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分饰两角-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国生和小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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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西湖》2013年第10期

    栏目:新锐

    在国生二十几年的人生中,没什么事情可以被形容为“重要”。认识小韦也不例外。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巧合。在一个有些寂寞的小酒吧里,背投电视正放着一个欧美摇滚乐队的现场秀,几张做旧的木头桌子边坐着两三个人。国生与小韦的眼睛在一盏罩着红布的吊灯下相遇。起先,小韦看了国生一眼,国生以为自己身处对方视线的必经路线,微微侧开头让出了位置。小韦举起酒杯,冲国生笑了一下,随即走到他身边坐下来,说,一个人?国生朝边上挪了几厘米,是的,一个人。小韦说,我认为一个人来酒吧,是不道德的。这个人的神态与语气都很得体,用了“是……的”这样的句式,显得十分自信。他举着酒杯,自说自话地碰一下国生的杯壁,又收回到唇边抿一小口。

    幕布上的演唱忽然被赤身裸体的男女打断,半眯着眼睛的女人乳房不断晃动,持续发出轻微叫声。服务员冲进吧台,扬起手狠狠地挥下去,接着传来头部被击打的声音。画面再次跳回长头发的男人们,以及电吉他、贝斯、架子鼓、嘶吼。服务员从酒吧中间的过道穿行而来,神色平静,仿佛她只是去吧台取了一杯客人要的酒水,而一切都没发生过。

    国生说,干杯,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并把杯子倒悬,微笑着提示对方自己没留任何残余。小韦为他买了一杯酒。国生喝完一杯橙色的,又喝了一杯蓝色的,第三杯酒则是冰凉的红色。小韦说,你不会醉吗?国生回答,没醉过。小韦将手覆在杯子上说,那多可惜,要知道,醉也是一种很好的体验。我的爱人就很喜欢喝酒。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没意思的巧合,非常无聊的晚上。这也决定了,两个人不久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由这个无聊孕育而来。因此它不可能称得上重要。

    而事实上,国生命中注定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那么,先来说说他的父母。

    在国生父辈们的时代,男人是一个家庭理所当然的核心。然而男人也可能是无能的,这会直接导致他的老婆孩子过得不好。然后女人就跳出来,把男人的无能当作武器,调换一下婚姻里的权力关系。

    国生的父母,就是这样的人。他父亲的无能体现在没魄力、没见识、没手腕、没钱等方面,二十几年前是小科员,现在依然是小科员。母亲劝过多次,送送礼跑跑门路,他不听,反过来警告母亲,你这个思想,迟早要吃官司。母亲说父亲死脑子,父亲说母亲太市侩。

    在工作方面,父亲是一个不失正派的人;在赌的方面,也同样如此。赢了不张狂,输了不气馁,赌品为人称道。在他一生的经验中,坏的预感总会成真,这俨然已经成了从生活传染给赌博的瘟疫,十有七八,多少要输一些。这还不是最坏的,最糟糕的是他一到赌桌上胆子就大起来,大把撒钱。赌场如战场,缺了勤、没了钱,这在男人间是掉面子的事。为此,走投无路时,他只有去偷老婆藏在家里、且不断转移的现钱。

    除了爱赌博与偷钱(不是大数目的)这两点,父亲倒也没其他坏习惯,对国生的母亲总是百依百顺。可这个无能的男人并不走运,他在一次全球性的著名肺炎事件中差点丧命。病好出院的第二天,他躺在床上,拉着母亲的手说,我以后再也不赌了。很多年后,国生想,人在跨过鬼门关的时候,即使没死,也会心性大变。父亲的脸上再也没了讪讪的笑容,嘴角在肺炎事件的第二年就垂下了,有时候他蹲在大门外的墙角,盯着春天里疯长的蒿草,一脸苦相。

    老天关上了这个男人的唯一一扇窗户。

    至于母亲,国生愿意竭尽所能来表达对她的感谢,她就像各种口耳相传的母亲一样,坚忍、无私,在巨大的生活压力下有着大地一般的承受力。从记事起,母亲做过无数小本生意。起先是开早餐店,稀饭与卤锅里的香干茶叶蛋得在凌晨五点前准备就绪。早餐店倒闭后,母亲盘了一个店面卖服装,进货时将一捆捆包裹扛在肩上,牙一咬,嘴一咧,狰狞的表情看上去与一个出苦力的男人没什么区别。

    在家庭生活中,她主动抛弃了性别——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更像是一个冷冰冰的机器人。择菜洗菜的时候,控制着十根被时光泡粗了的手指,被设了既定程序一般匀速操作着,脸上不流露任何情绪。她通常在晚饭后拖地,那时国生与父亲都在家,她按照习惯性路线,从卧室的阳台往内移动,遇到“脚”了,言简意赅地说一声,脚。

    国生对此表示理解,因为一个背负家庭兴衰存亡责任的人,是不能有太多感情的。人只有忘记自己,才能成为英雄。哪怕她是一个女人。

    在国生二十五周岁生日当天(这是一个有意义的日子),也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小韦的那天,重要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时国生正在卫生间里与便秘搏斗,卧室里传来母亲的尖叫,接着是几声砸东西的巨响。他连屁股都没顾得上擦干净,拎起裤子冲进房间,母亲与父亲在地上滚成一团。准确来说,是母亲骑在父亲身上,拳头重重地砸下去,父亲的嘴角见红,血流到了地上。他上前去拉了一把母亲,却被她一句“滚开”阻挡。他试图理清思路。他首先想到的是早上一家人一起吃饭的场面,父亲说腌豇豆有些咸了,母亲说那你弄个没有盐的腌豇豆给我尝尝,父亲不做声,沉默着吃完一顿饭。很快他取消了脑海中的场景,他认为这无法构成眼前战争的原因。他想不起其他事情来。家庭生活的琐碎堵在他的喉咙与思维中。一切即将出现,立刻全部消失。

    父亲被赶出家门后,母亲坐在床上垂泪。她从一个没有性别的机器人变成了一个无助的女人。她在顷刻间学会了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的事情:倾诉。对象是她唯一的、交流并不多的儿子。她诉说着二十几年的劳累与辛酸,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仿佛不期待任何回应。一个半小时后,国生终于弄明白了,父亲在外面有女人。他搜肠刮肚地回忆着从小到大看的电视剧,试图从固有经验中找到安慰一个遭遇背叛的女人的话语。在他心里,却对眼前的一切有着巨大的厌倦。就像那一刻,他徒劳地抚摸母亲的肩膀,作出一种不值得被相信的同情。

    最后他站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衣摆,穿上一件黑色的夹克,打开卧室的木门,回头看了一眼,母亲低着头,一缕黑色的头发从扎起来的辫子中摆脱出来,随着她身体的摆动而微微摇晃着。他只看了一眼,就关上房门。他离开了,去了一个有些寂寞的小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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