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送我红玫瑰-故乡恋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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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乘船到防城港工地演出,那是第一批工农兵建设大军开进港口不久。舞台搭在新推出的平地上,我们在后台刚化好妆,有几位工地领导来看望我们,其中一位解放军首长抚摸着我的头亲切地说:“小鬼,今年多大?光着脚丫,是演出需要吗?”我低着头,害羞不敢回答。

    演出结束后,当晚住在工地。上床前,我跑到民工棚,找到我一个堂哥的住处。当时他已睡了,我在外面大声喊他,他问有什么事,我说借鞋给我洗脚。顿时,工棚内爆笑起来,有人打趣道:“当演员了,还没有一双鞋子穿。”我在笑声中拎回了鞋,第二天早上再拿去还他。

    十四岁,我终于有了一双鞋子,那是一双崭新的解放鞋。忘不了那年寒假,在县城读书的哥哥骑回一辆自行车,是借别人的,因为没钱搭汽车回家。开学前几天,他对我说:“带你进城到叔叔那里玩几天好吗?”我求之不得,高兴极了。当时,县城在东兴,叔叔在城里工作。哥哥用自行车驮我走了几十公里的路程。

    那天,北风呼啸,天气很冷。车行,风更大,不断吼叫着从耳边刮过,凛冽砭骨。在车上坐着不动,觉得特别冷,我赤裸的双脚冻得僵硬。到叔叔那里,我已站立不稳,婶子用毛毯给我捂了许久,才能活动。

    第二天,哥哥领我上街,走在水泥道上不要紧,可一踏上青石板街,就像踩在冰面上,寒冷彻骨,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响。在街上遇到哥哥一位城里的女同学,她不解地问:“天这么冷,你妹妹为什么不穿双鞋子?”哥哥说:“这就带她去买。”

    哥哥领我进了间百货商店,叫我坐下,拿来几双鞋子给我试,最后买了一双解放鞋。第一次穿上鞋子,别提有多高兴,鞋面绑着草绿色的鞋带,把整双脚封得严严的,暖暖的,鞋底软软的,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舒服极了。哥哥告诉我,这双鞋子是叔叔给钱买的。我非常感激我的叔叔。

    这双鞋子,我爱如宝贝,平时舍不得穿,洗净晒干放在床头上,晚晚抚着人睡,非到重要日子不亮相。

    后来,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吃饭穿衣不成问题。但我始终不敢忘记赤脚走过的艰难岁月,衣服鞋袜能穿就穿,生活开支能省就省,从不敢大手大脚奢侈一回。

    常常想想艰难的岁月,保留一份俭朴、一份淡泊、一份感恩和同情苦难之心,会抑制物欲生长,善良、纯洁、仁爱会永驻心间。

    若当权者,能多想想民生疾苦,心系百姓,达到“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的境界,那么就能做到两袖清风,济世安民,会得到人民的支持和拥戴。

    2009年1月

    晒场

    她伫立球场,凝思良久。也许她回忆起昔日晒场上的汗水和笑声。我又何尝不是?

    阔别多年的侄女从国外回来,要我陪她回乡下老家看看,那天她特意换上牛仔装和球鞋。侄子开小车送我们回去。十来分钟,车窗两边掠过栉比的琼楼玉宇,停在了一个水泥灯光球场的旁边。我们走下车来,眼前是两个舭连的标准的灯光球场。南北两边竖起两排绿色的树枝状的艺术灯柱,两行阔叶相向伸展,每张叶片的下面缀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硕大露珠,那是灯的护罩和灯泡。绿色的篮球架,白色透明的篮板。球场周边还有宽阔的场地,停着一些车辆。球场显得大气、漂亮、时尚。球场的北边,是一栋雄伟亮丽的建筑。侄女纵目环顾,诧异地问“这是一所学校吧,这个镇子叫什么名字?”“叫大坡镇(村这是镇政府(村子的活动中心球场就是过去的晒场。”我逗趣地答道。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感慨道“想不到家乡变化这么大!我还以为像从前那样从公路转小道,还要走好长一段山路和田埂呢。”怪不得她一身越野穿着。她伫立球场,凝思良久。也许她回忆起昔日晒场上的汗水和笑声。我又何尝不是?

    晒场铺建于村子中央的一个岭丘上,在集体化时期辟建的,用黄泥、石子、沙子、石灰搅拌混合铺成,表面平展光溜,呈土黄色,面积大约八九百平方米。在晒场的北边建有一条泥砖瓦屋,有三四间,是生产队的仓库,分别放置农具、各种作物的种子,未晒干的谷物和豆类。晒场主要用于生产队收获庄稼堆放、脱粒、铺晒、分配等。

    有些作物可以当天收获,当天分配,如玉米、番薯、芋头等,边收边挑到晒场堆集,傍晚收工后,各家各户派一个人到晒场领取。分配时,有时抽签以号码先后为序,有时以每家依次开头为序。大家半围着作物堆站着,一头是几个负责分配的人员在忙碌。会计嘀嘀嗒嗒打着算盘,喊到那家主人的名字,说出作物斤数,装筐的那个人立即装筐,装好由另外两个人抬筐起秤,看秤的那个人来回移动秤砣看准星。如果装筐的重量与实际斤数相差无几,装筐的那个人就被赞为最有眼力。领取的人未听叫到户主名字的,有些神情怡然地等待,有些愉快地聊天,小孩子们在旁边追逐嬉戏。这时,夕阳依偎在村子西边的山峰上,羞赧的脸颊飞霞流彩,晒场映照着霞光。村子的袅袅炊烟像缕缕白云飘荡,晚饭的香味随微风弥漫。林边草地上,牧童倒骑牛背,吹响木叶,清音悦耳。傍晚美丽的景色,更增添了人们收获的喜悦心情。

    有些作物收获后要经过脱粒晒干才能分配,如豆子和谷子。豆类作物,我们生产队主要种黄豆,因为黄豆产量高,豆萁也可做煮饭的燃料。七八月份,是黄豆成熟的季节,一丛丛豆枝结满串串鼓胀的豆荚,叶萎落豆荚黄的时候,便可收割。把割下的豆枝汇集到晒场,晒时,薄薄地铺开成圆形状,方便脱粒。若太阳猛烈,晒半天就可以脱粒。各人拿着一根长长的竹棍,沿着圆的弧线散坐,让手中的棍子全部砸打到豆枝上。先从外往里砸打,再从里往外打。打完了一遍,把豆枝翻过来再打,这样几次三番,才能脱粒完全。棍子此起彼伏,噼噼啪啪,响声连天。晒场奏响了雄壮的打击乐。

    三伏天,太阳毒,脱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晒场热气蒸腾,豆枝烫屁股,很难受。个个汗流浃背,脸上汗如雨下。一次,有人开起玩笑来,“大家脸撒咸,煮豆不用放盐了”,引起了哄然大笑。说得也是,哪种收获不是用汗水泡出的?豆荚脱粒的劳作虽然辛苦,但去掉枝梗,看到躺着一层厚厚的黄澄澄的豆子,人们的眼角眉梢无不绽放欣喜之色。

    水稻从脱粒到分配,过程更加复杂辛苦。水稻是主粮,每年耕种两就,叫早稻晚稻,收割两次,分别在七月和十月开镰。脱粒皆在晚上,把白天割下堆放在晒场的稻禾,铺成两个大圆形。分别由几个青壮年男劳力,驱赶着几条大水牛拉着大石磙吱吱嘎嘎绕着圆来回碾压。隔半个小时,歇牛,让大家用禾叉(一种农具)把稻禾翻转过来,再碾。翻碾三遍,才可以去稻草,收谷回仓,忙完,夜已深。早就的稻草不用晒,撒到田里怄肥。晚就的就不一样了,稻草要留下,给水牛搭棚过冬,既可御寒也可做食料。脱粒完,两个人一组,把两条竹杠平行摆放在地上,抱起稻草放在上面,堆得像小山似的,然后抬到晒场东边的岭丘上散晒。稻草逐日晒干逐日堆成垛。抬稻草时,有些少年人想偷懒,就找隐蔽一点的草堆挖个洞钻进去歇息。冷天,里面又绵软又温暖,倚坐可舒服了。但不能待得太久,怕被发现扣工分。一天深夜,听说村里有两个男孩失踪了,大家举着油灯到处寻找,呼喊,惊得鸡飞狗跳。后来在一个干稻草堆旁发现两条竹杠,掀开一些稻草,看到他们在里面呼呼熟睡,弄得啼笑皆非。

    脱粒后的谷子,一般要晒两三天,晒干后还得用风柜把干瘪和饱满的谷子分流出来,才能分配。谷子晒干了,晒场上便耸起一座巍巍的谷山,谷山旁边,立着几台木制的四脚大风柜,每台风柜,由几个健壮有力的男子轮流操作,手握轴柄,用力摇动柜内大风叶,吹动从顶面漏斗泻落的谷子,风柜一端的敞口,草屑飞扬,瘪谷喷出,饱满的谷子从柜身下面的滑梯状漏斗里涌出。风柜嗬嗬嗬地高唱大风歌,这是父老乡亲熟稔而喜爱的古老歌谣。

    集体化时期,晒场是生产队集体活动的中心。演出、放电影、集会等都在晒场上举行。最有趣的是两次集体大聚餐。

    一年秋天,水稻收割完不久,大概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正是谷子回仓之时。一日,生产队决定全队所有人员晚上集中晒场吃“忆苦餐”,不准缺席。这么多人,吃什么呢?难不难吃?乍听,大家有点担心。下午,听队长安排出工任务,女社员采摘番薯叶,男社员打柴、垒灶。这时,大家知道晚饭吃什么了。傍晚在晒场旁边的泥地上架起几口大铁锅,烧旺柴火煮番薯叶汤,不放米,不放油,只放盐。煮熟了,队长吹响哨子集合开饭。各人自带碗筷,从四面八方走来。吃饭前,队长说了些“翻身不忘共产党,牢记阶级苦,热爱毛主席”之类的话。那时我年纪还小,不知道吃“忆苦餐”的政治意义。但我觉得番薯叶不怎么难吃。只是比不上今天餐桌上的好吃。大家都大碗地吃着。有个老爷爷叹息着说“以前灾荒年连薯藤叶也没得吃啊。”

    吃了“忆苦餐”,翌日晚上,接着吃“思甜餐”。吃饭前,队长照样说了一些感谢共产党之类的话。吃的是很稠的糯米糖粥,那时糖要凭票供应的,能吃上一次糖,非常不容易。生产队种糯谷不多,分到户数量也是极有限的,家家留待过年包粽子,平时舍不得吃。闻着糯米糖粥的香味,大家喜滋滋的。有坐着吃的,有蹲着吃的,个个狼吞虎咽。听说有个青年壮汉吃了十几碗。有些女人吃饱了,还盛上满满的一碗,悄悄放进藤篮里带回家。男人们吃饱了不急于回家,有些聚在一起道古论今,谈天说地。有些蹲到一块轮流抽上几口竹筒水烟,话庄稼的事情。有些围成一圈打起扑克牌。晒场充满欢乐的气氛。

    后来听说,我们大队每个生产队都搞过这样名称的两次聚餐。

    实行生产责任制之后,集体打场的大场面没有了,晒场各组各占一方,稻谷铺得像地图一样。后来,村里小洋楼、小别墅、小庄园渐渐多了起来,门前都铺有宽阔的水泥场院。土地承包到户了,可以在自家门前打场、晒谷。生产队大晒场的利用率日渐减少。近几年,生产队的土地被征用,故乡拉开了城市的架势,晒场变成了球场、停车场。

    “故乡发展真快呀,今非昔比!”侄女的感慨,把我驰骋的思绪拉了回来。“过几年,你回来更加认不出呢。要看街看门牌了。今天的球场,明天也许会变成另一幅更美的景致。”我充满自豪地说。

    2014年1月

    老屋

    我家的这些房子,远看像一幅历史图画,描绘了三种不同时代的建筑,从中可以看出我们村子发展的足迹。

    我的故乡,踩着时代的节律,变得越来越新潮,越来越时髦了。亮丽的楼房竞相媲美,有法式风格的,有罗马气质的,有中西合璧的,有本土特色的。有的宽阔高大牛气十足,有的玲珑别致匠心独运。各色各样的楼房,或紧密排列成街市,或散落幽林各领风骚。我记忆中的老房子,现在很少看到它们的身影了。

    我们的村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住的几乎是泥砖瓦屋,有少量的冲墙屋。冲墙屋的建造,曾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先用石头砌好墙基,再在上面装钉固定墙壁模板,用黄泥、石灰和水搅拌均匀之后填充进去,富裕的人家,还加上一些糯米饭以增加混合物的黏稠度。然后以臼棒层层夯实,便形成坚不可摧的厚墙。过一段时间,等墙体干燥了,才拆去模板,安上大梁,钉上桁桥桷子,盖上瓦,装好门窗,便算大功告成。冲墙屋墙体宽厚,但易开裂,而且用料较多,工期较长,只有经济条件较好的人才能住这种房子。我们村里冲墙屋只有寥寥几间,屈指可数,且非常破旧,墙壁久经烟熏雨泼已变得灰不溜秋,像浑身长满黄褐斑的老人,形貌枯槁老态龙钟。我懂事后,看到村里人建房子,都是建泥砖屋,再也没有谁建冲墙屋了。

    建房子,都在秋收之后,趁着农闲和天气干爽的有利季节动工。哪家要建新房,得先制砖,俗称叫“打砖”。打砖有一整套工序,选出一块土质细腻深厚的稻田,犁翻耙碎后,圈出一大片,叫砖塘,撒上稻草,牵上数头大水牛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践踏,一次踩两三个小时,一天早晚两次,一般需三四天时间,直到把泥踩柔踩稠踩黏了,就像擀熟了的面粉一样。然后请上村里二三十个能干的青壮年男女,被请上的都觉得很有面子,非常乐意帮忙。一大早,就带着工具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主人的砖塘,开始“打砖”,应邀而来,大家干得很卖力,谁也不敢偷懒,怕丢面子。抽砖格(木制的砖形模框)的,一般是技术熟练的汉子,他们把砖模整齐有序地摆放在预先平整好的较高一点的坡或旱田上,等挑泥的把泥倒进砖格,就用手将泥调匀、理平,然后小心翼翼地抽起砖格,一个个方方正正湿润亮着光泽的大泥砖就出现了。一个泥砖的体积相当于三四个火砖,挺沉的,要有一定的力气才能搬得动。泥塘里的泥,像一个硕大无朋的糯米糖糕,一点一点被切割,被挑走,变成一片、一片片的新砖。“打砖”是重体力活,紧张、辛苦,得赶在一天内完成。但大家干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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