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家三口在一个月前和她有一面之缘,脚患残疾的父亲和矮小瘦弱的母亲,牵着瘦得像根发育不良的豆苗般的女儿,像三只畏缩的菜青虫,迂回在学校大门前。她刚好有一个重要的接待,步履匆匆地走进学校,门卫向她鞠躬,说:“这几个人是来报名的,我让他们下午再来,他们却不肯走,在门口走来走去的。”
她抬头望去,一家三口都穿着破旧的泥土黄的衣服,眼里闪着胆怯谦卑的神色,看来他们一定是转了很多趟车才找到学校来的。
她带着全校师生,站在门口等候领导的车子,瞥见那一家三口已缩到远去的大榕树下,女孩看见那么多孩子穿着校服站在门口,突然害怕起来,挣脱母亲的手,哇哇叫着要跑。那父母惊惶地追上前,她注意到那父亲的腿是瘸的,跑起来摇摇摆摆,高高低低。最后是母亲追上了女孩子,像拖小鸡一样,将女孩子拖到父亲的身边,父亲不容分说地扬起手掌,扇了两下,女孩哇哇地大哭起来,叫:“我不要读书,我要妈妈!”。
她猛地一震,抬头望过去,她的眼神与当父亲的一碰撞,那父亲的眼中飞快地躲过一道光,快速地将眼帘低了下去。
领导到了,她领着众人笑迎上去,能不能争取那笔全托的款项,全看这次领导亲临的机会了。那天,她很晚才有空闲坐下来,吴老师将女孩的资料送进来,她翻开资料:黄小沛,女,十岁,智力残疾,三级;父亲,黄大连,五十五岁,农民,肢体残疾,三级;母亲,刘月红,四十八岁,农民……
吴老师在旁边说:“这个小沛看见桌子上摆着的水果,跑过来抓了就吃,在办公室里爬上爬下的,一秒钟也不休歇,进来不到三分钟,就给她父母打骂了好几次。后来我让李老师来带她到外面玩,才能将资料登记完呢!”
她点了点头,望着资料册上一排排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但仍歪歪斜斜的字体,脑海里却浮现出那父亲躲闪的眼神。
(2)
新学期又来了,她站在校门口,远远便听见女孩嘶哑的哭喊,其中夹杂着“不要住校”“妈妈”“不读书”“回家”等断句。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老、老师!”孩子被强行拖到她的跟前,当父亲的嗫嚅着说:“我们也不想全托,但路远,来回接,不方便。”
她伸手向小沛,女孩豆芽菜般的身子拼命地往她父母的身后躲,青筋满布的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当父亲的回头厉声地叱喝女儿:“再不听话,就扔掉你!”
女孩顿时敛了哭声,泪汪汪地怯怯地望着母亲,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注满了疑惑不解和惊恐,她上前抱起女孩,转身走进去,那父亲拖着行李追上来说:“小沛,叫老师好!”
女孩抽噎着叫:“老、老师好!”女孩歇了歇,突然问:“爸爸,你们不要我了吗?”
她浑身一抖,回身看着那父亲,当父亲的脑袋耷拉得低低的,微弱地说:“小沛,爸爸送你进学校,花了很多钱的!”
她的心如刀绞般痛,回字型围着的校区,每间教室都探出来几个烂漫天真的脑袋,他们都和小沛一样,被父母送进来之后就全托了,他们的眼睛都玻璃一般透明,他们的笑容无邪而宽恕。难道,这就是自己办这间启智学校的意义所在吗?她忽然觉得,孩子们的眼光,如芒扎身。
终于将女孩送到住宿区了,她打开宿舍的木门,里面是两列铺排整齐的床铺,女孩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鸟,扑腾着弱小的四肢,紧紧地攀着母亲,母亲安慰说:“好多哥哥姐姐都在这里学校的,老师们都会疼小沛的,小沛乖些,爸爸妈妈就会来看小沛的!”
女孩拼命的摇着头,哇哇地大哭起来,小手将母亲抓得更紧了。她弯下腰来牵女孩的手,女孩往后一缩,那父亲吆喝:“小沛!”
女孩慌乱起来,死死地抱着母亲的腿,声嘶力竭地哭叫:“妈!……妈!”
她的手伸了出去,抓着的却是一片虚无,她愣愣地半弯着腰,耳边似乎有无数个孩子在叫:“妈!……妈!”
“陈校长,陈校长!”吴老师拿着一份文件跑过来,兴奋地说:“审批下来了,审批下来了!”
她扶着床铺站直了身子,将文件拿过来看了一会,突然一咬牙,唰唰地将文件撕了,吴老师“啊”地惊叫,阻止也来不及了。
她说:“将审批退回去,我们学校从今学期开始,取消全托。你通知所有家长,每个周末,准时来接人!”
她的话音才落,就听见嗷的一声,她回头,红白蓝胶袋滚在两排床铺的中间,那父亲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对不起,黄先生!”
她向女孩父亲微微地欠了欠腰,抱歉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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