透彻了解最小的枝节,认识使他是艺术家还是学者。母亲把易于感染的心性传给他,还有那种差不多女性的感情,往往泛滥在他的心田外头,有时候看见一个婴儿,他的眼睛就湿润了。他对旅行的喜好,他对我讲,来自他的一位祖先,一位参加征服加拿大的水手。他十分骄傲地把这位勇士算作他的家人,他觉得他非常有“种”,不像中产人,因为他恨“中产人”,常常用到这个名词;但是,到了他的嘴里,它的意思等于庸俗、贪妒、道学,凌辱一切伟大和一切美丽。
劳毛尼耶一死,我的外祖父就接着他做市立医院的主任外科医生。居斯塔夫·福楼拜生在这座大厦里面。[181]
鲁昂市立医院,前一世纪的建筑,并不缺乏一种所谓性格;它的笔直的线条含有眀慎和沉思的成分。位在克罗纳街的末梢,人从市中心出来,就看见迎面立着弓形的大铁栅栏,黑黑的,后面展开一座院子,种着成排的菩提树;沿边是房屋。
从前我的外祖父母住的那一部分做成大厦一翼,可以由医院一个独门进去;在栅栏大门的左手,一个高门连着一座院子,草长在古旧的石地的隙缝。在楼亭的另一边,一所花园形成街隅,一堵藤萝覆盖的墙在左手把它包住,右手是医院的建筑把它围拢。高高的灰墙,小小的花玻璃窗洞,玻璃后面贴着一些瘦削的面孔,头裹着一块白布。这些苍白的形影,眼睛下陷,表示痛苦,含有深深的忧愁。
居斯塔夫的房间是在二楼,靠大门院子那边。望出去是医院的花园,比树梢还高;在树叶浓绿之下,有太阳的日子,病人就来坐在石凳上面;有时,一位姆姆的大帽子的白翅膀快步穿过院子;偶尔还有一些难得的访客,病人的亲戚,或者住院见习生的朋友,但是永远听不到喧嚣,遇不到意外。
这种忧郁严酷的环境,对居斯塔夫·福楼拜,显然具有影响。他在这里养成那种对于人类一切苦难的卓越的同情,还有那种从来不曾离开过他的崇高的道德;决非那些畏惧他的不三不四的议论的人们所想得到的。
把我舅父唤做常人所谓的艺术家,没有比这再不相近的了。在他的性格的特征里面,让我永远惊奇的,是一种对立的现象。这个人专心致志于风格的美丽,拿那样高的地位送给形式,就算不是头等地位,对于四周事物的美丽极少表示关切,他使用的东西和家具的沉重或者粗糙的线条,会让最不雅致的人士嫌丑,对于我们这个时代流行的小摆设,他也无动于衷。他热爱秩序,简直到了疯狂程度,书要是不照某一样式排好,他就不能够工作。他用心保存着所有写给他的函札。我发现好些匣子都塞得满满的。
难道他以为人家同样看重他的信函,有意要我当做责任,聚在一起,公之于世?谁也推测不出。后来,他的书简以另一副面貌把他托出,和他的作品大不相同,引起极大注意。
他每天工作,一直保持着一种极端的规律;他把自己摆在工作里头,就像把一匹老牛驾在犁头,并不在乎灵感,他讲,等灵感会把人等枯竭的。关系到他的艺术,他的意志能力是坚定的,耐心从来不会疲苶。死前若干年,他喜欢对自己讲:“我是教会末一位圣父。”说实话,栗子颜色长袍一披,一顶黑缎小帽戴在头顶,他还真像皇港寺院的一位修士。
我像依然看见他沿着克瓦塞的平台散步,聚精会神地思索;他忽然停住,交起胳膊,头朝后一仰,好几分钟眼睛盯住他的上空,然后再安安详详,继续走动。
市立医院的生活是整齐、宽适而又良好。我的外祖父来到医学方面的高的地位,一切能为青年造福的安逸和温柔都给了子女。他在鲁昂附近的戴镇买了一所乡下房子,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又把它甩掉,铁路穿过花园,离住宅也就是几米远。然后他买下塞纳河边的克瓦塞。
每隔两年,全家到劳让看望福楼拜一姓的亲戚。这和真正的旅行一模一样,乘着驿车,一清早上路,就像古时太平年月。这给我舅父留下有趣的回忆;但是特别感动他的回忆却是土镇消磨的假期,当时土镇也只是一个渔村而已。
他在这里遇到一家英国人,高利耶海军上将的家人,个个美丽而又聪明。两位大小姐,皆耳土德和亨丽艾特,很快就变成我舅父和我母亲的知己。皆耳土德后来就是特朗夫人,最近给我写来几页关于她少女时期的文字。我把下面几行译出来:“居斯塔夫·福楼拜当时就像一个年轻的希腊人。正当少年,高而瘦,敏而文,如同一位运动员,不体会他心身双双的天赋,不在乎他发出的印象,完全漠视礼貌。他的衣着是一件红法兰绒内衣,一条蓝粗布长裤,一根颜色相同的宽带子紧紧束着腰围,帽子随便一戴,常常光着头。我和他谈起名望或者影响,应当争取,我也敬重,他听我讲,微微笑着,似乎落寞之至。他欣赏自然、艺术和文学里面美丽的东西,他说,他愿意为它活着,不计私人利害。他一点也不想到光荣或者任何赢利。一个东西真实而又美丽,不也就够了吗?他最大的喜悦是寻到他认为值得景慕的东西。他的友谊的可爱是他对一切高贵的物事有热情,他的精神的可爱是他有一种浓烈的个性。他憎恨一切虚伪。他的天性里面缺欠的就是对外在的物事、有用的物事的关切。万一有人偶尔说到宗教、政治、经济,认为和文学艺术一样伟大,他会睁大了眼睛,惊奇而又怜悯。唯一值得活着的,是做一位文人、一位艺术家。”
也就是在土镇,他认识了音乐书籍发行人冒芮斯·施莱新格和他的太太。他在海滨居住的期间,有些特殊人物深深嵌在他的记忆里,其中如一位老水手,巴耳拜队长,和他的女儿小巴耳拜,小驼背,永远在喊骂她的孩子们;又如毕雅耳医生,古伊叶耳老爹,当地的区长,在他家里一用饭就用六小时。写《一颗简单的心》,他想起这些年月。欧班太太,她的两个小孩子,她住的房子,这简单的故事的琐细枝节,如此真实,如此明净,全都具有一种惊人的正确。欧班太太是我的外祖母的一位姑母;全福和她的鹦鹉也真有其人其物。
我舅父临到晚年,非常喜欢温习他的儿时。他写《一颗简单的心》,在他母亲去世以后。描绘她生长的城镇,她嬉戏的家园,她的同辈亲戚,儿时的伴侣,等于又找到了她,同时这种温柔的心情,帮助他的文笔,写出他的最动人的篇幅,他也许以作家的身份在这里留下最多的本人的存在。介乎欧班太太和她女仆之间的那个场面,她们在一起安排那些曾经属于维尔吉妮的零星物件,大家只要一想也就明白了。我的外祖母戴的一顶大黑草帽为我舅父唤醒一种相同的情绪;他从钉子上面取下遗物,静静地端详,眼睛湿润了,恭恭敬敬地放回原来地方。
最后,离开学校的幸福时日到了,可是选择一种职业、寻找一种工作的恐怖问题,毒药一样败坏他的喜悦。作为事业,他看中的也就是文学;可是,“文学”不是一种职业,不可能达到任何“地位”。我的外祖父满想他的儿子做一个学者和一个实行家。拿自己完全献于美,献于形式的唯一绝对的寻觅,他觉得近乎一种疯狂。他是一位性格极其坚强的人,习性非常活动,他很难了解艺术家心性的特征:有些女性的神经作用。在他母亲旁边,我舅父得到更多的鼓励,可是她认为儿子应当顺从父亲,所以决定下来,居斯塔夫在巴黎学法律。他去了,舍不得离开他的家人,特别是他的妹妹。
来到巴黎,他住在东街一家男子公寓。很不舒服。他觉得同伴的喧闹和易于满足的欢乐愚蠢,并不参加。于是他一个人,关上门,打开一本法律书,马上就又扔掉,躺在床上,拼命抽烟和梦想。他感到一百二十分无聊,变得忧郁了。
仅仅普辣笛耶的画室给他一点温暖;他在这里见到当代所有的艺术家,和他们一接近,他觉得他的本能扩张了。有一天,他在这里遇见雨果。有些女人也到这里来,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见路易丝·高莱太太。他也常去看望土镇的两个漂亮英国女孩子,出入于发行人施莱新格的客厅,他父亲的朋友雨勒·克劳盖医生的煦和的住宅,他带他去过比利牛斯和科西嘉。写《情感教育》就有当时的回忆活在里面。
然而,友谊也罢,甚至于不用说,爱情也罢,无聊,一种无边无涯的无聊占有着他。这种违反他的爱好的工作越来越使他忍受不下去,他的健康受了严重的影响,只好回到鲁昂。
我母亲结婚,第二年她去世,不久又是我的外祖父去世[182],我的外祖母太痛苦了,所以她也高兴儿子留在身旁。巴黎和法科统统放弃了。就是这时候,他和马克席穆·杜·刚到布列塔尼[183]旅行,一同用《穿过田野和沙滩》这个题目写过游记[184]。
回来,他开始写《圣安东》,他的第一部大作品:在这以前,他写过好些东西,直到死后,才有些残篇公之于世。这时候写的《圣安东》并非读者看到的稿本。这部作品在完全脱稿以前,曾经在三个不同的时期从事来的。
临到一八四九年,居斯塔夫第二次和杜·刚出门旅行。这一次,两位朋友去的方向是近东,久已梦想的近东!
二
我的切身回忆从他到家的时候开始。他是夜晚回来的;我已经睡了;有人把我喊醒。他从我的小床把我抱起,猛然高高一举,觉得我穿着长睡衣好玩;我记得它比我的脚还要低。他放开嗓子大笑,然后在我的脸上亲着他的大吻,把我逗哭了;他的胡须湿漉漉地挂着露水,我觉得冰凉,所以放我再睡,我十分高兴。我当时五岁,我们是在劳让的亲戚家。三个月以后,到了英国,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他的样子。那是伦敦举行第一届博览会的时期;他带我去看;群众使我害怕,我舅父让我坐在他的肩头;我穿过游廊,高高在上,一览无余,这次在他的怀抱,我快活得很。他为我选了一位保姆,我们才又回到克瓦塞。
我舅父有意为我启蒙。保姆教的也就只是英文;我的外祖母教我识字、写字;他把历史和地理留给自己。他觉得研究文法没有用,认为识字就会拼写,拿抽象东西来压一个小孩子的记忆,他觉得不好,放在后面的应当先教。
于是完全相似的岁月开始了。
我们居住的克瓦塞,是从鲁昂到哈福的头一个村子,靠着塞纳河岸。房子全是白颜色,形式低长,可能有两百年之久的光景,在先归圣·吴昂寺院所有,充僧侣的乡院用,我舅父喜欢假想浦赖渥方丈在这里写成《玛侬·莱丝苟》[185]。内院依然留下十七世纪的尖房顶和上下开启的窗户,建筑引人注意,但是前脸丑陋。在本世纪初叶,它有一次经人修缮,由于欣赏力恶劣而受了伤,这种情形在第一次帝国和路易·菲力普的统治时期常常遇到。大门上头,仿佛浮雕,有些丑恶的雕塑,模仿布夏尔东[186]的《四季》,客厅壁炉的架子的两角,用白大理石做了两具木乃伊,纪念埃及之役。
房间不多,然而相当宽大,底层是高大的饭厅,正占全房的中心,一扇花玻璃门连着花园,门旁一边一个窗户,望着河水。适目而又欣快。
左手,第一层,一条长走廊,通各房间;右手,我舅父的工作室。这是一间大屋子,天花板太低了些,但是光线很好,有五个窗户,三个一排开向花园那边,两个开向房子的前脸。望出去,风景宜人,草地、花畦和长坛的树木;塞纳河出现在一棵绝美的莲花木的枝叶之间。
一家人的习惯照我舅父的喜好养成,外祖母可以说是没有个人生活:她活着就为完成家人的幸福。假使她以为看出儿子有病苦的最小的征象,她就急了,想法子以一种完全安静的气氛把他包在当中。早晨,禁止发出最小的响声;将近十点钟,一阵急剧的铃声响了起来;我舅父的房间有人进去了;也就是这时候,人人才像醒来。用人拿进书信和报纸,往床几上放下一大杯极新鲜的冷水和一管装满了的烟斗;然后窗户打开,阳光一片汪洋进来。我舅父拿起书信,瞥一眼封面,但是在吸几口烟以前,难得拆一封信看,然后他一边读信,一边敲敲相近的隔板,呼唤他母亲,她马上跑过来,坐在他的床边,直到他起来。
他慢慢梳洗,有时中断了,到桌边再读一遍他念念于心的一段文字。虽说非常简单,他用心装梳,整饬到了精细的程度。
临到十一点钟,他下楼用早点,我的外祖母、巴栾姑爷爷、保姆和我早已坐好了。我们全都极其喜爱巴栾姑爷爷。他娶的是我外祖父的妹妹,他一年有大部分时间和我们在一起过。这时候我舅父吃得少,特别是早晨,觉得营养丰富反而使人昏沉,妨害工作;几乎永远没有肉、鸡蛋、青菜、一块干酪或者一个水果和一杯冷巧克力。临到用点心的时候,他燃起他的烟斗,一管陶土做的小烟斗,站起来,走向花园,我们随在后面。他喜欢散步的地点是背靠着石头的土台,一边临着一些老菩提树,修剪笔直,仿佛一堵绝大的峭壁。这通到一座小亭子,路易十五的风格,窗户开向塞纳河。夏天夜晚,我们常常坐在雕镂细丽的阳台,好几小时静静的,全都听他谈话;渐渐夜晚来了,最后的行人也不见了;对面的纤路显出一匹马的影子,几乎看不清楚,拖着一只船,无声无息溜了过去,月亮开始照耀,仿佛一片精细的金刚钻的尘埃,万千银屑在我们的脚下面闪烁;一阵轻浮的水汽侵入河面,两三只小船离开了河岸。捞鳗鱼的渔夫出发了,抛下他们的网。我的外祖母,十分脆弱,咳嗽着,我舅父就说:“是去调理《包法利》的时候了。”《包法利》?这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尊敬这个名字,这几个字,正如一切来自我舅父的我都尊敬,我迷迷茫茫相信这是工作的同义字,工作就是写,那不必说了。不错,就是这些年,从一八五二年到一八五六年,他写好这部作品。
我们极少在午饭以后到亭子那边去。躲避正午的太阳,我们上到一个地点,绰号“墨丘利”,原因是从前有那么一座神像装潢它。这是第二条林道,位于平台之上,有一条可爱的幽径连着,密密匝匝全是树荫;石头里头冒出好些奇形怪状的老水松,肢解的树根和树身全都赤裸裸露在外面;它们好像仅仅仗着一些细小的须根,挂在山坡倾圮的墙壁上面。正在走道上面,仿佛半圆形的建筑,一条圆凳藏在一些栗树底下。穿过栗树叶子可以望见平静的水,往上望出是大片的天。不时一块云彩转眼就消失了。这是一条汽船的烟;马上就在树木的细长行列之间,露出船舶的尖桅,拖在汽船后面,一直拖到鲁昂,数目有七条到九条之多。这些活动房屋的行列,同你说起遥远的风土,真是没有比它们再庄严再美丽的了。将近一点钟,听见一阵尖锐的响声;就像本地人说的,“汽”来了。一天三回,这条船在鲁昂和拉布叶之间往来。启碇的信号响了。
我舅父就说“好啦,去上课,我的卡罗”,于是挽着我,我们两个人就回到那间大书房,百叶窗早已当心关好,不放酷热透进;房子气味挺好,可以闻到一种东方念珠的味道,掺着烟草的味道,还有一点香味,从洗脸房间的半开的门传了过来。我膜拜一张大白熊皮,一下子跳了上去;我拼命吻着它的大头。我舅父在这时候把烟斗放回壁炉上面,另选一管,塞满了,燃好,然后在房间另一端一张绿皮扶手椅里坐下;他交叉起两条腿,向后一仰,拿着一把锉,磨光他的指甲。“怎么样,你?好啦!你记得起那天讲些什么吗?”“——噢!佩洛披达斯和埃帕米农达的故事,我全知道。”“——那么,你讲。”我开始了,随即,自然喽,我记乱了,或者我忘掉了。“我再对你讲一遍。”我凑近了,我坐在他的对面一张长椅,或者无背的沙发上。集中注意,心跳着,我仔细听他给我讲的非常有趣的故事。
他就这样教我全部古代历史,一个又一个拿事实互相比证,就我了解的范围发挥一下大意,然而永远是观察真实,深沉;成熟的心灵听了他讲,也会觉得他的教学方法一点也不幼稚。我有时候打断他的话问他:“这人好吗?”这句问话指着一些人如冈比斯、亚历山大或者阿尔西比亚德斯,他就不免窘于回答了。“好?……家伙,这些先生们很难断定。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可是我不满意,我以为“我的老爷子”——我总这样喊他,对他同我说起的人物的生活,就是最细的枝节也应当知道。
历史功课上完了,我们就上地理。他怎么也不要我拿一本书念。他说:“顶多,也就是图儿,这是教小孩子的方法。”所以,我们有纸片,有球,有七巧图,我们在一起拼好了又拆开;然后,为了解释岛、半岛、港、湾、岬之间的区别,他拿起一把铲子、一桶水,在花园的一条小径里,做些自然的模型。
我越往大里长,功课也就越长,越严肃;他一直为我延长到十七岁,我出嫁的时候。等我十岁大,他要我在他说话的时候记笔记,等我能够领会了,他开始叫我注意一切物事的艺术方面,特别关于读书。
他认为书只要写得好,就不危险;他这种见解来自内容形式的密切的联合,写得好就不会想得坏,或者孕育下流。有毒的、有害的、可能玷污理智的,不会是粗野的枝节,天然的事实,一切都在自然之中;无所谓道德或者不道德,而是表现自然的人们的心灵使它伟大、美丽、安静、渺小、卑鄙或者使人苦恼。诲淫的书也会写得好,依着他,就不可能存在。
他要我读书的范围虽说很宽,但是他很严厉,一点也不要我读那些仅仅供我消遣的东西,也永远不许我看一本书半路放下。他写信给我:“继续读《征服》的历史。才开始读就又一搁搁上若干时,不要养成这种习惯。拿起一本书,必须一口气把它咽掉。这是唯一看见全盘和受益的方法。让你养成追求一个观念的习惯。你既然是我的学生,我就不要你有那种思想不连气的情形,那种没有后劲的情形,这正是你们女性的通病。”
他坚持这种理智的训练,认为极其有益;他的教育就是尽可能把它印入我的精神。他本人十分良善,在若干点上非常严格;就像他要一个女人纯正,不光就在行为规矩,还得她往这里添上通常所要求于一位正经男人的品德。我的功课完了,我舅父就坐在他的桌前,橡木背的高扶手椅里面,除非到窗边吸一大口空气,就不休息了,一待就是七小时。然后,用晚饭,如同午饭过后,大家又做亲密的谈话。九点钟,至迟十点钟,他又急急忙忙工作去了,延长到深夜才住。只有在这些寂静的时间,没有一点点声音搅扰他,他才分外起劲。
他就这样一连好几个月下去,不见人,除掉路易·布耶,他的知己朋友,每逢星期日来,待到星期一早晨。一部分夜晚用在读一星期的工作。什么样热情流露的辰光!大声呼喊,不休止的感叹,一个辞藻的取舍的争论,你来我去的热忱!一年有三四次,他到巴黎过几天,住在海德耳旅馆。他的娱乐也就是这种短暂的出行。
然而,临到一八五六年,决定发表《包法利夫人》,居斯塔夫·福楼拜来到庙街四十二号住,一所属于谋芮耶先生的房子,他是笑剧·养息剧院的经理。布耶在那一年要在奥代翁上演他的处女作《德·孟塔耳息夫人》。他早就在他的朋友之先离开鲁昂和他的教师职务,专心研攻文学。我的外祖母不久也就去了;她在冬天的月份来到一家有家具的公寓,两年以后,就在儿子居住的房子的下面一层住定了。
虽说相近,我们全很独立。我舅父带了一个听差贴身使唤,一个叫做纳耳席斯的,怕是世上最怪的人了。他原先是我的外祖父的用人;他的滑稽和他的热情让我舅父决意叫他跟在身边。纳耳席斯从事农耕,结过婚,是六个孩子的父亲,急急丢下妻子家室,追随他老主人的儿子:他对他的尊敬到了疯狂的程度,但是上下的距离一点也不搁在心上。有一天,他回来,完全醉了,我舅父望见他“坐”,或者不如说是“倒”,在厨房一张椅子上面。他帮他走到他的房间,躺到床上。于是纳耳席斯一副哀求的模样:“啊!老爷!您就做好事做到底,把靴子给我脱掉。”主子宽恕之至,就照办了。
朋友们喜欢这用人的议论和回答的敏捷;有人拿自己的书送他。于是他坐在工作室或者书架前面,胳膊夹着一根羽毛掸帚,手里捧着一本书;他学他的主子,高声读着。但是这种艺术的抒情作风,加上好喝几盅酒,完全毁了这可怜虫的头脑;他不得不回乡下去了。
到了冬季这些月份,我想念夏季的日子,因为《包法利夫人》的盛大的成功,接着就是一场轰动的官司,使我舅父有了名,人人都要和他亲近。他一来就出门,我看见他的时候少多了。
庙街的公寓有些日子很热闹;在这里举行的亲密的小宴成为一种愉快;我记得有些次我也参加,围着饭桌聚拢的有圣·佩甫、桑斗夫妇、高耳吕夫妇,后者是玉勒·杜浦朗带来的,他是居斯塔夫·福楼拜的非常忠心的朋友;查理·道斯穆瓦,戴奥菲勒·高地耶也常常来,星期日门开得更大了,朋友特别多。
对我舅父,有几个关系在这时期开始,一直维持到他去世。他去玛笛耳德公主的客厅去得很殷勤;他在这里发现聚着一些学者、艺术家,若干亲密的朋友,十分喜好这种理智和浮华的环境。他去杜伊勒芮;贡比艾涅邀他;[187]在宫堡居住的期间,他想到写一部大小说,把法兰西和土耳其文化放在里面。
随后,又是马尼晚餐,起初只有十来个人:圣·佩甫、高地耶、贡古两兄弟、嘎法耳尼、洛朗、泰尼、德·晒维耶尔伯爵、布耶和我舅父。谈话趣味高尚,无拘无束,漫无止境。
最后,五月到了,我们回到克瓦塞,过着平静的美好生活。
一八六〇年,我舅父开始写《萨郎宝》,不久就感到有旅行迦太基原址一趟的必要,他去了突尼斯。回来,他陪母亲去维希,我们一连去过两年。
我的外祖母的健康不许她和我一同出外,舅父替她陪我;他陪我散步,星期日甚至于带我上教堂,不顾他的信仰的独立,或者不如说,由于这种独立。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常常去坐在那些沿着阿里耶的小白杨树底下;他读书,我作画,有时候他停住读书,同我讲起他的心得,或者开始默诗;他也啃得下整页整页的散文;他最常引证的是孟德斯鸠和夏多布里昂的散文。这种记忆同样在历史年月和实事上看得出来。但是,假如关系着一种文字回忆,那他真叫惊人了;二十年前念的一本书,他还记得住当时他注意的某页和某页某处,他走到书架,打开书,告诉你:“这儿是”,明亮的眼睛闪着一种满意的光彩。
他在维希重新遇见一些老朋友;在埃及邂逅的维勒曼医生和朗拜·贝,昂方丹神甫[188]的信徒之一。
但是临到一八六四年,我的婚姻来了,我们的生活完全换了一个样子。一年中有一大部分我住在笛耶浦附近的勒城,我去克瓦塞一年也就只有两次,春季和秋季。我舅父在我家里居住的期间并不长久,任何移动都异常扰乱他,妨害他工作。为了写作,他需要一种极端的紧张,他在别的地方不可能得到他醉心的境界,除非是在他的工作室,坐在他的大圆桌前面,明白没有东西会来扰乱他。这种喜好安静的心情,往往过分发展,已经对他最小的动作开始起了专制作用;过不到几天,我就看出他不安了,感觉他想回家,继续心爱的工作。
所以,足有十年,我们的生活很少混在一起,除去一八七一年的四月。我在英国过了好几个月,回来,我觉得他变了许多。战争给他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象;他的“老拉丁人”的血使他厌恶重新回到野蛮。不得不离开他的家,因为他说什么也不肯低头和一个普鲁士人讲话,他逃到鲁昂,住在哈福码头一个小房子,非常不舒服。这和一无所有相差不远;我的外祖母年纪太大了,不再过问家事,所以乡间必要的家具和物事没有搬到城里,本来轻而易举,也全留在克瓦塞,那里驻了十来个士兵。
生活不安静,做事不能做,想着他的书房,他的书籍,他的住宅遭受敌人蹂躏,我舅父的心神陷在一种可怕的纷乱和痛苦之中。他觉得文艺死了。怎么?这可能?一个有文学修养的国家掀起这汪洋的血海!一群学者围攻巴黎,炮轰有纪念性的建筑!
他以为回到家园,一无所有。他错了,除去一些没有价值的小物事,例如卡片、小刀、裁纸刀,他的东西没有受到丝毫骚扰,回来只有一件事气闷:气味,普鲁士人的气味,如法国人所称的,一种抹油的靴子的气味。三个月的长久占据把这种气味印在墙壁里面,于是为了消除起见,必须重新粉刷房间,再铺毡子。
六个月过去,我舅父还是不能够写作;最后,来到勒城我住的地方,经不住我的哀求,他重新拾起《圣安东的诱惑》,就在这回写成了。
居斯塔夫·福楼拜的生性对于幸福就有一种不可能容受的成分,由于一种不断的需要,再三走回头路,比较、分析。就在最最应当享乐的年月,他把享乐解剖到了一种田地,他看见的只有享乐的尸首。
游尼罗河的时候,他写出那篇题做《划子上》的文字,念念不忘的却是塞纳河畔的家园。他眼前的风景好像并不吸引他;直到后来,他才记了起来。例如人,人的愚蠢,人的谈话,他贪财一般感到兴趣。他说:“愚妄和我的汗毛孔息息相应。”有人责备他不出去,不到田野舒散舒散,他就发脾气,嚷道:“可是自然吃了我!我要是在草上躺长久了的话,我相信会有植物在我身上长出来的。”他再加上一句:“你不知道这一切移动给我招致的坏处。”
他就自己来写他的感受,他一生最痛苦的遭际,从他的生性的深处搜索,讨究最隐蔽、最亲切的暗陬。报上一段新闻,他认识的人们的一件可笑的小事,当权的笔下的蠢话,他们的自尊心或者贪心的表征,都是求之不得的经验,记在本子里面;他不懂艺术需要事先考虑利润,依照他,银钱偿付不了艺术家的辛劳,介乎发行人米晒·莱维为《包法利夫人》五年版权所付的五百法郎和若干年后他为《萨郎宝》收到的一万法郎之间,他一点也看不出差别。
十七岁上,他到皮赖乃旅行,在苟布湖,加瓦尔涅附近的客店,在小本子上记下旅客写的最愚蠢的题辞。这已然是《入世语录》、《布法与白居谢》的开端。这种对滑稽物事的强烈理解,正是他对理想的喜爱的有用的对立,如同他对笑剧的欣赏修正他天性的忧郁。
三
一八七五年,银钱上大量的损失改变了我们的地位。我丈夫看着他的产业为了商业交易全部毁灭。我不能够提出我的财产的一部分来给他用,因为我嫁的时候,陪嫁的资产是照诺曼底极流行的制度办理的;于是我舅父慷慨天生,挺身而出,把他所有的产业给了我们,挽救我们的困难。他留下给自己过活的,只有我们答应给他的年息和他作品非常微薄的收入。我们开头想到出售克瓦塞;这份产业是我的外祖母老早留给我本人的,她唯一的愿望是她的儿子居斯塔夫继续在这里居住。由于这种考虑,加上我舅父和它分手或许感到不适,我们决定留着它不卖;孤独伤害他的多情的天性,所以,也就只有这种在一起生活的安排和他相宜。一年他有大半在乡间过;他在巴黎回掉缪芮要街的公寓,和我们住在一家楼房,五楼,在圣·奥恼赖·关厢街和奥尔唐丝王后林道的转角。
和往日一样,我们住在一起,谈话比我儿时是更丰富、更深沉、更亲密了。我们过的是退隐的生活,舅父把我当做一个朋友;我们无所不谈,然而我们最爱讨论的是文学、宗教和医学题目,意见虽说往往不同,我们中间从来没有引起任何不痛快、不愉快的情形。
写过《圣安东》的人,很容易看得出来,对于人类的宗教思想和它千变万化的表示,早就充满了一脑子。古老的神谱特别让他感到兴趣,任何种类的过度对他都有无限的吸力:隐士、戴巴伊德的修士,激起他的景慕,他觉得自己心向往之,如同向往恒河边的“佛”。他常常重读《圣经》。以赛亚的这句话:“那报佳音、传平安、报好信、传救恩的,……这人的脚登山何等佳美。”[189]他觉得好极了。“想想,给我研究研究这个。”他对我讲,充满热情。
就艺术方面来看,他是无神论者,但是就他灵魂的需要来看,他是泛神论者。他十分景慕的斯宾诺莎,不见得对他没有留下影响。再说,除去“美”的信仰,此外任何一种信仰在他的精神上都没有扎下太深的根,所以到了某一点上,他可能听取而且承认相反的看法。他喜欢重复蒙田的话,应当枕着怀疑的枕头睡觉,这大概是他在哲学方面最终的结论了。
然后,我们回到他一天的工作方面。他才写成的词句,异常鲜妍,他高高兴兴念给我听;一个无能为力的见证,我也参加那些辛苦收获的篇幅的缓慢创造。夜晚,统一的灯照亮我们;我,坐在大桌的边沿,从事女红,或者看书;他么,在工作辛勤之下挣扎,有时候,他俯向前,发热一般写着,于是往后一仰,压牢他的座椅的两只扶手,长叹一声,有时候,就像咽气一般。但是忽然他的声音柔柔地协调了,膨胀了,炸裂了:他找到追寻的表现,他向自己重复这个词句。于是他急忙立起,大步绕行他的工作室,一边走,一边分析单字,满意了,鞠躬尽瘁之后,终于到了胜利的时辰。
来到一章结尾,他常常休息一天,舒舒服服念给我们听,看看“效果”如何。他朗诵的调子无可比拟,有唱腔在里面,同时一切加重,开头好像过分,临完极其惹人欢喜。他不仅读他自己的作品给我们听;他不时给我们来些真正的文学集会,对他遇到的美丽热烈讴歌一番;他的热情有的是力量,你不可能冷静,一定和他一同颤动。
在古人里面,他把荷马和埃斯库罗斯看做神明;他喜欢阿里斯托芬在索福克勒斯之上,普劳图斯在贺拉斯之上,他认为贺拉斯的好处让人誉扬过了分。有多少次我听见他说,他直想做一个伟大的喜剧诗人!
莎士比亚、拜伦和雨果使他深为景慕,但是他永远不了解米尔顿。他说:“维吉尔创造多情的妇人,莎士比亚创造多情的才女;此外一切多情女子,多少都有些是狄东和朱丽叶的翻本。”
在法国散文之中,他不断重读拉伯雷和蒙田,他劝一切有意从事写作的人们多读他们。
这种文学热情永远活在他的心头;他喜欢说起一次热情的经验,从前他读浮士德的感受。他读的时候,正在复活节的前夕,走出学校;他没有回家,不知怎么一回事,他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叫做王后林道的地点。这在塞纳河的左岸,离城有点远,一个长着高树的散步所在。他坐在岸边;对岸教堂的钟声在空中响着,和歌德的美丽的诗糅在一起:“基督活过来了,和平与全部欢悦。复活日的第一点钟,幽深的钟,你就宣示了吗?……强壮甜蜜的仙歌,为什么你到尘土里面寻找我?”他失去理智,回到家和疯了一样,什么是地也不觉得了。
这个人,那样赞赏“美”,怎么又会那样高兴发现人类的蠢行,特别是浮面道德统治所在?难道这是他对“美”膜拜的缘故?这种发现似乎证明他的哲学,同时相信自己透入真实,更由于喜爱这种真实,他感到欢欣。
他的内心早已充满许多工作计划。他特别讲起一个关于戴耳冒比勒的故事,预备就要开始。他觉得他从事于他的作品的准备工作,荒废时间过多。打算用他的余生在“艺术”,纯“艺术”上。形式的关切一天比一天增加,有一天神经发作,热烈天真,他嚷嚷道:“我才不在乎什么‘观念’!”随即马上大笑了:“这不坏,嗯?这是一种好的抒情,我开始了解‘艺术’了。”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就他看来,不可能有恶意,一个艺术家先是一个观察者:看的第一个特征是有一对好眼睛。假如眼睛被热情激动,这就是说,被一种切身的利害激动,就看不清真相了;一颗好心就有许多才智!
他对“美”的膜拜让他说:“道德只是美学的一部分,然而是它的基本条件。”
他特别不喜欢两种人,对他们很冷:批评家,什么也写不出,裁判一切,他觉得一个蜡烛商人也比他好,还有,有学问的先生,自以为是艺术家,有幻想,以为威尼斯另是一个样子。他要是遇到这类人,蔑视就爆炸了,不是发为一阵伤人的利口(他说,他没有一点点想象,什么也不假想,什么也不知道),就是默不作声,显得格外高傲。
直到他死,我甜甜蜜蜜地过着这种严肃平静的生活,我的妇女的心灵在这里受益很多。我舅父许多最好的朋友都死了:布耶、杜浦朗、艾耳迺斯提·勒马芮耶、高地耶、玉勒·德·贡古、艾耳迺斯提·费斗、圣·佩甫;有的离开了。和杜·刚的来往老早就冷淡了;从一八五二年起,两位朋友开始不再走着同一道路,他们的书可以证明。
我舅父在友谊上是完美的,属于一种绝对忠实的真诚,不妒忌,听到朋友成功,远比听到自己成功还要快活,可是,他对这些友谊关系有些诛求,对方往往支持不了。一颗心和他连在一起,由于对“艺术”有一种相同的喜爱。(他的深厚的交往都有这个做基础,)应当没有保留地为它所有。
去世五年之前,他送《三故事》,收到这样一封简短的回笺:
亲爱的朋友,我谢谢你的书。我没有什么可谈,因为我完全叫我的工作的结尾弄成痴骇了。我大概八天或者十天就结束,到时我会读你的书,作为我的补偿的。
你的朋友
马克席穆·杜·刚
他的心受了伤,愤懑地缩了回去,什么地方是连忙认识朋友脑中涌出的思想的热烈的愿望?什么地方是年轻时候的美好岁月?互相期许的信义?
但是,有些人他很搁在心上。年轻人里头,首先是阿夫赖德·勒·浦瓦特万的外甥,盖·德·莫泊桑,“他的弟子”,如他喜欢叫的。此外,他和乔治·桑的友谊,对他的精神,至少同样对他的心情,具有浩大的温柔的效力。但是,单就他这一代而言,给他留下的也就是艾德孟·德·贡古和伊万·屠格涅夫;他爱和他们做美学上的谈话,十分欣纳。唉!这种亲密的谈话时间越来越少,因为倾心相与,也得理智上爱好的东西相同,巴黎的居留自然也就越来越少。我不在的时候,原来不小的寂寞变得也就更大,常常为了逃出寂寞,他把儿时的老女用人喊来。她到壁炉跟前取一时暖。他在一封信里面告诉我:“我今天和‘玉莉姑娘’谈话,极其称心。说起往日,她让我记起一大堆东西,人物、形象,我觉得很舒服。这像一阵清风。她有一种语言表现,将来我会用的。她说起一位太太:‘她才叫脆弱……简直火爆!’脆弱之后就是火爆,深刻之至。随后我们谈到马尔孟太和《新哀劳伊丝》,许多太太都办不了,甚至于许多先生都莫名所以。”
只有独自一个人,偶尔他也喜欢到自然之中散散步,暂时停停他的工作。他写信给我:“昨天,为了清新我可怜的脑壳,我到冈特勒散了散步。一连走了两小时之后,我到巴斯盖那边喝了一盅麦酒,店面为了过年完全刷裱一新。看见我,巴斯盖对我显得非常高兴,因为我使他记起‘那位可怜的布耶先生’;他呻吟了好几次。天气非常晴丽,夜晚,月光好得不得了,十点钟我还在花园散步,‘对着夜晚的月光’。你想不出我怎样变成了自然的情人;我望着天,树木和草地蓊绿一片,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我简直想做母牛,为了吃草。”
但是,他又坐到他的桌子前面,几个月过去,再也没有拾起同一愿望。
一八七四年开始,他进行《布法与白居谢》,这个题旨在他心里停了有三十年了。起初本来很短,一个四十来页的中篇故事;这就是他想到写的经过:
和布耶坐在鲁昂马路的一条凳子上,面对着养老院,他们梦想自己有一天会做什么,于是兴兴头头开始他们假定的生平,他们忽然喊道:“谁知道?我们也许会跟这些龙钟老头子一样,临了死在救济所。”于是他们想象两个经纪人的友谊,他们的生平,退休下来,等等,等等,然后,在贫苦之中把晚年消磨掉。这两个经纪人变成《布法与白居谢》。这部小说,很难写成,不止一次让我舅父灰心;他甚至不得不中断一时,为了休息,到贡喀耳纽去看他的朋友,生物学家乔治·浦谢。
他在那边,在布列塔尼的沙滩,开始《慈悲·圣·朱莲的传说》,接着不久又写《一颗简单的心》和《希罗底》。这三个故事他写得很快,然后重新拾起《布法与白居谢》,沉重的工作,他把命在这上头送掉。
很少存在能够像他那样单纯如一,十全十美:他的书信指出他在九岁一心一意只为“艺术”,临到五十岁,依然如故。他的一生,谈他的人们全都在别的地方说起,从他理智清醒直到他死,只是同一热情的长久发展:“文学”。他为它牺牲一切;他的爱情,他的友谊,全没有能够从他的“艺术”把他抢走。到了晚年,他有没有懊悔不曾走常人的道路?有一天,我们一同沿着塞纳河回来,从他的嘴唇滑出一些激动的语言,未免使我相信:我们去拜望我的一位女朋友,围在一群可爱的小孩子当中。说到这个规矩良善的人家,他对我讲:“他们有道理。”他严重地向自己重复着:“是呀。”我不搅扰他的思想,待在一旁,静静地。这是我们最后散步里面的一次。
死在健康的情况把他带走。前一天,他的信欢天喜地,说他对一棵植物的猜测证明对了,非常开心。关于他的工作,他给我写下这些有趣的辞句,说他没有几页就好结束:“我对了!我从植物园的植物学教授得到我的解答,我对了,因为美学就是‘真’,从某一理智角度看去(假如有方法),人就不错,现实不向理想低头,而是加以证实。我必须为《布法与白居谢》到各地做三次旅行,在找到它的框架,配合动作的环境之前。啊!啊!我胜利了!这呀,这是成功!这恭维我!”
他打算到巴黎,同我相会。这在他动身的前一天,走出浴室,上他的书房;女厨子正要给他开午饭,听见有人喊叫。她奔过去;他的拳头痉挛,已经不可能打开手里握着的一个盐瓶子。他呢喃了一些含含糊糊的话,不过她听得出来的有:“艾楼……去……我……大街……我认识他。”
他早晨收到我一封信,告诉他:雨果就要住到艾楼大街;不用说,这是这段新闻的回忆;当然也有求救的意思,他想到他的邻居和朋友,佛耳旦医生。
他思想上最后一道亮光是呼唤那曾经一再使他心灵颤动的大诗人。
他立刻倒下去,不省人事。过了几分钟,他停住呼吸,中风是电闪一般飙急。[190]
加罗林·高芒维勒
巴黎,一八八六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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