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萨坟记事-姚街傩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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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傩戏会

    再次来姚街时,好像村里的人都认识我,于是有人喋喋不休跟我讲姚依林家的事,有人要跟我喝酒,还记得上次过来的时候,我这个不会喝酒的,代表我们一行三人,跟姚街人喝酒吃腰台,居然坐主桌的主宾位,成了“三个代表”呢。可是,直到看见方灯上“荡里姚”三个字,才有了清晰的回忆。这一带有多个姓姚的村子,我讲的姚街村,就指的是这个“荡里姚”。

    觉得意外的是,祠堂厅柱上多了四匹马,红绿黑白,不同的颜色,非常耀眼,以前没见过,也没在文章里写到,就好生奇怪。吴国胜是姚街傩戏会的会长,他给我写过一封信,可惜我到外地去了,也很少开小区信箱,竟隔了半年多才看到。打通电话,他讲他们去了法国,又讲一位南京教授拿着刊了阿福文章的《旅游》杂志,带着好几个学生,来看姚街傩。他邀我再来一趟,我一口答应。可一连好几年,都没时间来;连年初一都在写稿的我,很难专程跑一趟姚街。今年是一位诗人朋友要来,一行好几位呢,我给他们当向导义不容辞,这才扔下手头的稿子,坐朋友的车一同过来。

    我介绍朋友先看祠堂后看社坛。社坛很早就有,且有别于一般村落的土地庙。姚街的社坛,供奉二十四尊傩神;现在这个村子的傩神,其实数是三十尊。社坛旁往往有社树,姚街的社树,是1950年代倒的,其位置有人给我指得出;社树一倒,遗存了上千年的姚街傩,就每况愈下了,姚街人的生活也越发艰难了,后来就到了十年动乱时期,古傩戏被完全禁止了。古代把土神及祭土神的地方叫社,所以地严格讲,社坛就是土地庙。但意义还是不同,就称呼而言,毕竟前者比后者古老得多。

    早上我们来晚了,赶到那儿已是5点半了。吴会长一直在等,我觉得不好意思。祠堂大厅已来了不少拍照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我朝吴会长点点头,他说开始吧,于是今年正月半的傩事活动,正式被启动。现在舞伞的不是吴会长,他只在一边扯着嘶哑的嗓子喊断词。

    我发觉龙亭变了,好像换了一个,打听后才知道重新油漆了一下,显得簇新靓丽,不认识了。但我觉得还是以前的样子好,旧了的好。龙亭是摆在祠堂门厅里的,门厅两旁的山墙,挂了不少镶镜框的图片,其中四张是李玉祥拍的,其中两张是在盛开的油菜花地里拍的;这是我所知的李玉祥罕见的一次摆拍,效果却是极佳。

    赶青山庙会,要到9点半才开始,所以我们有时间去拍土地庙,甚至拍了锣鼓家生,甚至拍到了它们的光与影,既觉得怪异,又觉得没拍好。于是给吴会长看,我说这是在你们祠堂里拍的,是什么,猜猜看,可他终究还是猜不出来,这使我得意了一小会。我想假如李玉祥来拍,会有更好的角度及更好的效果;我拍地上的影子以及水里的波纹,是跟他学的。在北京,我跟他一起到恩济庄那边的引水渠游泳,我问他,你拍的水里的波纹,是拿什么相机拍的,他扬了扬手中的卡片机,就这个,比我的还差呢。我说我拍不出来,他说你拍出来的话,搞摄影的就会没饭吃。这话不中听,却也不无道理。

    姚街人祭傩神的供品,主要有猪头和鸡,以及菽粟之类;也跟我老家溧阳一样,鸡是公鸡,鸡头要竖起来,显得有精神。晚上看傩舞傩戏时,四水归堂天井里设了一个火塘,火的光焰变化无穷,且经久不息,这叫人很有想象空间。《庄子》中“指穷于为薪,火传也”,就讲的是这方面的事;这句话,台湾陈鼓应教授是这样译的:“烛薪的燃烧是有穷尽的,火却传续下去,没有穷尽的时候。”

    最后的收拾,是把傩神面具一尊尊从龙床上拿起来,按规定的次序及位置,摆回日月箱。虽是意兴阑珊,人都走了,但烛火依旧在祠堂里燃烧。

    傩面具

    傩神的神性,表现在面具上;而严格地讲,是在姚街人对待面具的敬畏态度上。姚街受贵池管辖,对不起,讲错了,以前这里叫贵池,现改名为池州,但觉得还是叫贵池好,也是心理作用,怀旧情绪,在武汉读书时,常搭乘东方红江轮走长江路过贵池,一次从九华山下来,就从贵池坐船去武汉的;记得当年看到过城边有一座塔,那是1980年。上回,到城里去找跟包拯有关的那个四眼井,幸亏是吴会长带我们去的,很快就找到了。后来就看了不少书,才知道贵池跟南朝的萧梁昭明太子萧统有关,萧统编纂《昭明文选》名垂千古,贵池就是他起的名。如今改贵池为池州,是舍本而求末,扯远了,对不起。

    目前,全国著名汉人傩事有南丰傩、屯堡傩和贵池傩,我在这里讲到的姚街傩,是众多贵池傩中的一个。傩事的外在特点,就是戴面具;藏族的羌姆,也是戴面具的,所以学者也把它称为傩,起名寺庙傩,而姚街傩,则被称为乡人傩。讲到面具,我在《乡人傩于姚街村的久远遗存》一文中写道:“龙亭中部的龙椅,是摆皇帝、父老、童子的,皇帝居中,父老在右,童子在左;后来我们注意到,别村的是将父老、童子相叠,摆在皇帝前面,仿佛俯首称臣一般,所以,我们更欣赏姚街的这种摆法。”

    平日里,傩神面具是摆在日月箱里的,祭神时才摆到龙亭里。“皇帝、父老、童子”是摆在龙亭龙椅上的,其他诸位都摆在龙亭肚子里,全抬到刘街,参加青山庙会去。从青山庙回来,又摆到龙床上,晚上傩舞傩戏时,要哪个面具,就拿哪个戴到头上,戴了面具的,就成了神,即所谓“摘下脸子是人,戴上脸子是神”;学者所称的面具,姚街人叫脸子。

    因面具带有神性,就不能随意对待。从箱子里拿出来,就要逐一细心擦拭。朝面具下跪磕头,就是跪拜傩神;而且,只在每年正月初七、正月十五祭神时拿出来。这些带神性的面具,是用鸡血祭过的,而用于摆拍的,到外地乃至到巴黎演出的,是另一套,没祭过鸡血的。后者只是普通道具,并无神的附着,戴着它们傩舞傩戏,不是祭神,而是演出。

    傩戏与其他戏剧的区别,就在于戴不戴面具,戴面具的就是傩。除了军傩、乡人傩、寺庙傩外,古代还有宫廷傩。早在春秋时期,就有乡人傩了。孔子对乡人傩颇为尊敬,《论语》中有“朝服而立于阼阶”的记载;其意思是,(孔子)身穿上朝所穿的礼服,恭敬站在迎接乡人傩的东面台阶上。

    福德祠

    起先以为福德祠就是土地庙,姚街人也是这么讲的,里面也委实供着土地爷爷土地婆婆,应该没啥疑问。但看到“福德祠”的庙名及牌匾,才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而且,土地爷爷土地婆婆旁边,还有两尊神像,他们是谁,我忘了问。

    中国民间的神祇,不惟道教的玉皇八仙李天王等等,连一个普通人,普通的官吏,普通的村民,只要他做过好事,死后百姓怀念他,朝他许愿有灵验,就会尊他为神,永久祭祀他;也没有品第概念,没有贵贱之分,谁有用就求谁,就给谁烧香磕头。福德祠香火旺,正月十五赶来烧头炷香的不惟姚街人。据说,来这里烧香是有求必应,来这里求签,也准得要命。

    村民点的是盘香,挂在小庙的屋梁上。旁边放爆仗,像打仗一样硝烟滚滚,若身临其境,或看了我录的录像,就有这种感觉。村民来小庙求签是自助式占卜,祭桌上有一对用竹笋削成的告子,墙壁上挂有签诗榜,自己将告子扔到地上,通常是一面跪拜一面扔,扔三次。记住正反不同的组合,然后对照签诗查看,是上上签还是下下签,就心知肚明了,无须他人置喙。在这里,人与神直接打交道,无中介人插手,不用付中介费。

    对于姚街的“告子求签”,我在《解读姚街傩》一文中有如下两段文字:

    人类对自然的敬畏,显然乡村比都市清晰而真切。曾长期被简单斥之为迷信活动的占卜仪式,如今在都市被不屑一顾,在乡村却流传不绝。姚街土地庙中有一对竹笋告子,村民占卜时,手持告子将其本人的某种疑难问题在心中默念一遍,然后任告子于手中自然落地,如此操作三回。两个告子一仰一合称圣告,两仰称阳告,两合称阴告,28种不同的占卜结果,被逐一罗列于墙上的《签诗榜》中。

    《签诗榜》的设计,极具民间色彩。每一种卜占结果,均以一则著名历史故事或民间传说为签名。如一阳两圣为“汉高祖赴宴”,一阳一阴一圣为“范蠡访西施”,两阴一圣为“伍子胥借兵”,等等不一而足。每一个签名底下,均有一首七言诗解疑释难。如一圣两阳“赵匡胤遇仙人”,其签诗是:“仙人指路遇路通,劝君任意走西东,交贸求财不费力,任意合伙也相通。”一阳一圣一阳“赵云救主”,其签诗是:“问安谋事与求财,吉人天相喜音来,风平浪静无他阻,赶取前程道路开。”我们曾不无担心地问:“假如告子倒地时,没倒下去,既不是仰,也不是合,而是竖在地上,那该如何解释呢?”村民竟举重若轻道:“那是菩萨跟你开玩笑。”

    老房子

    我在这里讲的“人家”二字,是讲姚街人的家,讲他们的房子,那些老房子。姚街位于九华山西面,跟徽州一样,也是皖南地区。徽州老房子的马头墙、四水归堂等,姚街也有。而姚街奇怪的是,姚氏宗祠里的四水归堂天井,桃花汛时有白虾出没,所以姚村有“虾湖”之雅称。李白于唐代天宝年间吟《宿虾湖》诗,有“鸡鸣发黄山,暝投虾湖宿”之句。从黄山朝姚街走一天走到,必须急行军或星夜兼程才行,我的诗人朋友对此有质疑。可转念一想,想到了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及“千里江陵一日还”,又觉得这个夸张有点小;李白若一是一二是二地写,就不是李白了。

    可惜姚街的姚氏祠堂,已有所破败。拍照的往往只拍它古老灿烂的一面,而两旁的厢房及后面的寝堂,因无钱修缮而残破不堪,就被视而不见了。我心里喜欢这样的老房子,是喜欢它的古朴自然。其典雅的对称、斑驳的墙面、平静中的变化,都是我特别喜欢,且看了觉得亲切的。对于老房子,我是写《安徽泾县》一书时,才真正觉得喜欢的。当时泾县文化局给我一本《泾县古建筑名录》,按图索骥,我把那儿著名的老房子,几乎一座座都走遍,就像年轻恋人看自己喜欢的异性一样百看不厌,看了还要看。在泾县如此,来姚街亦如此。

    仪仗队

    姚街乡人傩有三个主体内容,一是傩仪,二是傩舞,三是傩戏;傩仪是傩活动的敬神仪式。既然涉及仪式,就会讲究仪式的程序、形式和仪仗。仪式有强化性的认同作用,在心理上感受,精神上一致起来,这样才能绵延不绝。北京天安门每日清晨的升旗仪式,就是众所周知的例子。去年我在北京跑了一周时间,走街穿巷,一手拎啤酒瓶儿,一手拿相机,从早走到晚,马不停蹄,脚底生风,有意思,很来劲;据说那是北京最热的一天,我从鼓楼沿中轴线往天坛走,走到陶然亭才坐车。一天早上,就去了天安门看升旗,人很多,广场上人头攒动,我个子又矮,啥也看不到,只好站到天安门前面,隔着长安街看。虽然远,但同样肃然起敬;看到国旗冉冉升起,知道自己是中国人,眼眶便湿了,有眼泪水流出来。

    跟天安门仪仗队一样,姚街傩的仪仗队,也大有看头呢。首先是各种伞牌,其次是各种头饰,还有各种颜色的衣服,还有一前一后的两组锣鼓家生。以前的仪仗没这么齐全,但已经是青山庙会“六堂菩萨”中最讲究的,难怪法国文化部世界文化中心要姚街人去巴黎表演贵池傩。

    抬龙亭的八位精壮汉子,在起轿前一同烧香,这有同心协力之意;于神这是傩仪形式的一个程序,于人这是有难同当的一个誓约。对我而言,有新鲜感的是高跷马,但仪仗队没踩高跷,怕踩了高跷走得慢,耽误青山庙会的“九社朝土主”。

    仪仗队在行进中

    姚街傩仪仗队的出发点,是姚街村姚氏祠堂,目的地是刘街青山寺,这中间隔了一个叫黄村的村子。除傩仪仗的威武雄壮浩浩荡荡外,就是沿途的爆竹持续不断,且震耳欲聋。第一个停顿点,就是姚街社坛──那个不起眼的袖珍庙宇。在社坛的一番仪式,叫接神起圣;神被请到了,龙亭里的面具顿时有了神性,龙亭也有了分量,以后的每一次停歇,都用木框架起来,不让它挨地。

    底下就横穿村庄,沿途的每家每户,都朝龙亭致意,或合掌作揖,或跪地相拜,并点了滚地的长蛇鞭炮,把仪仗队罩在浓烈的烟雾中;其鞭炮声音,炸得你担心震坏相机镜头。旧时是徒步走到青山庙的,如今有所改革,让龙亭搭重型翻斗车去;这样既节约了时间,也省了抬轿汉子的气力,当然也淡化了傩事气氛。

    黄村是姚街傩仪仗队的必经之地。以前的古道是横穿村子的,现在把公路修在村外,不必走里面,但傩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奉守祖宗的规矩,于是龙亭在黄村口必须下车,仪仗队必须像旧时一样,走黄村里面走一遭。

    黄村人呢,就像自己的傩神一样,敬重姚街傩。自然也是每家每户都朝龙亭致意,或合掌作揖,或跪地相拜,也点了滚地的长蛇鞭炮,把仪仗队再次罩在浓烈的烟雾中。有的人家,请仪仗队的神伞到堂屋里打个转身,送上花绸被面及些微捐款,聊表心意;那艳丽的被面,当即被挂在龙亭上。

    在这里,我们才看到古代傩仪最重要的核心内容──入室驱鬼,护佑家室。学者认为,傩面具就是用来吓鬼的;或是给出鬼的形象,叫人熟悉鬼,不要怕鬼,永葆心理健康。

    青山庙会

    青山寺以前叫昭明太子祠,祭祀编《昭明文选》的萧统。这个文人太子死后,成了贵池民间的神灵。晚唐诗人罗隐有“秋浦昭明庙,乾坤一白眉,神通高学识,天下神鬼师”之句,专门讲昭明太子祠。刘街的这座古庙,其倒塌时间是1940年代,现在有一间平房,写了“青山寺”三字,里面敬的是三尊佛像。这整个隆重热烈的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的鞭炮纸堆得厚厚几层的爆仗烟雾笼罩这个山地平台的“九神朝土主”的傩仪式,就是在这座古庙的平坦地基上进行的。

    最早是九社,也就是九个村子的傩仪仗一起来,后来是七社,现在是六社;六社中,荡里姚最小,号称老幺,是最晚过来的,也是最晚离开的。荡里姚离开时,必须顺时针绕场一周,谓之关门。各村的傩神队伍,在青山庙会中有一定之规的互拜仪式;别村的代表,在姚街的龙亭前供奉祭品,跪地叩拜,这是互相敬重的一面。可几个村子聚在一起,不免相互比较,比谁的爆仗放得多,比谁的火铳放得响,旧时在路上不期相遇,互不让路,结果就打起来,打得凶就打死人,死了人就当英雄抬回去,赔偿之类的民事纠纷,全由本村解决,这是互相争胜的一面。现在讲和谐社会,两个仪仗队相遇了,彼此客客气气,认识的互相敬烟,甚至聊聊收成、子女等闲话;龙亭和龙亭交错而过,不会彼此瞪眼睛。

    我是用手臂遮住脸不停地拍照,怕爆仗跳到眼眶里,给弄瞎了眼睛,底下就写不成小说了,结果就有一个敲锣的,提醒我注意脚下的火,原来地上有一团火苗,正在舔我的裤管。幸好裤子是厚厚的灯线绒,裤管又有点湿,没给火苗点着。有一个村子,是一律色的黑长袍黑礼帽格外惹眼,觉得野性十足,本土味浓。这样着装的男人,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盒子枪,应是容易想到的事。

    姚街人

    他们是普通农民,或在家里种田,或去外地打工;其打工地点,多数在广东、浙江及我们江苏。姚庆春老人比上回头发更白,身体也不如以前了,中午非睡个午觉不可,但每年祠堂里的楹联,全是他本人编撰及书写的;问他哪一对最得意,他说越长的越喜欢。

    在《五星会》中饰喜神、《舞土地》中饰土地、《孟姜女》中饰孟姜女及犁田人的姚建秋老人跟我聊起来,记得上回他舞土地时古拙生动,一板一眼,看了叫人感动,要流眼泪,怕他身体吃不消。老人给我的另一个印象是一头乱发,以前这样,现在还这样。这使我有点高兴,因为我本人也是这样;背包里会有一把梳子,那是著名的常州木梳,但从未用过它。

    据我自己推算,鼓手姚有志今年有80岁了。他是从他父亲姚惟忠手里学到锣鼓艺术的。在姚街人眼里,姚惟忠是傩戏全才,傩仪、戏文、锣鼓等样样精通。毫不夸张地讲,没有姚惟忠于文化大革命后的复兴,姚街傩没现在这个样子,甚而没姚街傩了。上回我们找到了姚惟忠的遗像,拍到相机里,不禁对这位已故老人肃然起敬。

    姚有志的弟弟姚有才,也是个多面手,他于独舞《舞财神》、合舞《五星会》中饰财神,于傩戏《孟姜女》中饰砍柴的。姚有才至少三次对我讲,要跟阿福喝酒呢。我给他抓一把花生,他说不吃。硬塞到他手里,他说你要我吃,我就走,不聊了,我只好作罢。他坐在凳子上,靠在柱子上,头上一撮毛,一脸生动笑容。我在吴会长家的电脑里,拷到一组照片,拷在我的优盘里。其中一张,就是姚有志、姚有才兄弟,在巴黎埃菲尔铁塔前的留影。

    那是2008年4月7日至4月15日,姚街傩应法国文化部世界文化中心的邀请,一行14位农民,参加了第十二届法国意象艺术节,并在巴黎ZingaRo大剧院表演傩戏傩舞。所谓的“意象”二字,它的另一个中国译名是“原生态”。讲姚街傩是原生态艺术,最贴切不过。

    仪仗伞

    仪仗伞不惟起仪仗作用,不是只摆摆样子增加点气氛。在贵池傩中,傩伞有其特殊的地位。姚街仪仗伞有七把四种,一是神伞,二是黄龙伞,三是万民伞,四是四把二十四孝伞。黄龙伞应该有“龙的传人”之意,或意指“龙腾虎跃”。万民伞上有各家各户的绣图片儿,各不相同,各具其名,以示众村人敬傩神。二十四孝伞,是绣了二十四孝图,每一把绣六个故事,共四六二十四个。懂二十四孝的,看了就一目了然,就说得出什么人孝什么人,怎么个孝法子;不懂的也觉得好看,花花绿绿的,有男有女的。

    其中最要紧的,还是那把神伞,做傩仪上下舞动的是这把伞,入了人家屋里驱鬼除妖的是这把伞,傩舞中的《伞舞》,也舞的是这把伞。而姚街傩最终一个仪式叫送寒衣,这时候,就要将这把伞撕破烧掉,一面烧一面将点燃的蜡烛,放入纸船顺水漂流,显然姚街人送的不是寒衣而是光明。若对照毛泽东诗词“纸船明烛照天烧”,似乎又有送鬼的意思,把鬼送走,送得远远的。

    在这里,驱鬼有强制色彩,有斗争意志,有武力行动;送鬼却有客气意味,相敬如宾,彼此相安无事,知道你还会来,但此刻要送你走,鬼也不好意思,不得不走。在这里,古老的傩仪,成了象征性的行为艺术;至于象征着什么,由你去想。

    看送寒衣时,我有如下想法:

    那烛光的幽微,纸船的渺小,河流的宽阔及波浪起伏,纸船的摇荡不定及至最终翻覆,均暗示孟姜女姑嫂二人千里迢迢送寒衣的辛苦与悲壮,亦暗示人生的短暂、变幻不定、面临悲苦以及承受悲苦的坦然。

    其场面有如下情形:

    在水流湍急的白洋河边,火铳炸响,神伞被撕碎后点燃,炒豆子被撒到天上又落下来,一只拿香烟盒做成的纸船儿,在船上安了点燃的一支蜡烛,被搁到水面上,漂出去只五六米,就沉了。

    神伞是每年都要扎的,就像傩事每年都要做一样。刘街乡一带有“南边旗子荡里伞,刘锣戴铳汪札板”之说,这是讲,荡里姚的神伞、仪仗伞扎得好。神伞由12层五彩纸条糊成,象征一年12个月,若当年有闰月,得糊13层;五彩纸条,象征五谷丰登。纸条上既有“国泰民安”这样的吉祥词,又有“三星高照”那样的吉祥图。

    来姚街拍照的

    宽泛地讲,我也是拍照的。相机不是太好,技术不是很佳,但相机一直挂在身上,见什么拍什么,因此有朋友讲,阿福是狗屎也要拍的;于是拿起相机,对准朋友的脸,小小幽默下。最近两年,我出去时常带一个佳能卡片机,IXUS 950IS,每张相片的字节量,设在1M左右,而身上往往带三块2G的SD卡,另一块4G的插在读卡器上当优盘用。也就是说,每次出去跑,至少有10G的SD卡可以用,可以拍1万张照片回来。但也有其他情况,拿相机拍录像,字节量就大,3分钟的大概消耗50M,常会拍到15分钟一段,一下子就消耗250M。

    来姚街是拍照片少,拍录像多;傩仪傩舞傩戏全是动作,祠堂里光线又弱,拍照片容易拍成虚影,还是拍录像好,又清晰又有声音。咱不是摄影家,不给铜版杂志投稿,照片质量差一点没关系,拍出来能看出那是啥东西就行。可也有例外,一次《旅行家》杂志,居然用了我好几张在慕士塔格峰南麓拍塔吉克牧人的照片,委实糟塌了人家的版面,人家还给稿酬,感觉不好意思,觉得受之有愧。

    这次在姚街认识一位金先生,他是合肥的摄影家,年纪跟我相仿,也是当过知青的,彼此谈得来。我讲写小说如何如何,他讲拍照片如何如何,彼此容易理解。他说他年年来姚街,我说我是第二次来。回来后,才发现他上了我的博客,一口气给我写了七八条溢美评论,这使我那个冷落不堪点击量奇少的所谓阿福悬念博客,突然亮丽了一下。他不但看了我写姚街傩的旅游文章,也看了我写的随笔及小说;还给我伊妹儿,传来他拍我的照片,拍得有专业水准,我非常喜欢。后来就上了他的博客,一是发现他的人像摄影出色,每一张都意味浓重;二是发现他已经做了爷爷。乖乖,我给他留言道:好年轻的爷爷!

    傩事固然热闹,但这是一次敬神活动,不是艺术表演,所以纯粹的观众是极少的,多数是来拍照的,大家争先恐后,没有秩序,怎么乱就怎么来。起初都挤到台上去,把三脚架就架在戏台中央,这就有了喧宾夺主的气势。晚上的傩舞傩戏开始后,又是全挤到戏台前面,里三层外三层,个头高的占便宜,有的干脆就站在凳子上,不管挡没挡住后面的人,这就有了时势造英雄的生动景象了。幸好姚街人厚道,你拍你的照,我演我的戏,也不收门票,也不管你有多乱。偶尔影响到傩事的进行,就客气抱歉一声,请你让一让,往后退一退。

    人家是敬神,你是看热闹,彼此不在一个层面上,所以人家不会跟你计较;知道你不懂,也不想给你讲明白,随你高兴,随你去。在我看来,这有点像大人对待小孩,常因无奈而宽容。有的拍照的,竟要求人家摆什么姿式,人家也尽量依着你。江南民间有这样一个风俗,正月里一定要客气对待客人,所以不会跟拍照的发脾气。不过这也使有些人得寸进尺,进而肆无忌惮,他们不清楚姚街的傩事活动,其精神核心是,“天地人”中的“人”,对万事万物应有所尊重,且有所敬畏。

    我不知道,看见那些一面嘴里嚼着口香糖一面对着带神性的面具拍照,或者就正对着跪拜傩神的老妇人拍照的那些外地人,姚街村民怎么想。他们视为神圣的事物,被那些人如此不当一回事,这使我很是吃惊。我心想,你对傩事如此无知,怎能拍得出感人的傩照片?

    我们一行中有一个喜欢画画的但不是专业画家,也带了相机但不是专业摄影家,居然就忘了拿充电器,相机电池没电了,就拿起炭笔画画儿,画祠堂,画魁星,画土地老公公。我觉得这比拿相机比拍照好,因为这时候,你用的是你的眼睛和你的心,而不是冷冰冰的机械装置。几年前就下了天大的决心,要学素描呢。于是,买了一本叫《素描的诀窍》的书,也临摹了几张的,其中一张画猫的画,得到绘画界人士的鼓励,可惜后来越发忙乱,顾不上学画了,至今尚未正式开始呢。我想,假如我于素描速写,也能来这两下子,那么来姚街情愿不带相机带画笔。

    冬天里的树

    我们一行中,有名副其实的诗人,也有名副其实的画家。这里冬天的树,在诗人眼里和画家眼里,是最美的风景。诗人对我讲,冬天的树都落了叶子,才显出各不相同的生存风格;画家对我讲,这里的树,只有古人画中有。于是,我才留意起这些树来,给它们拍照,拍了好多。就像得到启蒙,越发觉得这些树好看,觉得有意思,有味道,大可咀嚼一番。

    树的形状,树与树的关系,以及每一棵树如何分隔空间,都耐人寻味。记忆中有一个地方的树,冬天也是这样。后来才想起来,也是跟朋友一起出去,其中也有这位诗人朋友,也是正月里,是去郎溪,在一个湖边,那儿有一株大树。细细想来,是对那株树有印象,才记得当时的冷寂景象,而这次来到姚街,这种景象竟触目皆是。

    姚街的树,在白洋河边的那一溜,是最古最老的,旧时受祠堂监护;谁损坏它们,必受宗祠族规惩罚。据说树杆中是镶了铁器的,用力砍它,就会损坏你的砍刀。比那排古树更古老的,自然是这里的傩。姚街的傩与姚街的树,有无艺术方面的联想,就看你是不是诗人或画家了。若有人拿树和傩写一篇散文,我还仔细想了一下呢,一面也再次看一看这些拍树的照片,觉得写得出来。

    傩舞傩戏

    傩舞和傩戏比较集中,不像傩仪分散在各个傩事阶段。房东姚家龙夫妇很是着急,不停地催我们早点吃晚饭,傩舞和傩戏是7点钟开始,去晚了就没有好位置了,就看不清楚了。我不是很着急,因为上回看过了。也很少挤到前面拍照拍录像,因为上回拍过了。我更多是退到冷清的龙床那边,挨着一根厅柱,默默感受姚街傩的神秘气氛。

    不过偶尔也走到戏台两边,从侧面拍一下黑脸包公;也走到戏台背后,拍一下持龙杖的土地老公公;也从正面拍了《五星会·魁星点斗》,一手拿笔一手拿砚的魁星;是打赤脚的,不怕受冷得关节炎。《五星会·魁星点斗》是姚街村独有的一场傩舞,五星指福神、禄神、寿神、喜神、财神五位;其中福神是头领,古韵古腔道:“云头观见姚街村中香烟飘绕,灯烛辉煌,不免邀同诸位仙兄前去走一遭也。”

    有本村人指导我,拉我到一个位置,正好能同时拍到夜空中的月亮、祠堂里的戏台。又说,傩戏进行到《刘文龙大团圆》时,拍摄效果最佳,拍摄意义最大。可惜这时候刘文龙已经团圆了,下台了,《舞土地》或叫《问土地》已经开始,前后有十八问,全问的是姚街今年的凶吉祸福;在场的每个人都给了一炷香,全拿在手里,一点马虎不得。

    最后一场傩舞是《关公登殿》,亦称《关公斩妖》,周仓把大刀舞得虎虎风生,委实不简单;观众一次次大声叫好,我也兴奋得喊了两嗓子。今年的傩舞傩戏结束得早,才9点半就人去台空了,上回是过了12点才结束的。旧时,要演一个通宵呢,到天亮才散场,即所谓的两头红。其时间的长短,全在傩戏上;傩戏多,戏幕多,时间就长。今年的傩戏,只演了《刘文龙大团圆》一出。

    姚街的高跷马

    姚街傩2008年去法国巴黎演出的傩戏傩舞,有《舞伞》、《打赤鸟》、《五星会》、《高跷马·花关索大战鲍三娘》、《和番记·分别》、《关公斩妖》等六个节目,这其中惟有高跷马我没看过。这场戏是在戏台底下表演,吴会长就站在我身边。他对我说,阿福来了要演给阿福看。我对他说,阿福没这么大面子,你们是敬神酬神,跟阿福没关系。

    吴会长悄声跟我说,不瞒你讲,今天的高跷马,也有点马虎,一是没戴脸子,二是高跷踩矮的没踩高的;高的有1米5呢,领我到墙边去看,巴黎演出时就用的是这个高的。据说今晚不打算演高跷马,因为4名高跷演员中午喝酒都喝高了,后来是吴会长坚持要演,跌地下也要演,这才使我一饱眼福,很是幸运。

    吴会长给我解释,这出戏讲的是花关索大战鲍三娘,这故事我以前查过它,多少有点印象。花关索的名字,其来历有点特别,“花”是他的师父花岳的姓,“关”是他的生父关羽的姓,“索”是他的养父索员外的姓。4匹马4名骑手混战一场,打得有板有眼;其中一个是花关索,一个是鲍三娘,而另两位也是有名有姓的,可惜我忘了,也没去查,想来这无关紧要。

    鲍三娘心里有过一个想法,谁打得过她,就嫁给谁,结果花关索打鲍家庄时,把她打败了,她就嫁给了花关索;好像四川一个什么地方,至今有鲍三娘墓,有人去寻访。花关索另一个出名的事情是,后来他又打败了卢塘寨强盗头目王令公的两个女儿王桃、王悦,把她们也一并娶为妻妾,成了一夫多妻,这让很多乡村男人津津乐道。

    可惜我的相机不够好,晚上祠堂里光线又暗,高跷马打起来又在动,没一张拍得清楚。挑来挑去,挑出来的这几张,都不尽人意,不好意思贴到博客里,又不得不贴,只好委屈了看博文的朋友。录像比照片好得多,有声有色,有惊有险,也较为清晰。

    姚街人敬神

    民间傩事的传统社会功能是,请神敬神娱神,得到傩神的保佑,有傩神驱鬼除妖,有大吉大利,有避害趋利。傩舞傩戏演出时,虽然本村的村民来看的不多,但每家每户,都有人来祠堂跪拜傩神,祈福许愿,绝不含糊。在我们看来,这是一项民俗活动,甚至只是一场演出,但在村民眼里,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万民伞上有一个个绣图,都有村民的姓名,他们于傩神的敬畏,于傩事的认真,全发自内心,极其虔诚;从他们祭神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傩神的灵验他们是相信的。有时你也不得不信。这次在祠堂里,我碰到一位合肥大学的年轻教授,他是学社会学的,我和他聊了起来,他说他在吴会长那儿看到了我写的姚街傩文章。就在姚氏祠堂里,我们从社会学讲到人类学,后来就讲到四年一届的世界社会学人类学大会,讲到我的新疆朋友刘明,参加了去年在昆明开的这个会,讲到刘明是学人类学的,研究塔吉克民族。根本不会想到,当晚刘明就给我打电话,讲我们好久没联系了,想听听阿福的声音,就这么巧!

    这次到了姚街,一下车就碰见姚有才老人,问他明天会不会下雨,他说即使下雨,也影响不了(姚街傩事);其意思是,不该下雨的时候不会下。上回我们就很是着急,早上4点半还雨声哗哗,估计青山庙会去不成了,可奇怪的是,仪仗队整装待发时,突然雨就停了,去了青山庙回来,就一直没下雨,晚上傩戏傩舞时,还看到月亮呢。这次是大晴天,根本不会想到下雨。傩舞傩戏到《关公斩妖》时,圆月明亮,夜空清朗。可就在收面具的时候,却听到了远处的雷鸣声。半小时后,就哗哗哗哗地下起雨来,下到天亮才停,就这么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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