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荷华-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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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生的红色中国像一艘巨大的航船,载满兴奋的中国人民,载着她和儿子,驶向新的生活。她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儿子也开始上学读书。她依然年轻漂亮,成为不少媒人瞩目的对象。只是,这短暂的一切,很快就像吹得胀鼓鼓的气球,噗的一声,就破了。

    一天,有两个军管干部拿着一封信找到她的学校。这封信就是她当初写给崔海云父母的亲笔信,信中详细记述了崔海云生前留给父母的遗言。这封信成了不可抵赖的罪证,她被带去接受调查和审讯。

    你怎么会见到崔海云同志?

    我在三合镇国民小学教书时,被一个日本军官看中,强行抓去日军驻地。

    这么说,你是慰安妇?

    不,我不是。她慌忙辩解。她亲眼看见过慰安妇的生活,不想在自己头上扣这么一顶帽子。她想得太天真了,她竟然忽略了,她的儿子,其实是一个日本人。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老实交代,崔海云同志是怎么死的?

    她想到那片药,差点脱口而出。不,另一个声音及时阻止了她,药片来历将成为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她还会成为杀害烈士的凶手。

    崔海云被日本人抓去后,受尽酷刑折磨而死。临死前,她拜托我去看望她父母,所以我才写了那封信。

    我们会派人去三合镇调查。

    她心里一沉,知道儿子的身世恐怕藏不住了。

    果不其然,时隔不久,关于她的流言传遍了全校。她是汉奸,曾是日本军官的情妇,她的孩子也是日本人。这还了得?她岂不是藏匿于人民群众中的特务间谍?她被停职反省,儿子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房东中止与她的租约,紧接着,家产被抄,私藏的两根金条更加成了不可抹杀的铁证。她一下子沦落成过街老鼠。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个心善的妇人把家里闲置的柴房借给她栖身。白天,接受没完没了的审讯。夜里,回到简陋的柴房,搂着儿子,思考下一步何去何从。幸好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新政府认定她就是唐明慧。她也不想把从前的事抖出来,那样的话,她就不仅仅是汉奸身份,还要背上国民党特务的罪名,被卖入青楼的经历也会被翻出来。然而,当有人把一张男人的相片放到她面前,问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时,她瞬间惊呆了。相片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邱先生。

    我不认识他。她本能地抵赖。

    他是你叔叔,你怎么会不认识?你这个女人真不老实。

    她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叔叔?邱先生竟然是她叔叔?她垂着头,佯作害怕而紧张,说话也结结巴巴。

    我、我……他是他,我是我,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她随口撒谎,想蒙混过关。她现在不是一个人,还要考虑儿子处境。她不能往自己身上招揽更多麻烦。我叔叔把我上学的钱拿走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你上学的钱是哪里来的?审讯她的干部没那么好糊弄。

    祖母临终前给我留下一笔钱,叔叔只知道一部分,他不知道我还藏了一部分。她继续撒谎,结合邱先生之前给她编的身世。我叔叔是个败家子,他不肯过普通人的生活,总是梦想做一番大事业。祖母知道我靠不上他,提前教给我把钱藏好。

    你那时才多大,就有这样的心机?显然,他们已经去她籍贯上的家乡查验过她身份。他们似乎信了她的话,很可能她说的这些与他们的调查结果吻合。她终于知道邱先生的钱是哪里来的,他卖掉了老家祖产。那么,真实的唐明慧去哪儿了?邱先生为何把唐明慧身份转给了她?只有一种可能,唐明慧死了。邱先生的亲侄女,夭折了。

    你知道你叔叔干什么的吗?

    无论他干什么,都和我没关系,我也不想知道。她心里盘算,接下来,他们该问她母亲了。秦女士,秦姨,他们是否掌握了更多信息?

    你母亲在你毕业的时候来找过你?

    是的,我对她没多少印象,但她拿着一张和我父亲的合影。她说她无依无靠,要我和她一起生活。

    相片还在吗?

    早不知丢哪儿了。提起母亲,她咬牙切齿。我真希望没有这样的妈,是她把我送给日本人的,她毁了我一辈子,让我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她一边说,一边捂着脸失声痛哭,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她演戏的本领似乎更好了。

    她带你去的三合镇?审讯她的人语气变得温和了。

    是的,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她觉察到,他们对她的母亲没多少兴趣,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她的叔叔,总是把话题往他身上引。

    你知道你叔叔是蓝衣社的吗?

    蓝衣社是什么?她实话实说,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蓝衣社这个名称,听上去像一个组织。

    蓝衣社是国民党内部的特务组织,你叔叔曾是蓝衣社骨干,七七事变后,这个组织就解散了,其中的骨干分子加入了军统。

    我不知道这些。她呆呆地摇头,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记得父亲叫唐得水。她下意识说出这句话,她期待知道邱先生的真实姓名。

    他叫唐得民,这家伙是敌特分子。如果有他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放心,放心。她内心一阵狂喜。邱先生果然活着,说不定会来找她,他们还有希望见面。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再来盘查她。她恢复了工作,但不再是光荣的人民教师,而是清洁工。清扫校园、厕所。

    儿子不止一次问她,妈妈,我是日本鬼子的杂种吗?

    不,你不是。她坚决否认。她是儿子最后一道保护伞,如果她也承认了,他就彻底崩溃了。

    那我爸爸呢?儿子盯着她,眼睛像极了渡边。

    死了。她肯定地说,病死了。

    我爸爸姓邱吗?

    当然。她有些懊恼,也许应该让儿子姓唐,邱先生明明姓唐。不如你以后跟妈妈姓吧,姓唐好不好?

    不好,爸爸姓邱,我也姓邱。儿子心事重重,脸上是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忧虑。可怜的孩子,他还在疑惑自己的来历。

    这天,放学后,这个寂寞的孩子没有回家,而是跑去河边捉小鱼。学校背后有一条河,水底泥沙柔软,踩上去非常舒服。水中时常游过手指一样长短的灰色小鱼,母亲用这种小鱼煮过鱼汤,他想多捉几条小鱼回家向母亲邀功。他看出来了,母亲喜欢喝鱼汤。他低着头,耐着性子在水里捉鱼,丝毫没有留意到上游泄洪,洪水正像凶猛的野兽咆哮而下。当他听到巨大声响,直起腰身的时候,洪水已经像一座山似的压过来。

    那场洪水卷走了十岁的小邱明。

    儿子死后,她无数次想过,这也许是冥冥中老天爷对他的眷顾,不愿让他在人世间受苦,所以早早收回去了。她同时也想过,这或许是因果报应。渡边所犯下的罪行报应到了无辜的孩子身上。他为什么要来这世上走一遭呢?糊里糊涂来,来的时候没有接受过父母的期待和祝福,像只不受欢迎的小动物。现在又糊里糊涂走,走的时候,孤零零的,没有亲人陪伴。

    她想不明白,昏天黑地在床上躺了几天几夜,如果不是房东去柴房取东西,她可能就那样跟着儿子去了。死神对她总是手下留情,她无数次徘徊在死亡边缘,又无数次侥幸地活过来。老天爷究竟是不舍得带她走,还是故意留她在世上受折磨?

    学校运动不断,每次运动都会把她揪出来,她成了学校一块招牌。如果外面有更大规模的批斗活动,其他学校还会借“她”一用。想想吧,一个和日本军官交好的女人,一个为日本鬼子生过孩子的女人,一个历史不清不白的女人,一个出身地主阶级的女人。这么多头衔,哪一顶都够得上猛烈。那几年,她行尸走肉一般,剪过阴阳头,挂过破鞋,游过街,遭过猥亵,受过调戏。她是地主阶级的臭小姐,里通外国的女特务,还是汉奸走狗帮凶。最后,定性为历史反革命分子,锒铛入狱,判了六年有期徒刑。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牢里,没想到连一场大病都没得过。每天应付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把一块块巨石敲成小石子,傍晚收工回去,全身累得像散了架。吃过饭,倒头就睡。没有多余时间思考,没有多余时间感怀身世。有衣穿,有饭吃,有活干,有床睡。她在里面住了六年,竟然胖了几斤。长期露天劳作,风吹日晒,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曾经白皙的皮肤变得黝黑如泥,脸上的皱纹仿佛是刀刻上去一样。

    出狱后,街道办事处给她安排了一份工作,去冷饮厂当工人,她在那里一直干到退休。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一封寄自新加坡的信辗转送至她手里。这是一封信中信,外面的信是寄到本市侨联的,请求帮忙寻找失散多年的侄女。里面的信封上写着:唐明慧女士亲启。侨联找到派出所,派出所通过户籍排查,几经周折,终于寻到她头上。

    信件送到她手上时,只一眼,她就认出这是邱先生的笔迹。她等了几十年的邱先生,终于来找她了。他在信中简略谈了一下当年情况,秦女士离开三合镇不久,就死了。知道秦女士身份的几个人或死或逃,她才得以幸存。他没有解释为何直到现在才来找她,这中间是否埋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也许他想当面告诉她。然而,隔了这么久,她已失去聆听的热望。

    邱先生接到侨联回复,得知她还在人世,当即订了飞往北京的机票。邱先生在北京等她,她却收拾行囊乘坐火车去了三合镇。

    又是槐花盛开的时节,三合镇槐香阵阵。火车站重新整修过,街景也大为改观。如果不是镇中心那座高耸的教堂,她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醉八仙酒楼不见了,张记烧饼铺不见了,杨家豆腐坊也不见了。她漫步在小镇,依稀辨认从前的蛛丝马迹,内心平静如水。她花钱租了一间平房,热情的房东送来一碗槐花馅饺子,尝了一口,还是从前的味道。

    邱先生在北京迟迟等不到她,只好亲赴太原,在侨联工作人员陪同下,登门拜访。然而,邻居告诉他们,唐老太太出远门了,短时间不会回来。屋子里留着一封信,旁边还有一本装订简陋的书,书的名字是《抗日战争中的山西》。邻居说,唐老太太叮嘱过,如果有个国外回来的老先生上门找她,就把这封信给他。如果月底以前没有人找她,就把这封信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挂号寄出去。

    邱先生打开信,信中写道:

    我不知该称呼你邱先生,还是唐先生?邱兄,抑或唐兄?几番思谋,我决定放弃去北京见面,请兄见谅。

    也许你会寻到这里,也许不会。我还是假设你会来吧,如果你来了,我这一生的等待就有了结果。如果你没有来,也不要紧。就算我死了,这封信也会如约寄到你手中。我已垂垂老矣,却还苟活于世,相比那些死去的人,这是多么奢侈的事。

    你从未问过我叫什么名字,你可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再次遇见你,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赵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濯清涟而不妖的荷花。我不愿就这样离开人世,连一个知道我真实姓名的人都没有。然而,除了你,又有谁会关心我叫什么名字呢?无论是唐明慧,还是赵荷花,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个符号罢了。但在你眼里,它们不一样,我知道不一样。

    我余生别无所求,就只想告诉你我的名字。对了,你有过一个儿子,名叫邱明。在我心里,他就是你的儿子,我们的儿子。他在这个世界只活了十年,但在我心里,他一直活着。

    《诗经》是世上最美的东西,这是你说过的话,也是我父亲说过的话。“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我出生在六月,父亲为我取名荷花。我有个弟弟,他叫扶苏。

    ……

    邱先生带走了信,也带走了那本书。那本书里面,有一段用红笔醒目画出来的段落。“1939年10月30日,日军进犯赵家沟,烧毁房屋40间,窑门窗30眼,抢掠宰杀驴、猪、牛、羊、鸡百余只。37名村民为躲避日军搜捕,藏身在一个山洞,不料汉奸引路,被日军发现,拿来柴草点火向洞中扇烟,37名村民全部被烧死熏死,无一生还。”旁边用红笔标注:“此处有误,生还者一人,名赵荷花。”

    标题书法 郭明乐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刘洁 饶霁琳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为她的命运悲伤

    小岸

    几年前,偶然的机会,随亲戚去一名农妇家做客,客厅墙上挂着一张年轻女人的黑白照片,相片上的女人眉目清秀,有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我夸赞道,这是谁?长得真漂亮。农妇说,这是我妈,很早就过世了。我随口问,什么病?我理所当然以为,她母亲的离世定然与疾病有关。她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我急忙知趣地岔开话题。

    事后,亲戚告诉我,抗战时期,此地曾被日军占领,相片上的女人因容貌出众,被一个日本军官相中,掳进军营,还生下一个孩子。日军败退后,女人带着孩子回到村里,遭到村民唾弃。不久,孩子患病夭亡。女人后来再嫁,生了女儿,“文革”期间,因历史问题,被打成反革命,跳井自尽。打那以后,这个故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写作者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女人是一块值得书写的矿藏,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写她,但是如何写呢?

    起初,我有写长篇的架构与野心,我在虚构与现实之间游移、摇晃。那种混沌、迷蒙的感觉就像囤积了太久的粮食,初时的心安与富足变成心慌,担心它变质,担心它失去原本的味道。下笔之前,一度忐忑。记得有一次听讲座,授课老师说,某某写了篇小说,没写好,太可惜了,那么好的素材被糟蹋了。这段话简直给我的写作留下了阴影,每当开始一篇作品时,它就会从脑子里冒出来。类似情形的作品我也读过,就像质地上乘的丝绸裁剪成了不伦不类的衣衫。我担心自己落入这样的巢臼,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慎选了这个女人一生的几个节点,串起了小说的大致轮廓,最终完成的作品与真实事件,以及最初的构想相距甚远。主人公成为一个丰富独立的个体,我赋予了她更为传奇的人生。可是,再传奇的岁月,一段一段剥开,也不过是生活中最平凡的喜怒哀乐。在历史的河流里,个体的生命微不足道,然而,再渺小,也依然有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对于她的一生,我只是采集者,我尽量冷静克制,努力作为旁观者叙写她,描述她。然而,我仍然止不住为她的遭遇悲伤,为她的命运感慨。

    小岸,女,山西阳泉人,七零后写作者。中国作协会员,

    鲁迅文学院第17屇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各类文学期刊,

    并多次被选刊转载及收入年选。已出版长篇小说《在蓝色的天空跳舞》,小说集《桌上的咖啡已冷》《温城之恋》《梦里见洛神》《十二度爱》,

    散文集《水和岸》等。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鲁彥周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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