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分配的工作漠然处之,似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6考上了研究生,我作为一个慢了一拍掉队了的人,没什么好说的,我相信我们从此以后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离开北京之前,我再一次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告别。对我来说,过去,现在,我和6,都一样是两个世界的人。
6是我心中的一幅画。
她是双鱼座。我翻着达利的画册,把最后一页撕下来,放进我的包里。达利的十二宫图:最后一幅是双鱼座。双鱼座的画面很简单,很安静:一个美丽安然的女子,一些欢快游动的鱼,还有大片温柔安宁的水。
我在那天晚上想起了我侄女儿的事。会议很紧张,除了和6去看画展,我几乎都忘了侄女儿的事。
我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来能有什么办法帮她。
我突然想起她说要去干足浴的话,这丫头一脸执着,我知道她出来跑几年了,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情急之中我拨通了6的电话。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只好从老家说起,从我的堂兄说起。
二十年前的那天中午,我没能和同宿舍的人来北京。因为我的堂兄带着一个乡亲来找我。堂兄说现在农村太难了,没法挣钱,但是花钱的地方很多,要集资修学校,要集资修公路,要给自家盖房子……这么多花钱的事,一件件都让他发愁。所以只好跟着乡亲出门挣钱了,他们要去山西的煤矿挖煤。当时我的小侄女才两岁。
我对堂兄的做法十分反对,我喜欢我这个小侄女儿,我还是个大学生,但是我很向往这样的生活:有个老婆,有个可爱的孩子,守着自家的院子,种点儿粮食和蔬菜,过着安静的与世无争的日子。
堂兄很不理解我这种自以为是的看法。他一脸的苦相,他需要钱,钱是院子里长不出来的,是土地里挖不出来的。我不能理解他的难。
火车是第二天的,他俩找到我,要在我这儿住上一晚,这样可以省下两个人的住宿费。我让他俩挤在我床上睡,我和另一位同学挤了一宿。第二天我请他们去饭馆吃面,带他们去大雁塔小雁塔古城墙逛了半天。中午送走他们,我们宿舍的人也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就这样,我错过了唯一的一次来北京的机会。
几个月以后,我的堂兄在一次煤矿事故中丧生,尸身大概变成了灰烬,永远埋在了异乡。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我堂兄见面。二十年后当我来到北京,见到我的侄女儿,我一下子想起我堂兄憨厚朴实的脸。他有着农村小伙子中少有的一幅端正俊美的五官,天生就是适合戏台上唱角儿的人。现在这副俊美的脸庞被我侄女儿继承下来,脸蛋儿是有些粗糙,红得过分,但依然有那种让人喜欢的漂亮。脑子里想着侄女儿的面容,我心里就着急,想着任何一种可能,都会让我想起堂兄,小时候我最喜欢和堂兄一起玩儿,他就像我的亲哥。想起这孩子满手的冻疮,我心里满是酸楚,就像是心疼自己亲生的孩子。
我第一次在电话中和6说了这么多话。她听我说话,很少插话,我说完了,她沉默了半晌。最后,她很干脆地说,这个没问题,我会帮她的,我这儿有个学校,让她去当杂工吧,安排住处,她还可以找时间参加学校的培训。
我这才回过神来。
这多少有些让我感到意外。毕竟我是情急之下打电话给6的。我心中实在没底,我知道人情世故,我这种要求本来就很过分。
没想到这样就解决了。我很立即就相信了6的应承。丝毫不会怀疑她的话。
第二天早晨我就把这个事儿打电话告诉了小侄女,她很开心,说:到底是我叔呀,我有个叔多好呀,我会好好干的,我会去参加培训的……以后我在北京站住脚了,我要接我妈我爷我叔我婶到北京来玩儿……小丫头一幅天真烂漫的口气,连我也听得开心了。
我和同伴匆匆忙忙收拾行李,准备去赶回程的火车。
我没有把那本被我撕掉一页的画册装进行包。被同伴催着出门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它,我一把抓起这本画册,和同伴一起往车站走。
出租车把我们拉到车站外边,我和同伴看时间已经很紧张了,我们就违反交通规则,让司机停了车,从路边的栏杆上翻过去,这样就直接地到了车站门口。翻栏杆的时候,这本画册从我手上滑落下去,我在栏杆这边,画册掉到栏杆那边——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辆飞快开过来的汽车,把达利的画册压在了车轮下,又卷起来飞上天空,然后落下去,又一辆汽车开过,从画册上边碾过去,画册在我眼前变得肮脏而模糊,我被同伴拉着飞快地进了火车站。
那是萨尔瓦多·达利,20年前,他逝世于他的家乡,西班牙的小城费格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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